“那确实,不然怎么会有辉煌的丝绸之路呢?”张辉老师凑近看了看她手里的速写,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我们的先民是很有智慧的,织工手工挑经线多难啊?产量多低啊?有了织机就不一样了,能工巧匠们发明出了织机,一代代又一步步地改进,无数人的智慧凝聚成高山,将错综复杂的织造手艺变得简单,让复杂的图案轻易得以织就,这才铺就了出了丝绸之路的锦绣辉煌。”
“这就是文明?”乔潇若有所悟,眨眨眼问。
“从无到有,就是文明。”江洋点头,看着她笑。
最早,这块土地上还没有人,四面荒芜。
接着有了人,人从用四肢攀爬,到学会直立行走,再到学会使用工具。
所有的一切都是靠双手造就的,双手造就工具,双手造就家园,双手造就文明。
小小的锦护膊其实也就巴掌那么大小,但为什么它珍贵,只因为它从很多年前走来却保存得如此完整么?
不是的,还因为,它是无数先民智慧的结晶。
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同胞,在汉朝时就已经发明出了织机,在汉朝时就能织就如此繁复的图案。
它的美丽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也毫不逊色,甚至可能自愧不如。
爱因斯坦说过,世界上最迷人的事物是宇宙的起源,时空的本质,以及人类源源不绝的想象力。
科学家畅想未来,考古学家畅想过去。
他们循着蛛丝马迹推演过往,拼凑历史的轨迹,由果循因,不断的推翻,不断的重建。
这是考古的迷人所在,也是考古艰难的独行之路。
林晏晏笑了笑,忽然问自己,她真的讨厌自己的专业么?好像也不是的。
第05章
第二天,一行人再不停留,南下托克逊,西经焉耆和库车,终于抵达了位于阿克苏地区的新和县。
历史上,新和县与库车、拜城、沙雅等周邻三县同为古代西域龟兹国中心,自西汉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以来,新和县一直是连接古代欧亚,链接中西经济贸易往来的枢纽和文化荟萃之地。
首大考古实习队这次的考古目的地通古斯巴西古城,就在新和县排先拜巴扎乡境内。
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是唐安西都护府下的军事重镇,是古代龟兹较大的古城堡之一。
1928 年 9 月,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成员,著名考古学家黄文弼先生曾只身来到通古斯巴西,对城址进行调查和发掘。他在城内发现了大量的房屋遗址、木器、布巾及唐大历年号的文书残纸,以此为依据,称通古斯巴西为“龟兹大城之一,为唐城无疑。”
考古学家们也依此推断,通古斯巴西应是唐安西都护府治下的军屯中心遗址。它也是迄今为止,保存较为完整,规模较为宏大的古代龟兹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军事建筑之一,对研究古代龟兹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状况具有重要的作用。
一路颠簸。
时隔多年,林晏晏终于在这里再次见到了褚云。
彼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悠悠懒在云层后头。一朵朵云似鱼鳞,贴在天空上,比画儿还美。
搭送学生的大巴停在了距离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三公里外的停车场,他们在张辉老师的带领下下了车,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全都风尘仆仆。
再往外看,低低的围墙外头,放眼看去都是戈壁黄滩。好在近些年来,国家一直都在默默无闻地防风建林,寂静的沙丘上,人为栽种的小小灌木植物是让人暖心的绿意。
空旷的停车场里也没有别的车,吵吵嚷嚷,都是首大同学们的声音。
褚云就站在停车场门边,眼眸深邃,轮廓干净,他穿着简单的运动裤,套了件有首大标志的薄外套,又高又挺拔,看着就让人觉得可靠。
他一直注视着大家,待人都下车了,才再走近,先去到张辉身边,点点头,叫了句,“老师。”
之后,才扭头看向他们,目光宁和沉静,一如往昔。
他笑了笑,大方得体,“很高兴能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与各位共事,大家好,我是褚云。”
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林晏晏眨眨眼,忽然有些眼热。
记忆回溯,她静静望着就站她面前不远处的褚云,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也是这样来到她的面前,笑着对她说;“你好,很高兴能为你讲解,我是褚云。”
她终于意识到,原本可能无趣的实习生活,因为他的存在,忽然就有了光。
褚云在自我介绍之后,就自觉接下了领队工作。
他直接提起了行李堆里较重的探铲和透图仪,待所有行李清点完毕,就带着同学们步行前往古城遗址。
路上,他丝毫不浪费时间,在耳边别上了一个小型扩音器,就开始详细地给同学们交代实习期间的注意事项。
“新和县辖2个镇、6个乡,有维吾尔、汉、回、哈萨克、柯尔克孜、满、土家、乌孜别克、东乡、壮、撒拉等11个民族,在实习期间,请各位同学尊重少数民族的民风民俗。”
“怎么尊重才叫尊重呢?”也许是褚云说的太简单,刘淼盯着褚云,目光很诡异,显然是激起了挑刺本能。
褚云清冽的目光看向他,言简意赅,“见怪不怪。”
林晏晏低笑,刘淼朝她瞪了一眼。
走着走着,太阳都下山了,林晏晏不理刘淼,她觉得有点冷,索性拉起了外套拉链。
就见褚云看了她一眼,说:“这里九月的平均温度是16度到26度,白天较热,夜里降温后较冷,请各位同学做好避暑防寒工作。”
“过山车啊这是?”
