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沈怀瑜就是知道什么,才被沈家放弃的。
他可能顾念着家族亲情,不去辩驳,但对元瑾汐来说,若是她所猜想的一切都是真的,沈家比之杀母仇人,也没差到哪儿去。
还有那个送妹子去做妾的舅舅,若是叫她遇见,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你可知道这沈三公子目前住在哪里?”
没等小二答话,门口就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这位姑娘既然对沈某这么有兴趣,不如亲自来问我。也可以省点打赏银子。”
门帘一挑,一位身着黑色长衫、面色冷白的年青人走了进来。
屋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一愣。因为在大梁,日常生活中没人穿黑衣。
黑色是不吉利的颜色,象征着死亡。一般来说,只有收尸人、刽子手才会着黑衣;或是像齐宣的黑骑,穿黑是为了表示随时可为主人牺牲的决心。
再就是那些夜行的盗贼,为了掩护也会穿黑衣,可那也就意味着见不得光。
黑色的衣服都没人穿,更不要说黑色的长衫,。
但此时走进来的人,穿的就是黑色的长衫。
与黑色相对的,是这人苍白的脸色。虽然他的相貌完全可以称之为俊俏,但他的神色之中,却是透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这样白的脸色搭配着黑色的长衫,哪怕只是简单地走进来,都让人莫名地紧张。
小七唬地一下站起来,挡在元瑾汐的身前,手也按在腰刀之上,“你是什么人?”
来人一点不见慌张,语带嘲讽,“怎么,只敢背地里打听,见到正主却不敢出声了?”
小二这时才颤声道:“您是沈三公子?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那人轻蔑一笑,“哪里还有什么沈三公子,如今只有沈怀瑜而已。”
听到他自报家门,元瑾汐站起身,轻轻用手按在小七的胳膊上,示意他放松,然后又看向小二:“你去吩咐厨房,再上一壶酒,两个小菜过来。”
待小二离开后,她又一次仔细打量了沈怀瑜,这才道:“沈公子请坐。”
不知是不是心里先入为主,她总觉得,在沈怀瑜的脸上,能看到一丝母亲的影子。
沈怀瑜也不客气,直接坐了下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元瑾汐,道:“姑娘刚到平阳不过两日,就这么明确地打探在下,不知意欲何为?”
元瑾汐微微一笑,自己也坐下来,看了眼沈怀瑜,“公子既知我刚到平阳不过两日,就在我第一天上街时尾随而来,不知又意欲何为呢?”
“哈哈说得好。”沈怀瑜虽笑,但声音里却无笑意,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放到桌上,“此信还望姑娘转交给颖王殿下。”
小七上前检查了一下,没发现问题之后,才转交给元瑾汐。
元瑾汐看了眼上面的字迹,心里很是一惊。因为信封上的字迹直愣愣地,完全没有书法讲究的气度、转折等等,反而像是战场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是看着,就给人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她想起小二的说辞,目光瞟向沈怀瑜的右手,是因为右手被打断,所以写字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么?
沈怀瑜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拿起右手,砰地一下放在桌上,仿佛放的不是手,而是一个长在他身体上的死物,“废了,好在字虽不好看,但足够让人看得清。”
这样的态度,让元瑾汐心里莫名的难受,她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过去,又给自己了倒了一杯,举起道:“是我鲁莽了,请沈公子恕罪。”
说罢,一饮而尽。
沈怀瑜看着元瑾汐,却没喝酒,“恕罪不敢当,不知姑娘打听在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元瑾汐未答,想了想,扭头对小七道:“你去帮我找只纸笔来。”
见到小七有些迟疑,又道:“沈公子既有求于我,就不会贸然动手伤人。”
沈怀瑜看了她一眼,表情晦暗不明。
小七这才转身出去,没多久就拿了笔墨纸砚进来。
元瑾汐接过,拿起一张纸,按着记忆中的样子,把母亲留的那块玉佩画了下来。
只画到一半,沈怀瑜的人就站了起来,待到她画完时,他的脸早已冷若冰霜,直直地瞪着元瑾汐。
这些年,因为庶出的身份,他被嫡出的兄弟欺负,被人骂做妾生的,哪怕他成了举人,但在父亲眼里,也仍然比不过他那个大哥。
就连水莲的事,父亲也是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大哥的说辞,而不信他的辩驳。
但这些都不重要,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命。或许这辈子,他就没有那种令人羡慕的父子缘份。
只是有一点他不能释怀,就是母亲去的太早。若是能熬到她长大,他一定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而不是只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就没能挺过来。
母亲逝去已有二十余年,竟然有人画出了她的遗物。
“你这东西,是从哪儿看到的?”
