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闭着眼睛睡觉,该去哪儿去哪儿,命运的大船推着她走。
迷迷瞪瞪,就听见乔潇一声惊呼,接着就伸出手摇她,像是中了五百万似的狂笑:“晏晏,晏晏,太好了,我们分在一组了!我们一起去通古斯巴西!”
林晏晏当时没睡醒,有那么一秒的震惊。
心想,喔哟!学院老有钱啊!去巴西实习!
她登时就睁眼了,定睛一看,一阵恍惚,通古斯巴西。
她也是想得美,想得可真美。
听见江洋的名字,林晏晏眯了眯眼,拖着行李箱的动作顿住,“江洋学长?他是研究动物考古学方向的吧?他的导师是谁,张辉和事佬?”
张辉老师是固原人,五十多岁,人很瘦,研究动物考古学方向,出了名的好说话。
听说有一年,食堂新来了一家烤鸭店。他请自己的学生吃饭,要了一只烤鸭。吃着吃着,张辉老师觉得不对,和学生说:“你去,让老板把欠我们的鸭腿还回来。”
学生一听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颠颠去了。
烤鸭店老板一看,一伙学生都快把鸭啃完了,就死不认账。
张辉老师也不急,一分钟功夫,捡回所有的骨架拼回了一只缺了腿的鸭,一口固原普通话问老板:“难不成这是只瘸腿鸭?”说完也没再计较,只是从那以后,学习动物考古方向的同学学会了装逼,纷纷拼骨头炫技。
“是是是,张辉老师是副队长。”乔潇猛点头,一说发现不对,“晏晏,可是咱们要坐着去乌鲁木齐啊!硬座票啊!三十一个多小时!”
“这确实很刺激。”林晏晏点头,开始清点自己的行李箱。
“就这样?”
“看看还缺什么吧,能买的今天晚上咱们快去买了,不然等到了考古工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真的够呛。”
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办法,乔潇耷拉着脸,“没想到明天就走,我防晒霜都还没来得及买。”说着又问她,“还要带什么你提醒一下我啊,晏晏。”
“探铲那些工具就不用说了吧,还有拉肚子的药之类的常备药,爱吃的能带多少带多少,大水杯,防蚊水,厚底鞋。”
“你带了什么好吃的?”乔潇探过脸来看她的行李。
林晏晏摊开来让她看,“我带了很多大白兔奶糖。”
乔潇撇嘴,嫌弃的不行,“算了算了,我去再买点辣条。”
外头太阳正盛,阳光将窗边的多肉染成了金色。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行李被翻动的声音,林晏晏认真检查了一遍,就直接拉上行李箱,抬眼,就见乔潇抱着腿坐在硬板床上,歪着头看她。
“怎么了?”林晏晏问。
“你怎么没转系啊?”乔潇的声音很轻,有些小心翼翼。
林晏晏对着她笑,站起身,也问她:“你怎么没转系啊?”
“我爸妈虽然觉得这个专业没前途,但也不愿意我转系,怕我转系后不能顺利毕业,也觉得沉没成本太高了。也就文物修复专业的同学好转专业啊,他们前两年都是跟着化院一起上课的,大不了不搞修复直接转化学系好啦。”
“学化学也难发大财呢。”
“也是啊。”
“所以就让你当混子啊?”
“让我这两年就开始做跨专业考研的准备,混个本科毕业证先,你呢?”
“我爸妈同意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田野实习很苦的,能逃不逃?”
