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想起崖边的那道身影,平静地应:“嗯,出了点儿意外。从这儿回南渚要多久,你们的船回去吗?”
正说着话,船上又起了一张网。
海风带来咸湿的腥味。
徐玉樵不乐意在这舱里闻这味道,在自家船上就没少闻,搭别人船就算了,问山岚:“我们去外头说,现在太阳下去了,凉快的很,你顺便看看海,这风景在南渚可看不见。对了,我叫徐玉樵,喊我小徐,大樵小樵都行,别见外。”
“二哥,你去吗?”
盛霈已经收起了刀,他没应声,也没把刀还给山岚,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先走,他跟在后头。
上了甲板,视线开阔起来。
桅杆上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鲜艳的红在海面呈现出澄澈之感。
茫茫的海上,偶尔可见经过的渔船。
最常见的是海鸟,洁白的身躯轻盈地掠过海面,纤瘦的身形和尾巴与家燕形似,一路低空飞行,偶尔点起水波,尖嘴如一支锋利的箭,瞄准猎物,一头扎进水里,精准地叼起一条细细的鱼。
可惜,它还没得及品尝自己的美食,一侧忽然飞快地射出一条巨大的鱼,银白色的身体扁而宽,无斑纹,鱼嘴一张,一口将这只海鸟吞了下去,瞬间下沉,钻入海底,甩着尾巴扬长而去。
山岚只隐隐看见,它的背部是蓝绿色,在阳光下泛着宝石似的光华。
不远处,海鸟们散开,远离水面,避开猎手。
山岚迎风看了片刻,抬手指向那燕子似的鸟,问:“它们和我们同路吗?”
徐玉樵黢黑的面庞泛出点笑来,说起海事,他可是如数家珍:“这是燕鸥,瞧着和燕子像不像?它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刚刚捕食它的那条鱼是珍鲹,不光吃鱼吃虾,还吃小型鸟类。至于和我们同路,是因为海鸟的作息和人差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点,它们得回岛去了,和我们的船一个方向,所以一路围着我们。以前,渔民们管海鸟叫领航员,见着它们就知道要到地方了。”
山岚抿着唇,轻声应:“原来是这样,我只知道以前没有卫星定位系统,你们渔民凭着经验航海,经常因为天气、环境、海流这些原因迷失路线。原来,看到海鸟,就近岛了。”
徐玉樵诧异地问:“你还知道这些?”
不怪徐玉樵诧异,知道渔民们会因为天气迷航这很正常,还知道会因为海流迷航的,这个不常见。
他心生好奇,又问:“你知道那会儿我们怎么测海流吗?”
山岚的视线仍落在燕鸥身上:“会用湿炉灰,将灰团丢进水里,缓慢溶解下沉,就是正常的,如果一下海,很快溶解或是随着海浪消失不见,说明海流有异常。”
话音落下,一直倚在栏杆边没出声的盛霈抬眸看了山岚一眼。
他重新打量了这个女人,浑身上下,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出过海,这一身雪白的肌肤哪儿受得了晒,可她说出的话,分明又是了解以前渔民是怎样航海的。
徐玉樵渐渐睁大了眼,嘀咕:“我也是听我爷爷说才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家里以前有人闯海吗?”
山岚侧头,挽住飞起的长发,说:“在南渚听人提起过。”
徐玉樵的心像是被人挠了痒痒,他对这姑娘可太好奇了,瞥了眼盛霈的神色,忍住没多问,回答先前山岚的问题:“从这儿到南渚十几个小时,但休渔期刚结束,这船头天出海,得持续在海上作业几天,捞到足够斤两的鱼才回去。明天可能有小艇来,把海鲜运回南渚,或许你能跟他们一起回去。”
山岚敏锐地从徐玉樵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问:“这不是你们的船?”
徐玉樵:“我们搭个顺风船,回岛上去。这船晚上还得去一个鱼点,做一两批网,得要二哥带着,我们下不了船,明早才走。”
山岚问:“今天是几号?”
徐玉樵:“八月十六。”
山岚听完,没再说话。
只是安静地看着海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玉樵能看出来,山岚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刚才在舱内,明明好奇地盯着他们挑选海鲜,愣是一个字没问,到了甲板,只剩他们,也只问了句燕鸥。
他想了想,说回舱里看一眼,转身走了。
徐玉樵走后,甲板上只剩盛霈和山岚两人。
盛霈拎着刀没说话,山岚无声地望向大海,仿佛在海上飘了两天的人不是她,倒是像来这儿观光的。
“刀还你。”
沉寂之中,盛霈开了口。
山岚微微侧头,看向盛霈,微透出些疑惑:“你不要这把刀,它做得不好吗?”