“沙漠天气嘛。”
“学长,夜里降温这么厉害,那我们住哪儿啊?有厕所么?”这是乔潇最关注的问题。
在她看来,厕所足以反映地方的经济条件和生活水平,脏不拉几的厕所,代表着绝对完犊子的生活水平。
“2006年通古斯巴西被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新和县文物局和新和县人民政府立刻采取措施,将原本是牧民重要牧场的古城保护起来,四面围住,在景区外围,设古城大门和遗址管理处。为了方便工作,我们将被安排住在遗址管理处的值班室和办公室。”
“卫生间呢?”
“遗址内有公共厕所。”
“平时遗址的游客多么?”
褚云看她一眼,“不多,几乎没有。”
“哦,那洗澡怎么办呢?”
褚云淡淡一笑,“轮流去县里的澡堂。”
“哈?”
\\\\\\\"太惨了吧!”
“我会臭成腊肠的学长!”
“你才几两肉,最多瘦成人干。”
“我觉得不太好。”乔潇苦了脸。
江洋适时开口,“不错啦同学们,去藏区工地的同学们两个月都不定洗得上一次澡,厕所是现挖的,住的又是帐篷,不遮风不挡雨,那才是真的惨。”
张辉老师直点头,乐呵呵走在队伍中间,“知足常乐哇同学们。”
林晏晏要笑不笑,“真是贼船。”
聊着闹着,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已经近在眼前。
一路上,路虽不太好走,道路两旁却是开满了花。成片成片的红柳群杂乱无章地扎在沙地上,粉色的花儿开得烂漫,乍一看,像是染了色的狗尾巴草。
乔潇爱花,看见花就开心。走快几步,凑过去就摘了两朵枝头的小花。一朵别在自己耳边,一朵别在林晏晏耳边。
别好了,还瞅着她,眯眼笑,“你可真好看啊,晏晏。”
林晏晏摸摸耳畔。
就听江洋对着乔潇说:“你也好看啊。”
“啊?”乔潇愣了一下,耳根忽然就红了。
新和县文物局副局长扎和在古城遗址大门前热情地迎接了他们,在扎和的陪同下,跨过生锈的铁门,他们终于真正进入了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的范围之中。
在出发之前,林晏晏曾查看过一些与通古斯巴西相关的文献资料。
汉代,丝绸之路开辟,中央政府随即在西域地区设立行政管理机构,建立军事防卫体系。从而,设立了西域都护,西域长史,戊己校尉。
到了唐代,中央政府在西域改设以安西大都护为核心的“安西四镇”等一系列军政建置。其中,西域都护府,安西大都护府最为重要。
贞观十四年,唐平高昌,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交河城,管理西域地区军政事务。
贞观二十二年,唐将阿史那社尔击败突厥,唐平龟兹,将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国都城,并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城修筑城堡,建置军镇,由安西都护兼统,设立安西四镇。通古斯巴西就属于安西都护管辖。
唐时,安西四镇的设立,对于保护中西陆路交通,巩固西北边防,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也就是从那时起,威武的唐军一手仗剑,一手扶犁,有警杀敌,无警垦田,在边城筑起了一道道强有力的防线,形成了一支威镇西域的强大力量。
当年的通古斯巴西,盔甲涌动,旌旗猎猎,车水马龙。
所以,在林晏晏的期待中,通古斯巴西古城应该是壮阔的,威严的。就像一位年迈的老将军,即使垂垂老矣,也依旧风骨不灭。
然而,真正看到古城遗址的现状,林晏晏怔怔叹了口气,许多同学也都在叹气。
放眼望去,没有马面,没有角楼,残破的墙体已经接近底部。
如果不是四周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的红柳为黄土增添了颜色,林晏晏真只能想到四个字,满目荒凉。
叹息声叫原本沉闷的空气都变得压抑,扎和也看着不远处坍塌的城墙,纵然她时常来看它,也不免还是有些惋惜。
“我们还是来晚了,当地的牧民说,几十年前,自行车还能在那边的城墙上骑上一圈。可是你们看,现在即使想停自行车,也找不到适合的墙体了。都坍塌了,骑不了车了。”扎和满是遗憾,这一直是叫她十分痛心的事情。
