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作为高中校长,对这方面的消息格外关注。
在老爹与爷爷议论各省的满分作文时,她在书房前顿住脚步,凑巧看到了他的满分作文。
其中有一句话,她到现在都还记得,“解决痛苦困惑,就是和社会链接起来。一个妈妈抱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是合作的开始。”
他用最朴素简单的办法,解决了最根深难解的问题。
后来,曾祖母过世,她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悲痛过后,第二天却是摆酒请客。不断有客人上门,表达慰问,告知哀痛。
在人来人往的社会链接之中,悲痛被掩埋在忙乱之后,忽然就被减轻了分量。
等再回过神来,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也就是那年,老爹带她回了一趟江苏老家。
抗战初年,他们举家因为日本人的侵略,从苏州逃难,逃到了上海。
此后,林家在上海开枝散叶。却其实,苏州才是林家的根。
曾祖母说,落叶归根,她要葬回苏州。他们就遵从她的遗愿,带着她的骨灰盒回到了苏州。
林晏晏也头一回去到他们林家的祖宅,只是这时候,时过境迁,林家的祖宅已成了售票景点。
后来老爹又带她去了南京,去了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地方是黑暗的,那天的情绪也是黑暗的,但她遇见的褚云是明亮的。
他作为志愿讲解员站在了她的面前,他长高了,长大了,五官深邃,身形修长。
但对上他宁静清冽的目光,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朝他胸前的铭牌看去,果然就是他。
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给人的感觉是压抑的,好像无数个惨死的亡魂在血泊中伸出手,在痛哭流涕地说,请记住我。
从迈入大门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在发涩。
他说:“南京大屠杀的亡者远不止三十万人,日本侵略者的手段极其残忍,许多人直接就被拉去秦淮河边被杀害。尸体被抛进河中,是真正的浮尸遍野。当时,能跑的都跑了,跑不掉的几乎都成了亡魂,南京成了一无所有了无生气的空城。”
“手无寸铁的百姓投降也没有用。”她不由感慨。
“是的,日本第六师团步兵第23联队上等兵宇和田弥市曾在日记中记录,‘某日,遭遇了手持白旗无处可逃的中国人约2000人,其中有老有少,服饰各异,手无寸铁一齐跪在大路上,现场可谓是天下一奇观。然而我军并未接受投降,而是用各种方式将这些人屠杀。’”
那天,在他的叙述中,她仿佛看见日本人的炮火在紫金山上响了一夜,南京所有的守军全部溃散,拥挤的人潮有的逃命有的躲避。防空洞已经没有用了,一片火海的南京城即将沦为日本人枪杆下的断壁残垣。
他一直带着她,走过一面面墙,讲述一桩桩事实,他的声音很轻,语调很平静。
纪念馆里不时会有捂着嘴失声痛哭的人,他会极绅士地避开目光,又提醒她注意避开人群。
最后,他们走到了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照片墙前。
一张照片,一盏灯。
人如果不在了,灯也要熄灭了。
她觉得墙上的灯光像是萤火虫,用微弱的生命,照亮暗黑的夜。
她记得他说:“这面墙上的灯终究会全部被熄灭。”
她抬起脸看他,对上他平静的目光,他温和地朝她笑,又说:“但是我们会记得,对么?”