“因为我还没想明白到哪儿去啊。”林晏晏认真地说。
第二天,林晏晏和乔潇穿着学院分发的统一队服,拖着行李箱,准时在学院门口等着集合。
学院门前,老式的屋檐滴着水,林晏晏有些懒洋洋,把行李箱拖着看门的石狮子旁边,弯身就往自己的行李箱上一坐。
红的墙,黑的瓦,雪白的姑娘。
真好看,好看到路过的学子们都往这边瞧,乔潇躲在屋檐下吃肉包子,也盯着林晏晏瞧。
林晏晏很美,乔潇一直都知道。当年入学她报道报的早,文博学院的女生本来就不多,首大又是顶尖学校。来的都是学霸,学霸加美人,真的难。
所以林晏晏没来之前,乔潇自以为姿色可以,勉强能成班花。哪晓得林晏晏最后一个来报道,震惊四座。
院里都说,来了个天仙。
文博学院有个潘天仙的消息依次传开,后头总有学长蹲在她们寝室楼前等着林晏晏。
林晏晏也挺搞笑,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风暴的中心,每天我行我素,驰骋各种竞赛,都说她好学,熟了才知道是为了奖金。
乔潇也不得不服,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美人的最高境界,是美而不知。
不一会,张辉老师就来了,一个暑假不见,张老师有点黑。
乍一走来,乔潇都没认出来。
好在林晏晏反应快,立马站起身,叫了一句,“张老师好。”
考古文博学院的生源本来就有限,小姑娘更少,他们这些老师像护幼苗一样护着这些小崽子,就怕一不小心又被拐走一个。因此,每个学生的名字,老师们都记得顶清。见两个小姑娘都躲在屋檐下,张辉老师举着手里的小红旗就笑眯眯地朝她们两人招手,仍是满口固原口音,“来,乔潇,晏晏,你们先去大巴里等。”
林晏晏觉得很神奇,这么多年混迹首都都能乡音不改,怎么做到的?
大巴浩浩荡荡往北京西站开,张辉老师扶着座椅站在前头讲注意事项,十分详细,十分洗脑,“出行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安全记在心,幸福你我他。”
除了江洋,满座学子都不可置信地看着张辉老师,不想他这么慈爱友好的面容之下是个唐僧。
每组实习的队员都是抽签决定的,他们组包含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与考古专业的同学。
组里的同班同学,只有她,乔潇,以及刘淼。
刘淼和她不太对付,而且,又耿又直。
大家都在憋笑,只有刘淼问:“所以,张老师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担心我们从上铺摔下来,才给我们买的硬座票么?”
这个刺头,不高兴全写在了脸上。
张辉老师的表情有一秒的僵硬,但还是笑眯眯,“坚韧不拔的意志有助于你们走接下来的人生路嘛!”
考古系的同学哀嚎,“到乌鲁木齐要三十一个小时啊,张老师!您让我们坐着去?这是受刑啊张老师!”
张辉老师老神在在,笑得更是和蔼:“没事嘛,张老师和你们一起受刑。”
“我们哪能和您比啊?我们这些独生子女都是祖国培养的弱鸡啊!坐三十一个小时到乌鲁木齐再去通古斯巴西,我们不用挖方了,我们可以直接往方里躺尸啊张老师。”
没想到考古系的同学这么逗,林晏晏有些乐了。
张辉老师依旧笑,“当年晋周处墓里发现铝制腰带,让研究的同僚们激动半天,还以为晋代就会制铝了。后头再一看,才发现是盗墓贼留的。你躺在方里,就是给后人添麻烦,还是算了。”说着又提醒,“你们不严谨啊,不是三十一个小时,是三十一个小时十六分。不过没关系,岁月如梭,一眨眼就过去了。”
林晏晏听了笑,推了推前头坐着的江洋学长。
江洋在考古文博学院十分有名,一直以来,考古文博专业就不太受人待见,甚至受到歧视。所以,历届考古文博学院的学子,都有中途放弃转系的逃兵。
唯独江洋反其道而行,他从前途光明的新闻系转来了前途暗淡考古系,来了就没后悔,考研也依旧选了考古文博学院,拜在了张辉老师门下,一门心思扑在了动物考古上。
林晏晏一点不怕生,见他回头,就问:“学长,买硬座票真的是为了锻炼我们的意志么?”
她问的直接,笑得狡黠。
江洋对上这么一张粉扑子似的小脸也不好打马虎眼,“熬了几个夜了,醉心学术,定迟了。”
林晏晏了然,点点头。
又听有人指着窗外在叫,“啊,青铜展!我的爱!”
林晏晏跟着扭头望向窗外,就见大巴正巧经过国家博物馆。
国家博物馆又设了新展,新展的宣传广告画高高挂在外墙之上,“青铜特展”几个大字分外粗旷,周围围着一圈青铜器照片,其中,大盂鼎尤为醒目。
林晏晏不禁出神,不期然想起沈从文先生在《边城》里写的一句话,“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又想到老爹说,当时,他们都为她感到骄傲。
她回头望着这一车人,不由想问,除了张辉老师,江洋学长,还有谁,是真真正正一腔热血爱考古?
爱到废寝忘食,一以贯之。
第03章
三十一个小时十六分,比想象中长,却没有想象中难熬。
车内空调的冷风缓解了燥热,在座位上吃过午饭,林晏晏喝了一口水,忽然想起一个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张老师是副队长,那领队是谁?”