她对上男人色泽沉郁的眼睛,凝视片刻,心想他很不同,和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可这点不同,她暂时说不上来。
盛霈握着刀,拇指微动,推开护手,抵着刀颚,在薄而坚硬的刀身上轻弹了一下,说:“环首刀,开了刃,百炼钢,覆土烧刃工艺,容易折断,这把却不会,用了‘夹钢’法,锐利又兼有柔韧性,冰裂纹打得很漂亮,做这刀的,是个有水准的师傅。这刀难得,用来收藏已经是上品,实战还是差了点儿意思,但现在,也没有实战的情况……”
盛霈说着,忽而顿住。
刚刚某一瞬,山岚乌黑的眼眸似乎亮了一瞬,但这会儿又沉下来。
他顿了顿,递过刀,说:“这刀已经很完美,保护的很好,应该是你的心爱之物,救你不过是顺手,用不着还,拿回去吧。”
山岚垂眼,看了眼乌黑的刀鞘,却不接。
许久,她问:“哪里差了点儿意思,你很了解锻造工艺。”
盛霈随口应:“说不上了解,只懂点儿皮毛。”
山岚听出来了,他不想多说。
她耷拉着睫毛看了好一会儿,忽而转身走了,没有去接盛霈手里的刀,看背影,还比来时走得快一点儿。
盛霈眉梢微扬,黑眸里多了丝兴味,没拦她,而是收回手,再次抽出了这把刀,从上至下,仔细地看了一遍,最后在刀颚处停下。
第一遍,他以为只是普通的纹路,这一遍,将正反两面结合起来看,小篆体的单字——“招”。
招。
盛霈在嘴里过了一遍,轻扯了扯唇,还挺巧。
.
船舱内一批筛选结束,船员拿着皮管子放水清理地板,角落里还有些漏网之鱼,都被拎起来扔回海里。
山岚找了处角落,盘腿坐着,静静地看着船员们。
有的年轻男人没被姑娘直勾勾地这么看过,尤其是身上只穿了条短裤的,脸一红就跑走了,剩下的,也没人来和她搭话,有一两个,操着一口方言聊天,她听不懂。
直到有个年轻船员问起盛霈来。
他问:“今天上我们船的那个男人,领头的,你们都认识他?”
这下相对安静的船舱内热闹起来。
“盛二嘛,没人不认识他,是个怪人。”
“说说有多怪,这人打渔看心情,偶尔来了兴致,捞几网子鱼,都给底下人,自己不挣钱,平时那船就借给别人,也不耽误船上其他人。”
“那他靠什么挣钱?”
“哪有钱挣。”
“啧,这还算好的。他还是疯的!”
“怎么疯的?”
“这人专挑暴风雨天出海,你说疯不疯,不要命的,但心肠不错,这几年在海上救过不少人。”
“......”
山岚安静听他们谈论盛霈,不知道说到哪儿,这个话题转眼就过去,又说起别的来。
盛霈上驾驶舱和船长商量完鱼点的事儿,下来一瞧,她倒是自得,雪白的一团,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儿,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人看,可吓跑不少年轻小伙子,剩下的都是老船员,脸皮够厚,也不怵这么一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
他立在那儿,扫了一圈,待扫到某处,视线停住。
船舱角落里顿了个男人,光着脚蹲在那儿,一身腱子肉,脖子到肩膀,横下一道粗粝的伤疤,细长的眼睛眯着,咬着烟打量着山岚,鼻翼微微放大,鼻息很重。
盛霈抬手,瞧了瞧驾驶舱的玻璃,低声问:“肩上有疤那个,刚来的?证件和资料都齐全吗?”
船长想了一会儿,说:“亲戚介绍的,不怎么说话,以前出过海,说肩上的疤是抓鱼伤着的,看资料没什么问题。怎么了,看着眼熟?”
盛霈笑了笑,没接这话,穿过甲板,进了船舱,没看山岚,径直下了楼梯。
片刻后,他又重新从底下上来,手里拎着东西,在山岚面前站定。
“啪嗒”一声轻响。
山岚收回视线,抬头看向面前高大的身影,他正垂眸盯着她,双手环胸,那把刀不见了踪影。
她视线下移,落在地板上。
一双男款的黑色拖鞋,放在她雪白的足前。
第4章 海风 她是第二次被人救上来。
落日西沉,光线陡然变暗。
海面昏黄一片,远看像是沙漠,起伏的水波便是由风吹动的沙堆,变幻莫测。
收了这批网,船上到了饭点。
海上生活条件有限,船员们吃饭也简单。
厨师炒上几个菜,因为量大,直接用脸盆装,他们找个空地往那儿一蹲,捧着饭碗就直接吃饭。
这会儿,一群人蹲成一圈,本该热闹的场景这会儿安安静静的。
大家伙埋头吃饭,盛饭也悄无声息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什么大事儿了。
徐玉樵咬着筷子,憋得慌,余光悄悄去看边上的山岚。
她蹲在他和盛霈中间,捧着比她脸还大的饭碗,拿着筷子,吃得认真,碗里放满了菜。
她也一点儿不害怕,就和他们一块儿蹲着,时不时看看人,又看看船。
之前他问过山岚,问她要不要单独吃饭,怕一姑娘在他们一群大男人中间不自在,但她一点儿异样都没有,不脸红不怕人,跟没事人似的。
他真的怀疑,她在海上生活过,但看这肤色,又确实不像。
徐玉樵小心翼翼地伸手,绕过山岚,小幅度推了推盛霈,朝他挤眉弄眼,用唇语说:她吃得完吗?
