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可真没骗你,小兔崽子,你出来瞧瞧,那不就是京城的城墙吗?”
男孩子们果然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裹着一身厚厚的衣服站在马车上向看,大雪纷飞当中,京城的城墙又高又厚,看得人心驰神往。
他们一行人站在这里看雪中的城墙,缩在门洞里面的豪奴已经跑了出来,“三爷,奴才们给您请安,在城门口这里等您等了好几天了,有其他兄弟去通州码头那边接您了,这是没遇上?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几年家里面发生了不少大事。”
为首的一个老管家絮絮叨叨的说着,又吆喝的小子们上去牵马拉车。
夸岱家的几个皮小子也不愿意在马车里呆着了,骑在马上跟着进了京城。离开京城的时候他们还没什么印象,反而是习惯了江南,到了京城之后才发现果然是天子居所,这里的老百姓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精气神儿。
一路上这些人走街串巷,哪怕是大雪纷飞路上还有不少人,这些人在路上遇到了,纷纷半蹲下来打个千问候一声。这是别处不曾见到的风俗人情,几个孩子的脑袋转的跟波浪鼓一样,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跨在夸岱刚带着孩子进家门,那边宫里面已经传来了圣旨,康熙要见夸岱,顺便把他家的几个孩子带进去一块拜见。
刚回来就被召见,肯定是胜眷在身,佟家上上下下都动了起来,赶快把两个男孩打扮的可爱一些。可是不管怎么打扮就掩盖不了他们俩在路上被冻着了事实,两坨小脸蛋上皮肤粗糙还有一点儿红血丝。
既然脸上被冻着了,那也只能从气度还有衣服上下手。夸岱等的不耐烦,催了好几遍两个儿子才被放出来。
刚才进城的时候两个小孩子还神采飞扬,到现在了,他们两个反而有些害怕,进宫门的时候跟在夸岱身后连左右张望的勇气都没有。
夸岱看他们俩这样子,忍不住一人屁股上给了一脚。“瞧你们的怂样子,抬头挺胸大大方方的往里走。”
然后他走在前面,走出一副全世界都欠他钱的拽样。
康熙远远的看着他用极度自信的步伐走过来,背后还带了两个战战兢兢的小不点儿,忍不住在心里面笑了出来。
夸岱进来之后,先是正正经经的请安,又和康熙闲话家常,“以往的那些老熟人有好多不见了,门口站的都是一些青瓜蛋子呀。”
“没人是愿意一辈子当一个老侍卫,坐吧,坐吧。知道你这一路走过来辛苦了。”
“算不上辛苦,带他们回家一趟也是应该的,许久不回家容易忘了祖宗。给皇上介绍介绍,这是奴才家的这两个小兔崽子。”
两个小男孩又跪了一遍,康熙看了之后给了见面礼。让太监领着他们到后宫去,“表妹知道你们父子回来,心里面惦记着呢,先把孩子送进去给她看看,她给孩子们留了不少好东西,过了年就要选秀了,你女儿也该选秀了,想求什么跟表妹说。”
夸岱心大,也没有嘱咐俩孩子,只顾和康熙两个人说话。两个孩子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嘱咐,只好跟着太监走了。
康熙让人端上酒菜,“你在江南呆的怎么样?”
夸岱摇了摇头,“江南都是一些样子货,一个个都成了老爷兵了。”
说到这里也康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不行啊,过两三年就要三征准噶尔了,要这么下去,下一次大战仍然没有胜算。你可要想想办法。”
“您放心,奴才已经有章程了,”夸岱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折子,“奴才在江南救了一个落魄书生,当时他媳妇病的快死了,给了他些银子买药,如今他跟着奴才干了不少事儿,折子是他写的,您瞧瞧这笔字写的还好看吗?”
“来历可靠吗?”康熙一目十行地看折子。
“您放心,可靠。他们家祖上以前是前明的大户人家,只不过祖宗就是庶出,后来他们嫡枝倒了之后就欺负这些族人,把旁支的田地夺了去,又把族人扫地出门了。”
“既然可靠,就让他跟着你吧。”康熙看了看,把这张折子留下来放到了桌子上。“你的这个计划颇有些大胆,先让朕想一想。”
说完之后捏着酒杯举了起来,夸岱双手捧着杯子,两个人碰了一杯。
这杯酒喝下去之后,夸岱又变成了那种吊儿郎当的德行。他当然知道女儿的事儿跟皇贵妃说一声就行,可是皇上心眼小,将来有事儿了必定埋怨皇贵妃,如今趁着这个机会自己把事儿办完了,也不劳动娘娘了。
“奴才这次回来把全家老小都带过来了,闺女准备留在京城,再过一段就要选秀了,也轮到她了,不知道皇上给她什么恩典?”