元瑾汐画完之后,心里也涌起对母亲的思念,出神地注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此乃亡母遗物。”
“不可能!”沈怀瑜脱口而出,“这是祥云纹,宫中很是盛行,虽然近些年来已在民间普及,但多是绣在衣领袖口,极少有人做成玉佩。”
“而且……”他一把抢过纸张,将纸面翻转,对着光看去。
这个角度下看过去,才与他那块一模一样。难道说,那块玉佩原本是一对?
元瑾汐又道:“江州城东有一个王母娘娘观,那观东墙外,有一处石碑,我在石碑后面埋了样东西,你挖出来看,就知道了。”
沈怀瑜仔仔细细地看了眼元瑾汐,眼神透露出一抹复杂的光,“五天之后,我必回来,你若骗我,定不饶你。”
说罢,转身走了出去。
待到他走出雅间,屋里的三人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韵秋老成一些,虽然疑惑却没有发问,小七没管那么多,直接开口道:“元姐姐,你和这沈怀瑜认识?”
元瑾汐的目光仍然定格在门口,“我与他,有大渊源。”
这时小二端着元瑾汐后点的酒菜走了进来,看到沈怀瑜不在,便又叹了一口气,“这沈三公子,真是可惜。先前多好的一个人啊,就这样毁了。”
元瑾汐心中一动,又掏出一块散碎银子,“把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沈家的事,都给我说说。”
小二这次却是没收银子,“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那沈家……唉,听说沈家大老爷,妻妾成群,可就是子嗣艰难。除了沈家大公子顺利降生之外,只要有小妾怀孕,不是小产就是死胎。就算是勉强生下来的,也是体弱多重,那沈二小姐,至今还是个憨的。”
“一直过了好几年,才又有了沈三公子,结果那许姨娘生下沈三公子没多久,就一病不起。”
“听说,她本来是宫里出来的掌事,是要嫁人当正妻的。可她那娘家哥哥见钱眼开,把她强塞进了轿子,送进了沈园。虽然这大户人家的妾,吃穿不愁,可又怎比得过好人家的正妻?”
元瑾汐听到这儿,双手在桌下攥得紧紧的,她母亲就是宫中之人。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才装做不在意地说道:“这事儿,怕也是有十多年了吧?”
“何止啊,足有二十年了。那许姨娘,我还见过呢。当年我还小,五六岁的样子,那日里母亲突发急病,我就来这里找父亲。结果跑得急,不小心撞到了正在下楼的许姨娘,她非但不生气,还把我拉起来,问我急什么,听说我娘生病后,给了我一两银子,说愿我娘早日康复。”
“可说也奇怪,年初见她时还好好的,到了年末竟然就去了。可惜啊,连年都没过上。当时我时时盼着她能再来,当面向她道谢呢。她走时,沈三公子应该只有三岁,唉。”
元瑾汐几乎强忍着,才没落下眼泪。母亲肯定是被人害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突发急病,又怎么会逃到江州怀安,遇到父亲。
而且她从未听到母亲说过自己的娘家,别人都有舅舅、小姨之类的亲戚,只有她没有。之前她并未在意,如今想来,母亲若不是被娘家人害得惨了,又怎会绝口不提?
还有,她记忆中,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有没有可能就是“那场急病”留下的病根?
如果这样……她饶不了那些人!
“听你这么,这许姨娘确实是个好人。”元瑾汐极力压抑住声音的颤抖,“不知道她当年吃饭时,坐的是哪一间?”
“这可巧了,正是姑娘如今坐的这一间。而且她当年点的,也是这道葱油鲈鱼。”
元瑾汐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倒是把小二弄得一愣,“姑娘这是?”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而已。多谢这位小哥。”
小二虽然觉得蹊跷,但也没有多问,转身出去了。
雅间,小七和韵秋都有些不明所以。
最后还是韵秋开口道:“姑娘这是?”