盛霈懒懒地抬眸,轻飘飘地瞥他一眼。
徐玉樵不动了,老实蹲着扒饭。
稍许,他听见盛霈问山岚:“还要吗?”
徐玉樵:“......”
这么一碗下去,他都能吃饱。
山岚现在用的碗是盛霈自个儿带的,上船前刚买,还没用过。
盛霈食量大,用的碗也比一般人的大。
徐玉樵见着山岚这样吃饭提心吊胆的,生怕晚上起了风浪,船摇晃起来,这姑娘晕船都给吐了,哪知道盛霈还问人家要不要,是人吗?
山岚看了一眼碗,认真回答:“能吃饱。”
盛霈点了点头,不再去管她,自顾自地吃起饭来,完全不管目瞪口呆的徐玉樵。
等吃完,他把碗筷一洗,也不走,就坐在这儿。
船上各个部门都需要人值班,二十四小时轮着来,这批人吃完去轮班,那批人就下来吃饭。
新下来几个年纪大点,和盛霈也熟,亲热地喊了几声二哥,聊了几句才找了位置坐下吃饭。
徐玉樵见人多了,赶紧大口吃完,空出位置来,顺带问山岚:“我给你夹点菜,我们出去吃,这里挤。”
山岚摇摇头,说够了,依言起身,和他们一块儿出去了。
这三人刚走,舱内立即响起悉悉索索的交谈声,操着一口南渚方言,叽里呱啦地谈论起来。
除了鱼,居然还能在海里捞到人!
走到近甲板处,徐玉樵停下来,给山岚找了个安静、风小的角落,然后凑到盛霈边上,和他说闲话去了。
“二哥。”徐玉樵忍着没去看山岚,压低声音,“这姑娘,我看着怎么有点怪怪的,不慌乱不紧张,要是我亲眼看见,可不相信她是从海里捞上来的。”
盛霈掀开眼皮,无声地扫过那蹲着的女人,视线在她领口滑过,掠过那截雪白的肌肤,随即敛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她是第二次被人救上来。”
徐玉樵呆住,反应了好一会儿,磕磕巴巴道:“前头有人救过她?那她怎么……出了意外?”
一个水嫩的姑娘,被救上船,却又再次掉入大海。
徐玉樵浮上一个不太好的猜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盛霈低声说:“我救她的时候,她刀不离身。而且她在海上被人救上来,不问这是哪儿,只问离南渚多远,体力比你我想得好,估摸先前在船上吃过东西。再有……她是自己跳下来的。”
他止住话,没继续说。
再有,山岚领口的扣子不像是在海里丢的,更像是被蛮力扯坏的,很容易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幸好,只有那一颗扣子。
纵使盛霈不说,徐玉樵也懂他的言下之意,他骂了句脏话,叹气:“好好的人,丢海里了,也不知道在海上飘了多久,还好没受什么伤。明天等快艇一到,让人把她送回去,在海上过什么苦日子。”
说完,徐玉樵去看山岚。
她低着头,捧着碗,吃得专心,慢慢吞吞的,可把一整碗饭都吃完了,探头一瞧,好家伙,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下。
“碗给我吧。”
徐玉樵本就是个热心肠,听盛霈一说这姑娘的遭遇,更心疼了,也不想再让她去人堆里走一遭,把碗筷都拿走了。
山岚缓慢起身,仔细感受了一下船的摇晃,不难受,她便扶着栏杆去看海,偶尔侧头,鼻翼轻动,闻闻自己的长发。
从侧面看,她的鼻梁极高,从眉眼到唇,一路往下,像是看见了极川的冰雪缓慢融化,清冷却柔软,似乎天将逢春。
盛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直起身,下了舱房,而后又大步迈上来,径直去了驾驶室。
期间,山岚好奇地看了他几眼,只是安静地看,不说话。
到了驾驶室,船长正翘着脚听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