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说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齐宣有半点反应。
“不说了?那好,该看些东西了,平越,把人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被推搡进了正厅,走到薛长生边上时,被一脚踹在膝盖窝里,随后扑通一声,人摔在地上,怀里的盒子也应声落地。
人,正是昨天夜被派出的薛荣华,盒里也是薛长生交给他的那个。
一见到那盒子,薛长生就像是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这还没完,那个叫平越的年青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拿出一张张或是地契,或是店契,放在了那些陪着薛长生一起跪下去的人面前。
这些人随后就和薛长生一样,冷汗直流,然后拼命磕头,“是我等鬼迷心窍,王爷恕罪啊。”
“你们啊……”齐宣悠悠地开口,随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看着齐宣。
“你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当年跟我皇兄从京城里出来的人。那时并州贫瘠,从繁华的京城到这里,无异于贬斥出京。”
“其中还有人,三代都在府里服侍,几乎是看着本王长起来的。回京时,我皇兄本想带你们一起,但想到京城凶险,便将你们留在这里。”
“可是你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说到这儿,齐宣怒极,将手中茶盏直接扔在地上。
地上跪着的一群人,全都深伏下去,不敢言语。
“罢了,你们走吧。四海,将身契还给他们。”
底下人立时嚎哭一片,甚至有一个人以膝行地,拼命磕头,求齐宣不要赶他们出府。
对于有些人来说,比如元瑾汐,身契发还,是解脱,是一直努力奋斗的目标;但对有些人来说,恢复了自由身,跟判了他们死刑也差不多。
尤其是这十年间,早已锦衣玉食过惯了的这些“下人”们。
更何况,他们与正常离府不同。正常离开,不论是告退,还是赎身,不但能带走自己的积蓄,大方的主人家还会给一笔安家银。如果是出嫁的婢女,还会给一笔嫁妆。
可他们是被赶出府的,除了能拿到自己的身契,其他什么也没有。
他们这些人虽是家奴,可是生活在这皇家别院里,每日里只要做些简单的活计,不必下田耕种,不必出门受气,吃穿不愁,比起那些平民百姓,生活可是好太多。
像薛采春这样的,几乎可以堪比小门小户的小姐。
真让他们离开,看似消了奴籍,但没田没地的,又要怎么生活?
“王爷,救王爷开恩那。”薛长生也懵了,反应半天才知道求饶,“求您看在老奴一家三代都在府中服侍的份上,饶了老奴这一回吧。这件事是小女的不是,她不该嫉妒这位元姑娘,你这该死的丧门星,还不赶紧给元姑娘赔罪。”
说着话,薛长生跳起来,给了薛采春一巴掌。
薛采春长这么大,也没挨过自己的爹的打,当场就给打懵了,愣在那里,满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你倒去啊,我叫你赔罪,听到没有。”薛长生把女儿强拉到元瑾汐面前,逼女儿跪下,给她道歉。
“求这位元姑娘开恩,看在我们父女孤苦无依的份上,替我们向王爷求情,老奴给你磕头了。”说罢,薛长生真就冲着她磕起头来,还按着薛采春磕头。
元瑾汐心里一阵恶心,薛长生这人实在是恶毒,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下刀子。要是她受不住这个,替他们求情,那就是让齐宣难办;要是她受了这个,却是无动于衷,极容易落个不近人情的印象。
甚至,还能让齐宣心里别扭一下。
因为男人可以狠,称之为无毒不丈夫;而女人若是心狠,就是心如蛇蝎了。
只是她怎么会让他如愿?
元瑾汐侧身一步,让过两人的大礼,开口道:“薛管家,您这是执迷不悟。”
“王爷处罚的又哪里是采春姑娘。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昨天的事,看似是采春姑娘安排不周,顶撞了王爷。根子上,还是在您这儿。若不是你这十年间在这别院里当起了背地里的主子、兼又中饱私囊养肥了野心,她又怎么敢跟王爷立规矩?”
“您这出事的根子不检讨,不求饶,却抽打这细枝末节,又有何用?”