元瑾汐摇摇头,“没什么,今天的事情不要对别人说,王爷那边我自会解释。”
葱油鲈鱼做得很地道,她却能只吃下几口。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最爱这道葱油鲈鱼,但每次吃的时候,都有些神伤。
韵秋饭量也不大,最后还是小七风卷残云一般,把桌上的东西包圆,肚皮滚圆地跟着元瑾汐离开了同春楼。
刚一回府,元瑾汐就急匆匆地去找元晋安。
虽然她心里已经认定,沈怀瑜就是她母亲的儿子,小二口中的许姨娘就是她的母亲许兰茉,但有些事,还要父亲亲口确认才行。
只有完全确认,她才能毫无负担地想办法给母亲报仇。无论是沈家,还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她那名义上的舅舅,她全都不打算放过。
或许眼下,光凭自己,她并没有能力做到那些。但这件事她会记在心里,往后余生,会用尽所有的办法,借助一切能借助的人,去达成她的目的。
元晋安此时正在和四海商量府中人员的安置。眼下齐宣住在这儿,那些新买的奴婢小厮还有用处,待到他们离开,这些人就是闲人。
另外,府里还得另找信得过的人来当这个管家,毕竟齐宣不可能长时间在这儿,四海是未来京城里颖王府的接班人,不可能留在这儿。
四海这时注意到元瑾汐走了起来,便起身道:“瑾汐姑娘是来找元大叔?”
此时他已经知道元晋安的身份,也就不再叫他金大叔了。
元瑾汐点点头,“是有些话想与父亲说,不过你们先忙,我在外面等就是。”
“也没什么急事,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你们父女聊吧,我去别处看看。”说完,四海转身走了出去。
元瑾汐也没有挽留,此时她迫不及待地看知道母亲的事,实在没有更多的心思去和四海客套。
看到女儿脸色严肃,元晋安心里隐隐地有了些猜测。毕竟这地方是兰茉的故乡,自打踏上平阳的地界,他的心里时刻有种感觉,女儿会发现什么。
果然,元瑾汐一开口,问的就是正是此事。
“我娘是不是平阳人,她是不是曾经嫁进沈家,然后被人害到差点丧命,她的儿子是不是叫沈怀瑜?”
元晋安长叹一声,“就算是,又能如何呢?”
“如果是,我要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元瑾汐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49章 决心
“我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面对着女儿的咬牙切齿, 元晋安却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如果你娘不希望你替她报仇呢?”
元瑾汐愣住,“不希望?可是那些人明明害了她, 她不恨么,如果他们没害她,她……”
“她就不会来到怀安,你也就不会出生。”元晋安打断道,“当年你娘不是没恨过那些人, 但在你出生后, 她放弃了。这当中固然有无能为力的原因,但更多的, 是她希望你平安长大,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
“她不想让她的过往, 影响到你的后半生。甚至她明明很思念儿子,但却一次也没有回到这平阳来。”
“可是……”元瑾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自从意识到母亲可能是假死而遁逃到怀安后, 她的心里就憋着一股火。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 若是没有当年的事,没有人害她, 她的娘亲是不是这会儿还可能在健在。
哪怕她因此不会出生,她也并不在意, 她只想让母亲过得开心,健健康康的。
“没什么可是的。放下这件事吧,就当你不知道,想想你母亲的心愿。”元晋安拉过女儿的双手, 用自己微微粗糙的手掌摩挲着, “有些事, 就算要做,也不该是你做。上一代人的恩怨,与你无关。”
话说到这儿,他其实也很不甘心。当年他从江边把许兰茉捡回来时,她是那样瘦小、可怜,病得极重,差一点就没挺过来。
后来,当她成为他的妻子,知道了那些事后,他不是没想过给妻子讨公道。
可受皇命所限,他不能出怀安,纵有再多的想法也没有用。待到女儿出生后,随着妻子的劝说,他的心思也淡了,就这样一家人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也挺好。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外面,经历过冬天的树枝上,已经冒出了新芽。兰茉曾经说过,她就是这树枝上的新芽,经历了冬天,迎来了新生。
“可是……”元瑾汐心里的想法完全被母亲的遗愿打乱,但想到那个像是活死人一样的沈怀瑜,想到同春楼伙计话语里的惋惜之情,她又觉得不能这么算了。
从她记事起,她娘就一直身体不好,哪怕父亲用尽全力替她调养,最终还是在她五岁时撒手人寰。
如果当年她的哥哥没有违背她的意愿把她嫁进沈家作妾,如果沈家人能善待她,她现在有一个举人儿子,生活怎么也不会太差。
她本来可以长命百岁颐养天年的,但却被人害了。
母亲可以放下,但她不能。
“可是,沈怀瑜被沈家人诬陷,生生打断了手,还除了他举人的功名,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母亲想忘记沈家,但沈家却没打算放过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