认识那么久了,康熙对夸岱还是很了解的,“你直接说你想让你姑娘嫁给谁不就行了?你小子现在变得不老实了,你以前有什么事都嚷嚷出来了,现在变得滑头了。”
“这不是也想嚷嚷出来吗?就是担心嚷嚷出来了之后你骂我。我看上了江南的一个小子,是个读书人还是个汉人,所以……”
“所以你想让你闺女出旗为民?”这不是不行,但是康熙也自认为自己是这女孩的长辈。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如果那小子要不是一个好东西,那真的是太亏了。
“有这个意思,那家人世世代代耕读传家,我姑娘也是个好姑娘,所以奴才想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如就把孩子嫁给他们家。”
“别人要是说这话,朕直接让人把他拖出去打死。你就不想把你闺女嫁在京城?到时候你老了,回到京城,一家人还团团圆圆的,要是把你闺女嫁到江南这将来,想见一面儿真的是比登天都难,而且你一头热的跑来和朕商量了,你媳妇是怎么想的?你兄弟是怎么想的?做亲家可不是你上嘴皮儿碰下嘴皮儿事情都能解决的,这是两家之间的事情啊。”
“奴才的媳妇儿也是愿意的……”
“不见得,朕今天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你回去好好跟你媳妇商量商量,商量好了再来说。”
夸岱举起杯子,两个人又干了一杯。
外边的雪越下越大,有太监端了火盆放在他们俩旁边。
康熙看着漫天飞扬的大雪说了一句:“瑞雪兆丰年呀,京城这么冷,更别提北方了,就是要仔细提防着今年冬天冻死人。你这一路北上有没有见到大雪压塌房屋的事儿?”
夸岱还真的见到了,“有这回事儿,奴才当时借宿的那个村子就有一户人家的茅草房被大雪压塌了,好在动静比较大,后邻居都听见了,大家一起把人救了出来。人是被砸伤了,但是不要紧,都是一些轻伤,养养就行了。那家人的日子过得也不好,周围邻居一家一把面,奴才看着积累了小半袋,把我们带着的干粮分了一点也给他们。要是省着点吃能过这个年,过年之后雪化了,一开春地上有野菜树叶,饿不死人。”
康熙看着满天飞扬的大雪,“如今也仅仅是饿不死人罢了,想要太平盛世却是难啊。”
这话夸岱没法接,坐着看康熙对着漫天大雪出神。没过一会儿太子来了,太子披着狐裘进门的时候跺了跺脚上的雪,动静声太大,康熙回神。
夸岱赶快站起来给太子请安,太子端着架势让他行了一礼,嘴上客气,“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外道。”
他来了之后夸岱甚是不自在,康熙也看出来了,康熙的意思是让他们多接触接触,说不定熟了之后就好多了。而且康熙也想让佟家的人和太子有一个好关系。
所以就招呼着太子坐下来一块饮酒,“刚才朕和夸岱还说呢,这一场大雪下的北方遍地是白。虽然对于开春之后的土壤来说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个冬天让百姓们怎么过?大雪压塌了他们的房子,天气又太冷,那些没衣服的百姓又会冻死无数。一想到这个朕的心里就特别难受”。
太子就在一边安慰康熙,“皇阿玛别担心,臣子都是一些能臣干吏,他们自然会为皇阿玛分忧,至于那些吃的穿的,如今太平盛世各家都有几户亲戚,互相接济着也能过去了。”
这话说的大而空,表面上十分漂亮,实际上什么都没说。康熙忍不住问:“你跟阿玛说,要真的是在京城周围压死了人呢?该怎么救灾?该怎么过这个年?”
“自然是要让当地官府开仓放粮。”
“假如说官府里面没有粮呢,比如说这个地方已经干旱了两三年了,两年颗粒无收,这两年更是雪上加霜,再来这样一场大雪,一晚上冻死饿死的无数,那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可该怎么办?”
“让周围地方拨出官粮前来救灾”。
康熙算是明白了,不管怎么问,这个儿子都是要开仓放粮。你哪怕说一句鼓励当地的富户有存粮的那些捐粮也行啊!这儿子怎么就变得这么笨呢?
马上就要过年了,康熙刚回来没多久,也不想因为这事儿去责怪他。在康熙看来,儿子之所以变笨,完全是因为师傅没教好,别说这句话不对,早些年太子跟着他读书的时候,多么有灵气,多么聪慧啊,现在变得如此不堪,回头就要责罚师傅。
况且这个时候还愿意为太子找理由,也愿意为儿子遮遮掩掩。等到大雪越下越大,夸岱看着外边已经变成了天地一色,等一会儿回去的时候马车难行,就忍不住告别想要提走。
康熙就让人去后宫把夸岱的两个儿子抱过来。看到太子坐在旁边心不在焉,也让太子先提走。
等到太子走了之后,康熙看到儿子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又让人上了一壶热酒和夸岱两个人慢慢喝着。
刚才说的话题太沉重,这会儿两个人说了一些轻松一些的。“几天老四成亲了,你这做舅舅的是不是也该送点礼?”