也就是那一天,她知道,他去了首大,选择了考古专业。
后来,她零志愿报考了首大。
她其实挺想再见他一面的,只可惜她考入首大时,他已经离开了。
不过考古文博学院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譬如,褚神大三实习期间的考古报告就被宿白先生夸了。
考古学,在中国是一门新兴的近代学科。宿白先生,是新中国考古报告的奠基人。
纵然,我国在东汉已有“古学”这个名词,却也只是用来泛指“研究古代的学问”。到了北宋,欧阳修开创了金石学,以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著录考证文字资料来证经补史。赵明诚的《金石录》中,明确提出了金石一词。
金石学算是中国考古学的前身,然而,这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考古学。
近代考古学发祥于欧洲,之后传入世界各国。
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兴起,是在1928年。
1928年,在时任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的大力支持下,中国成立了历史上第一支以考古学作为研究中国史新工具的考古组,将安阳市洹河南岸小屯村殷墟设为了中国第一个田野工作地,挖下了中国考古的第一铲。
如果说,田野发掘是考古学的基础,发掘报告则是将基础材料与研究相连接的桥梁。
宿白先生,就是中国考古报告编写标准的创立者。
20世纪20年代,中国考古学初创,既要学习西方,又有许多水土不服。研究方法与报告编写无例可循,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艰难摸索。直到1957年,宿白先生执笔的发掘报告《白沙宋墓》出炉,成为新中国考古报告的奠基之作,考古学科才终于确立起了中国考古报告的标准。
宿白先生从不轻易夸人,褚云的考古报告能被老先生赞许,可见其功力详实。
又譬如,褚神在大四这一年,拿齐了考古队发掘领队证书和考古潜水证书。
当时,陆地水下两方面考古证书都拿全的专业考古大牛,全国只有三十四名。褚神荣居三十五,是年纪最轻,长得最帅的那一位。
又譬如,褚神以专业第一考入UCL ,成为中国考古开山鼻祖傅斯年先生的师弟。
林晏晏曾想,她早期进入考古文博学院,那发自内心的专注与热情,是不是也和他有关。
她其实很想知道,他所追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只是后来,她变得迷惘,就像山里起了雾,她不太看得清前面的路了。
她真没有想到,在这大雾弥漫的时候,他们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第04章
火车准点到达乌鲁木齐,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副馆长张芳女士在A2出口热情地迎接了他们这批首大的同学们。
林晏晏跟在乔潇后头走出站台,就见张芳副馆长一头短发,英姿飒爽。
她朝他们笑,十分亲切,说:“同学们好,欢迎来到考古的秘境。”
是的,新疆是考古的秘境。
无边无际的沙漠,干燥的天气,天然适合保护文物遗存。
不论是食物,还是尸体,都会在这种干燥的,水分极少的天气中迅速脱水。
所以,新疆埋藏在地下的食物,布帛,甚至纸张,如果未经人为破坏都保存得极好。
所以,新疆多出土干尸。
老人们常说,干千年,湿万年。
如楼兰女尸,如辛追奶奶。
剩下的就没这么好运气了,都是不干不湿只半年,烂了。
从首都到乌鲁木齐这漫长的行程只是这场旅途的开始,很快,同学们坐上大巴,在张芳副馆长的带领下,来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
博物馆,是征集、典藏、陈列和研究代表自然和人类文化遗产的实物的场所,作为社会公共文化服务机构,承担着公共文化服务职责。
2008 年初,全国博物馆免费开放全面启动,中央财政每年安排免费开放专项经费20亿元。
这项举措,拉近了普通民众与博物馆的距离,博物馆的大门自此向四方大开。
到达博物馆大厅,同学们耐心等待着专业解说。
林晏晏下意识观察四周,待两位穿着黑色西服套装的解说员走来,她心下一空,说不出的失望。
来的不是褚云啊……
这天,来参观博物馆的游客并不多。
首大同学一行穿着统一的队服走进常展展厅,怎么说都有些浩浩荡荡。
不时有游客朝他们看来,看清她们服装上的logo,都会感慨一句,“首大的啊!天之骄子!”
进入考古文博学院以来,两年的学习,让林晏晏积累了许多的专业知识,它们就像放在储藏间里的器物,用不着的时候安静待着,不声不响。该派上用场了,忙是冒头,英勇无敌。
每次逛博物馆,对她而言就像是深呼吸,许多在书本上见到的,深藏进脑海里的知识,终于都化为实物。
她像是猛地跃进了浩瀚的长河之中,狠狠地触碰到了文化的脉络,触碰到了那些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人。见证他们的喜怒哀乐在历史的长河中被珍惜保留,被无限放大,变成璀璨的,中华民族独一无二的精神遗产。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放光,那是知识与现实的重合归整,所有曾经埋在心中的知识种子,都在此刻成长为根茎,丰富他们的专业能力树。
对上学习考古文博的学生,就像遇上半个同行。两位讲解员也觉得十分轻松,索性跳脱了往日对于普通观众所用的讲解词,与潘晏晏他们,更深入,更专业,更有趣地聊了起来。
譬如,
“人类一万年前就发明了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第三人称却是九千年前发明的,这意味着什么?”讲解员姐姐十分俏皮,对着一众同学眯眼笑。
张辉老师笑而不语,大家都在思考。
林晏晏想也没想,直接问:“意味着什么?”
众人反应过来,也跟着问:“对啊意味着什么?”
讲解员有些懵,愕然,“你们首大的同学不自己思考一下的么?你们没有头脑风暴课?”