领队,才是整个考古项目的总负责人。
坐在斜对面,原本正在翻看文献的张辉老师抬起眼,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扭过头看着她笑,“当然是你们刘慎老师。”
“谁?”刘淼从后座探出头,眼睛都瞪圆了。
“刘慎老师今年破格招了个博士生,正高兴,从陕西工地直接出发,去通古斯巴西给你们打前站了。”
“刘慎老师是领队?”
“谁?哪个?刘教头是领队?”
“卧槽,停车,停车,我要下车!妈妈我怕!我要下车!”
“天要亡我,刘教头是领队那我的学分不能好了!”
刘慎老师,在考古文博学院特别有杀伤力,他给分十分无情,人送外号刘教头,但凡选了他的课,只要有一次请假,就是不及格重修,半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乔潇都懵了,她扯扯林晏晏的衣袖,满脸的一言难尽。
车轮压过铁轨,咯吱咯吱作响。
刘淼素来好学,听见刘慎的大名也是犯怂,咂巴着嘴问:“刘教头被返聘回来以后,不是说了不收博士生么?怎么还收啊?唉,是谁那么不怕死啊,敢投在刘教头门下?”
他一连这两个问题,在林晏晏看来却都不是问题,“那肯定是彼此都对对方很满意了。”
“你知道个啥?”刘淼斜眼看她,一贯的不友好。
林晏晏不搭理他的臭脾气,扭头看向江洋。
对上她的目光,江洋自觉说到:“你们运气真的好,褚云学长回来了。”
“谁?褚神!”
“褚神不是去UCL读研了么?”
“毕业了。”
“卧槽牛逼,回来读博士了。”
“褚云?”议论声中,林晏晏猛然抬头,有一瞬的怔愣。
林晏晏从来都觉得,她是半个天才。小时候背《出师表》,旁的同学需要十遍二十遍的反复记忆,她只读三遍就记住了。许多事情,旁人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她却轻轻松松就能办到。
所以她会大言不惭地说,她优秀,是因为她聪明。
然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站在山的这头,曾经见过更远的高山,那高山上的人,叫做褚云。
她知道褚云的时候,还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
教育部每年都会公示一批全国性的学生竞赛活动,其中就有由北外主办的“外研社杯”全国中小学外语素养大赛。
那一年,她跟随上海队来到首都,作为上海队小学组的种子选手,第一次见到了褚云。
那时候的褚云,还是一个初中生。
他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哥哥了,最叫她注意的是他的眼睛,宁静,沉稳,清冽,像星空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眼神,真不该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
到了比赛会场,所有人都在好奇张望,只有他,坐在江苏队初中组的阵营里,十分安静,脊梁挺得笔直,一点都不像旁边那些虎头虎脑的闹腾男孩。
他们在同一个会场进行竞赛,小学组的试卷中,最后的大题,是翻译一首童谣。初中组的试卷中,最后一道大题,是翻译一首古诗。
如果说,理科是天才的领域,那么文科则需要绝对的天赋与敏感。
文字运用人人都会,能写能说不足为奇,做到美却很难,更不要说是翻译。
不同的语言,孕育着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思维方式,想要融会贯通,前头挡着的不止是一座珠穆朗玛峰。
那一年,初中组需要翻译的古诗是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几乎是中国每一个孩子都会的启蒙诗,但翻译成英文,却太难了。
过于直白会丧失意境,追求意境会丢失韵脚。
小小的她在交卷后听到初中部的大题考题也是紧了紧眉头,觉得好难啊。
成绩公布在第二天,从高年级组到低年级组。
到初中组时,墙面上大大的投影幕布上亮起一个小男生的两寸证件照,那是褚云,有些瘦,表情很平静,红领巾绑得一丝不苟。
照片右边是他翻译的《静夜思》,《Thoughts on a Tranquil Night》。
“Before my bed a pool of light,Can it be hoar-frost on the groundLooking up,
I find the moon bright;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
他没有直译这首诗,他将月光比作了明亮的水,用了homesickness准确地表达出了游子的思乡之情。在极短的答题时间内,尽量追求了英文的韵脚押韵,又保持了诗歌本身形式上的美感。
她听见台上的老师宣布:“第七届“外研社杯”全国中小学外语素养大赛,初中组第一名,江苏队,褚云。”
再次听见褚云这个名字时,他已经是江苏省的高考文科状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