“送送送,肯定要送上一份大礼。”在外做官的官员进京城都要送礼,不只是这些皇子王爷的府邸要打点到,各部官员都要照顾到。这就是地方官员怕进京的主要原因。
夸岱之所以这么财大气粗,原因还是因为这么多年田蜜给他的钱没花完都攒下来了。但是也架不住在京城里短短几天花出去了那么多,这让夸岱这个从来没操心过银子的人都觉得有些心疼。
一想到这个再想想别人进京的时候拉了大车大车的财物。这银子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这根种感慨,在几天后和四阿哥见面的时候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说出来之后,他心里面好受了多。
“都说官场要和光同尘,奴才没读过那么多书,也不懂那么多道理,可是处在其中,怎么就觉得有点别扭呢?”
这是四阿哥继上一次被伯父带着见了社会黑暗之后,又一次被舅舅领着得知了官场黑暗。
他忍不住把嘴巴抿上,果然天下有多贪官污吏。
夸岱出去当了几年官,对官场里面的这些是是非非已经了解的非常透彻了,以前在京城高高在上,对那些地方官的巴结不会放在心上,等到自己真的为官一方的时候,才会发现官场是多么的黑暗。
两个人在路上走的,四阿哥还有一些少年的模样,但是宫里面的孩子普遍早熟,所以夸岱说起话来并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子对待。
“拉帮结派这种事儿非常常见,有些人不愿意结派,但是避免不了,毕竟抱团才能长久的生存下去。凭的就是人多力量大官多好办事儿。什么同乡同师,甚至还有一些和那些大商贾勾结在一起,其官场丑恶之程度,说出来就骇人听闻,假如有一天奴才不当官了,写一本官场见闻,说不定就能成千古流传下去的好书。”
四阿哥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也只不过笑了笑,“不是笑话舅舅,就您那本事也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来。”
“这些都是奴才亲眼见闻,这些事绝对比那些才子佳人的闲篇看起来更惊心动魄。如今这朝廷中的党争已经发生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以前同乡抱团也就算了。您知不知道现在已经要开始站队了。”
这消息四阿哥没听说过,忍不住停下来转头看一下夸岱,“什么是站队?”
“提给自己找个主子,把自己的身家性名和全家老小的脑袋赌上,赌赢了,将来飞黄腾达,赌输了全家人头落地。他们在赌,到底是大千岁还是太子……”
虽然接下来的话没说出来,四阿哥已经明白了,他们这是在赌下一任的皇帝。
“这些人好大的狗胆!”四阿哥气得眼眶都能蹦裂了,“我爱新觉罗家的家主是他们私下里面能过问的!”
夸岱颇有些怜悯的看向四阿哥,这孩子都不知道人疯起来是什么样子。
“你就是因为在宫里面日子过得太足了,所以对外边的人心不了解。这种事情古来有之,不说汉人怎么样,单说满人那会儿,咱们都在关外,各旗下面的奴才不都是为旗主王爷分忧吗?到了这里也一样,本来朝廷里面有个可好的事儿分摊下去,结果各方纷纷伸手,有好处的时候都捞到自己的腰包里。经手的官员就算是看不上这点蝇头小利,但是他们背后的人看得上。身在官场,不由自主这几个字是常态。如果碰见坏事了,皇上震怒,有人需要顶罪,到时候明面上的这些人又是顶罪的棋子儿。所以生的不由自主,死的不由自主。一腔抱负最后都成了过眼烟云。”
两个人接着往走,四阿哥斜的眼睛看了一眼夸岱,“这么说舅舅也是不由自主,一腔抱负也未能实现?”
“实话跟您说,奴才人微言轻,确实实现不了自己的抱负。不得已要给自己找个主子。”
“皇阿玛对舅舅已经倾心至此,难道舅舅还觉得不够吗?”
“不够,阿哥爷,奴才想要办成的事儿几十年怎么能够完成呢?有些事情从根上都形成了,想要扭转是根本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四阿哥明白了,他觉得在皇阿玛坐朝的时候事情办不完,所以要看下任皇帝的态度。
“那您是觉得是太子还是大哥能帮着您把这一腔抱负实现?”
夸岱摇了摇头,“这两位爷都有本事,但是说实话,大千岁上位靠的是军功,和那些军中权贵关系特别好,而且奴才觉得他没什么长远的眼光,看不到将来的好处,既看不到将来的好处,又是军中权贵们捧出来的,他们怎么愿意改了八旗。”
“舅舅想投在太子门下,这也行,太子本来就名正言顺。”
夸岱在一边摇了摇头,“太子爷或许有眼光能看得到将来,但是太子爷有一个地方让奴才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