乔潇笑眯眯地拉着林晏晏的手,“我们是好学多问啊。”
“好吧。”讲解员无奈,耸了耸肩,“这就意味着,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居然没人聊!八!卦!”
这回轮到首大的同学们愕然了,刘淼咧开嘴,惊了,长嘘一声,“切!”
“你好无聊哦,姐姐!”乔潇摇头,语调拖长。
林晏晏眼珠一转,“不对啊,他们可以说,谁谁谁,你爸爸昨天被蛇咬了。这样就完美替代第三人称了。”
“对啊,你妹妹昨晚打呼噜好响。”
“你妹妹的儿子的叔父说你是个大笨蛋。”
一时间,发散思维,天花乱坠。
首大学子们的头脑风暴刮起来十分呱噪。
好在他们也知道公众场合不能大声喧哗,都是小声议论,适可而止。
除却林晏晏,乔潇这种因为意外,或是对专业认知有误所以进入考古文博学院的学生。
考古文博学院里大部分的同学,都是抱着一颗赤诚的心,真正爱文博,爱考古的。
他们或许是因为小时候看过类似于“考古进行时”这样的纪录片对考古神往不已,从而投身考古专业。或许是因为看到一些有趣的盗墓小说,从而“改邪归正”,梦想成为一位真正的考古文博人。
他们比普通观众更爱博物馆,更爱展厅里的文物。
他们看文物的目光是炽烈的,与文物保持的距离却是克制的。
不拍照,不触碰展柜玻璃,他们中间,即使最毛躁的同学也在面对文物时小心翼翼。
一张张蓬勃的面孔在展厅里穿梭,渐渐地,有少部分同学离开了队伍,根据自己的研究方向,自由行动了起来。
林晏晏始终跟着张辉老师,可能是因为研究方向的原因,他的看点十分有意思。
“这具女尸很有名,因为她的金发里藏满了干虱子,被挖掘出时,身上还遗有瘪了的臭虫。嗯,就在这,这些臭虫,3800多年了吧,应该是世界上现存最古的生物标本了,寄生虫研究方面的专家都对它趋之若鹜啊!”
“干嘛对一只臭虫趋之若鹜啊?张老师。”
“一般来说,我们都认为虱子是一种趋温性的寄生虫,它在人体保持着一定温度时才能寄生于人体。然而,这具干尸身上却发现了大量的虱子和臭虫。这一发现,不就直接推翻了虱子是趋温性寄生虫的说法了么?”
“确实。”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的馆藏十分丰富,文物明星众多,渐渐大家就走散了,林晏晏回过神,一直跟着她的乔潇都落后了她几步。
前头,张辉老师却已经看入神了,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观察起文物时,却也是一样的认真仔细。
眼见前头的展柜里放着块锦护膊,他三步并两步走快速地走了过去,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运气不错,这也给借来了。”说着就回过头找人,应该是在找他的得意门生江洋,然而左右一看,只看见跟在他后头的林晏晏,再抬眼,同学们早就三三两两走到不同展柜前了。
他点点头,觉得也挺好,人分散了,效率高。
又朝就在他身后的林晏晏招手,像是分享宝贝一样说:“晏晏快来看,这是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藏的国家一级文物,第一批国家禁止出境文物,能借过来不容易。”
林晏晏凑上前一看,颜色真亮,红黄蓝白绿。又见上头以黄线绣着八个字,“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从汉朝到如今,几千年过去,汉字的魂魄不改,即使如今的人们已经将文字化繁为简,也依旧能够认出老祖宗在说些什么。
乔潇也凑上前,发出惊叹:“这就是传说中的五星锦护膊啊?”
张辉老师点头,“是,出土于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心地区的尼雅遗址。”
“东方庞培城。”江洋也走了过来,看清展柜里的五星锦护膊目光一亮,“1901年斯坦因首次发现尼雅遗址,两次共发掘废址53处,盗掘文物无数。他的测绘成功公布于世后,1905年美国人亨延顿,1911年日本人桔瑞超等也先后涉足此地。我们国家组织专业队伍对尼雅遗址进行抢救性清理已经是解放后了,探险家们挖剩下的遗弃品都能如此精美,可见过往的文明多么的辉煌。”
张辉老师直点头,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展柜里的五星锦护膊,笑了笑说:“家底厚嘛!”说着忽然看向林晏晏,见她拿着速记本在对着展柜画画,咦了一声,问她,“晏晏在画什么?”
“花纹。”林晏晏抬起眼,指着锦护膊的花纹,笑了笑说:“这很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