人力对抗不过时间,考古的本质就是补救,拯救,在夹缝中探寻真相。
旁人眼中充满古拙之气的文物、建筑,在考古人眼里却是满身病变的苍老病人。他们在满目疮痍中与时间赛跑,与自然赛跑,与盗墓贼赛跑,与愚昧者赛跑,与利益熏心者赛跑,顾的是大局,行的是崎岖路。
后悔么?曾经有过的,面对家人的不理解,旁人的轻视,她曾经后悔。面对她想要拯救却无力拯救的,她曾经后悔。
但看着身边一个个年轻又有活力的孩子们,她笑了笑,觉得即使有过后悔,也不妨碍她勇往直前。
在考古这条道路上,她从来都不是独行者。
前头,有她的老师,她的师兄师姐们。后头,有这些年轻的前赴后继朝他们走来的充满朝气的孩子们。
这些人,将原本崎岖的山路踏成了大道。
于是,她更加坚定,再不愿回头。
就像她的老师说过的,世界上总有一些艰难的路要有人走,既做了考古人,就当不惧艰险。
她的老师还说过,干我们这一行,遗憾是难免的,更需要的是希望。
于是,她笑了笑,对着唉声叹气的同学们说道:“通古斯巴西的维吾尔语意思是野猪首,它曾是九城之首,是唐代屯垦戍边的首领之城,是周围八座戍堡的中心。到如今,野猪首虽然老了,却你们来了,你们加油啊!拖着这头老野猪一起去和时间赛跑吧。考古,就是以心中的大爱点亮微弱的烛光,用这光火,去照亮历史长河中幽暗的角落。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到底还有哪些故事要讲给我们听,就靠你们去探寻了。”
去吧,年轻的孩子们,去探寻过去,继往开来。
第06章
古城遗址管理处在大门内,远看着离遗址很近,实际却还有一段距离。
说话间,天已经黑了.
扎和没再带大家往里走,而是转身进了一间较大的办公室。
木门一开,里头就飘出了菜香,屋里摆着一张长桌,桌子有些旧,用透明塑料桌布盖着,上头已经摆好了饭菜。
首大文博学院赫赫有名的刘教头就在桌子那头坐着,标志性的地中海在灯光下异常闪亮,聪明绝顶不过如此。
他身边还坐着个蓄着山羊胡穿着中山装的老大爷,老大爷胸前挂着个小铁牌,上头刻着“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 保安队长冯顺”。
两老头靠一起,一个首大教授,一个遗址保安,正乐呵呵地喝着烧酒,吃着面前的一小碗花生米。
门吱嘎一声被打开,刘教头也没动,不过抬了抬眼皮。因为喝酒上脸,他那张大盘脸有些红,黑红黑红的,朝大家懒懒地说:“来啦,可以开饭了。”
这话说得,和他们是来上门做客似的。
外头的大铁门一拉上,同学们把行李箱堆在门外的空地上,呼呼啦啦就往屋里钻。
房间挺大,坐了二十几个人也还凑合。
桌边的凳子各式各样,木头的,塑料的,长的全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凑来的。
果然大家一坐下,刘教头就对同学们说:“来,认识一下你们的冯爷爷,冯老为了给你们找这些个桌子椅子,可跑断了腿了。”
确实不容易,前不沾村,后不沾店的。
而且刘教头如此威武。
大学生们异口同声,小学生似的齐声大吼:“谢谢冯爷爷!”
冯爷爷看着年纪确实大,满头白发,细长眼,笑得见眉不见眼,听了直招手,“不用不用,应该的,应该的。”
张辉老师就坐在刘教头身边,听了摇摇头,“哪有那么多应该的,接下来四个月又要叨唠您了。”说着,拿起桌前的水杯就朝冯爷爷举了举说:“以茶代酒,敬你了,老冯。”
两位老师怎么都对冯爷爷这么客气?
林晏晏与乔潇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闪亮的问号。
这顿饭吃的很随意,老师们凑在一头喝酒,学生们凑在另一头嬉笑抢菜。
眼看是个轻松愉快的夜晚,就听刘教头忽然说,“这次实习将分成四个小组,张老师一组,我一组,江洋一组,褚云一组,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跟着褚云去洗干净自己的碗筷。十分钟后,去隔壁办公室堂考,前三名有资格选组,余下的,由我们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