一番话下来,薛长生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声了。元瑾汐说的道理,他怎么不懂,只不过是情急之下,想通过苦肉计,来获得一些转机罢了。
万一小姑娘脸皮薄,随意吐口说了一句不碍事,此事也就有转圜的余地。却未曾想,元瑾汐字字直指要害,根本不给他机会。
齐宣赞赏的点点头,刚刚薛长生突然演起戏来,他还担心她会不知如何应对,本想立刻出言制止,但看她劳神在在的样子,便改了主意,先静观其变。
没曾想,元瑾汐的表现,比他想象的更好。
有这样的能力,想来日后会必把他的王府后院管得妥妥当当的。
元晋安也很欣慰,女儿真是长大了。刚刚的事,不在于她究竟说了什么,而在于她能摆出什么样的态度,若是她心慌失措,就算什么都没说,也是让薛长生拿捏住了。
不愧是兰茉的女儿,有她当年的样子。
想到儿,元晋安心里又是一阵难过,身处平阳,是最不能想起妻子的地方。
齐宣快刀乱麻地处理了薛长生等人,将其余事情交给四海处理,自己则带着元瑾汐走出正厅。
结果刚一出门,就看到卫一的轮椅露出一角,当下只能微一叹气,对元瑾汐说道:“你若是闷,就出去走走,平阳虽不及京城繁华,但还是有些许可观之处。让小七和韵秋跟着你。”
元瑾汐巴不得如此,赶紧乖巧地点头道:“多谢王爷。”
关于平阳,她可是有许多想打听的人,想要做的事。
若那个人真是她母亲的儿子,那么这里就是母亲受迫害,假死而遁的地方!
之前她来不了,也就做罢,如今人来了,有些事不论能不能做,她都要试上一试。
眼下,元晋安正在大厅之中,帮助四海处理杂事。
元瑾汐有心询问父亲,但又觉得此时不是时候,不如先出府去街上转转,打听一下消息,晚上再回来询问爹爹。
她爹此时还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呢吧。
对于上街,小七的兴奋之情,要明显高于韵秋。他是齐宣在京城才收的小厮,对于并州、平阳,只是听过,但没见过。
一听要上街,整个人都积极起来,“我去找府里人给你备马车。”
元瑾汐赶紧拦了,“我一个婢女出门,坐什么马车,咱们走着去就行。”
小七挠了挠头,“可是王爷吩咐过,不让我把你当婢女。”
元瑾汐没想到小七能说出这么一句,微微一愣,心里有些感动,又有些困惑。
她总觉得齐宣对她,超出了所有她能理解的范畴。
难道说,就是在并州,也要演戏么?可是夏兴昌又不在这里,这戏又要演给谁看?
作者有话说:
齐宣:你说还能演给谁看?
第48章 沈怀瑜
最终, 元瑾汐还是没扭过小七,让他备了马车,带着韵秋, 一行三人出了熙和园,直奔城中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皇帝齐晖登基之前,在此理政七年有余,因此府邸就建在城中,与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只走了大约不到一刻钟, 元瑾汐就又一次看到当年随杂耍班而来时, 他们卖艺的地方。
这里是两条主路的交汇处,周围酒楼店铺林立。近十年不见, 周围更加繁华、热闹。
场地中间也有一个杂耍班正在卖艺,引来阵阵叫好声。
好在一旁的同春楼还在, 那牌匾上的金色大字与她当年所见,如出一辙。
看到这个, 元瑾汐松了一口气, 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其实, 这地方找不找对,都没什么要紧。沈家应该是这城中有名的望族, 当年她都能打听到沈三公子,如今再打听, 更加不是难事。
找到这里来,无非就是满足一下故地重游的心思而已。
当然,要想打听一个城镇里的人和事,酒楼、茶馆, 是最好的选择。这同春楼当时就是这里的老字号, 如今仍在, 想要打听消息,这是最好的选择。
摸了摸荷包里的银子,元瑾汐大手一挥,“我们去吃一顿。”
如今她也算小有身家,齐宣和皇帝都赏了她不少银子,虽然大头都存进了钱庄换成了银票,但吃顿好的,不成问题。
小七咽了下口水,“听王爷说,这里离曲江不远,那里盛产的鲈鱼最是美味。元姐姐,咱们吃鱼好不好?”
元瑾汐忍俊不禁,扭头看向小七,“怎么,有了好吃的,都不叫名字,改叫元姐姐了?”
小七脸色一红,眼神瞟向别处,嘴里喃喃道:“是王爷说的,不让我叫名字。”
“你当王爷和你一样闲。”元瑾汐表示不信,“不过,你若肯再叫一声元姐姐,咱们就点一条最大的鲈鱼来吃。”
“不叫。小的一样够吃。”小七抬头看天,但却半步没离元瑾汐,跟着她走进了同春楼。
三人走进大堂,小二见元瑾汐衣着不凡,身后又跟着婢女和小厮,就把她当成外地来的贵女,很是殷勤地说道:“姑娘里面请,楼上有上好的雅间,临窗又无人打扰。”
虽然雅间肯定要多花钱,但却有利于拉着小二打听事情。
元瑾汐点点头,“带路吧。”
“好咧,贵客三位,楼上雅间。”
上了楼,果然安静了许多,中间有几桌散桌,往里,就是小二说的雅间。
果然是临窗又安静,窗上还挂着纱帘,看来专是为女客准备的。
众人坐下,韵秋将菜单递给了元瑾汐,“这同春楼算得上是平阳排前十的酒楼,味道不比府中厨子逊色。”
小二心里暗暗咋舌,这说话的口气可是够大的,看来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虽然并未见过,但如今春光正好,说不定就是哪家哪户的闺阁小姐出来散心。
当下更加恭敬的说道:“小店有一绝,便是做那曲江的鲈鱼,无论别处怎么做,论鲜味,却是怎么也及不上咱们这里。”
元瑾汐抿了一口韵秋倒给她的茶,微笑道:“听说这鲈鱼最地道的做法,要数平阳的葱油鲈鱼。除了葱要本地新采的之外,配的姜丝也很重要,要用江州来鸣的嫩姜才行。”
小二一脸讶色,毫无吝啬的一挑大拇指,“姑娘可真是厉害了,连这个都懂。看来今天是遇到行家了。姑娘说得没错,咱这店里用的姜正是来鸣产的。”
接下来,元瑾汐又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壶薄酒,这才挥手让小二下去。然后扭头看向韵秋,她也是平阳城的本地人,要想打听人,问她说不定也能有些收获。
“听说这城里有一家是沈家,不知这沈家三公子,你可听说过?”
韵秋点了点头,“沈家是本地望族,祖上出过进士,做到过一州刺史的位置。不过后面几代子孙都不太行,最多也就是地方上的小官。姑娘说的沈三公子,可是沈怀瑜?”
元瑾汐其实不知道这位疑似哥哥的人叫什么,但有一句成语叫做握瑾怀瑜,瑜与瑾是同意,沈怀瑜这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与她有渊源。
“这位沈三公子据称是位才子,相貌不凡兼又天资聪颖,是沈家近些年来出的唯一一个举人。只可惜是庶出,不太得沈老爷子的待见。”
元瑾汐暗暗点头,庶出不受待见这事,她早有准备,当年她可是看过他挨打的。听到他中了举人,她心里很是高兴。
这个时候,小二端着托盘送菜进来,菜品摆上后,又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元瑾汐从荷包中掏出一小块散碎银子,放到桌上,“想向你打听个人,这沈家的三公子,你可知道?”
小二收了银子,却是叹了一口气,“看来姑娘是外地来的,半年前,这位沈家三公子,出事了。”
“出事了?”
“唉。说起来也是可惜。”小二声音惆怅,“他本是我们平阳最出名的才子,虽是庶出,但称得上是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就连那清溪学院的那些夫子们,每每到小店来吃饭,谈话间对他也是赞不绝口。等到他中了举人,人人都说他今年春闱,必能高中进士。”
“可是半年前,突然就传出消息,说他调戏沈老爷子房里的丫环,逼得那丫环跳井自尽。沈家大公子气疯了,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顿,连右手都打废了。”
“清溪学院也因此将他除名,就连举人的身份,都被学政废去。至那之后,沈家三公子就搬出沈家,不知所踪。”
元瑾汐听着目瞪口呆,刚刚她还想着多了解一些这人的事情,然后想办法与他见上一面,却未曾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可是……他既然中了举人,在城里也算是有名有望的人,县令见了都要礼让三分。这样的人会调戏父亲房里的丫环,还逼着人跳井自尽?
“既是举人,提亲说媒的都要踏破门门槛,又哪里需要调戏丫环?”韵秋在一旁开口,看她的表情,也是一脸地难以置信。
“谁说不是呢。这事儿刚闹出来时,好多人都是不信。可是那沈三公子竟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拖着伤手就搬出了沈园,甚至连学政那边,都没去解释。”
“到后来学政张贴了告示,将他除名,众人才不得不信。”
一言不发?
元瑾汐皱着眉头,认真思索。
这种事情,别说没做,一般人就是做了,为了自己的前任,也要辩解上一两句。甚至更恶劣的,说谎、隐瞒、恐吓,无所不及其及,以便将这事压下去,将举人的名头保住。
可这位沈怀瑜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别人泼脏水。
这算是什么,人品好?
若是人品好,又怎么会去调戏父亲房中的婢女?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那沈怀瑜想来必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能让他不惜自毁前程,也不肯说话。
而沈家就更有意思了,家族里好不容易出了个举人,竟然轻易就这么葬送掉,还把右手打残,这分明就是要绝了他做官之路。
想到那沈家很可能就是母亲沈出来的沈家,元瑾汐觉得,不但沈怀瑜这人非见不可,这沈家,也非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