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皇位上坐了十一个年头,观察人心这件事,早已经成为了本能。
对于陈凌能这么快就镇定下来,皇帝是既欣赏又惋惜。这人的官位虽然有荫封的成份,但也确实是能胜任,治军本领也是不错。若是能一心为国,端的是上好的栋梁之材。
只可惜,他却走上了一条邪路。
此时,福海已经念完,立时就有大臣站出来说这事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吏部尚书何在?”
“臣在。”吏部尚书于敏,战战兢兢地出列,后背直冒冷汗。
“夏兴昌历年考核成绩如何?”
“均为……优等。”
“哼,好一个优等。”
齐晖狠狠地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吓得于敏立刻跪倒在地,“夏兴昌此人,确实有能力,任同知时就表现不错,后来擢升为知府。未曾想他却犯下这等大案,微臣实在是愧对陛下。”
“于大人怕不是愧对陛下,而是愧对美人吧。”人群中忽然有人出声,但却看不到人,皇帝等了一会儿,才看到大殿的最角落处走出一人。
身上的朝服洗得发白,但人却站得笔挺,待走到正中后,才向皇帝行礼,“微臣殿中待御史尹正新参见陛下。”
皇帝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不报名字朕也知道你是谁。”
这人原本是左都御史,因为屡次三番地上奏要求册立皇后,气得齐晖把他降为最低级的殿中待御史,平素不能上朝,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要不是大朝会,这人估计还站不到他的面前。
不过皇帝气归气,对尹正新的为人却是很认可的,只要他不提册立皇后的事,绝对是一个刚正不阿的好御史。
“尹正新,你刚刚说的美人,是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去年夏兴昌来京述职时,不只是带了大量的钱财物品,还带有绝色美女四名。这四名美女他曾带到颖王殿下府上,但没能送成,其中两人,就送予了吏部尚书于大人。”
“哦,还有此事?”皇帝看向于敏,“于大人,尹御史说得可对?”
于敏抖得如筛糠一样,“确,确有此事。但只是去、去年收的,之前的考核都是真的。”
“陛下,”尹正新再次出声,“夏大人府里有一名叫妖娆的小妾,人如其名,很得于大人宠幸,那人乃是江州人士,三年前从家乡投奔亲戚来到京城,遂被于大人看中。至那之后,夏大人的考核,就连年为优了。”
皇帝气得笑了出来,“于敏啊于敏,你年龄也不小了,都快抱孙子了吧?怎么还能栽在这上面?”
“微臣辜负陛下圣恩,罪该万死,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宽宥我一家老小,放他们回家种田度日。”
齐晖用手指点了他两下,将头扭向别处。于敏平时并无劣迹,对待工作也是兢兢业业,只是没想到老了老了,却是晚节不保。
此时他的目光扫到了人群当中的程敬宗。看到他,就想起齐宣在密信里说,他的二女儿程雪瑶有些古怪。不但突然间性情大变,似乎还对齐宣有莫名的恨意,而且仿佛知道他一定会在泗水这个地方遇险,千方百计地要引他去。
甚至不惜为此买凶杀人。
想起这件事,皇帝心里更加烦躁。
“吏部尚书于敏,沉迷美色以至疏忽失察,罢官回老家去吧。”
于敏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宽宏大量,当即痛哭流涕,“罪臣谢过陛下。待回乡之后,罪臣必将认真抚育子孙、教化乡里,以求后代子弟能再为陛下效劳,以赎罪臣之罪。”
“尹正新身为御史监察有功,赏……官服一套,龙尾溪砚一方。”皇帝本想复了他的职位,但怕他死性不改又要提立后一事,便临时改了口。
尹正新大喜过望,“谢陛下奖赏。”他最好收集砚台,但无奈家资不丰,这龙尾溪砚,只在别处看过两眼,一直想拥有一方却未能如愿。
这个赏赐,比让他官复原职还要让他高兴。
“只是……”尹正新谢过恩后,却并未有退下的打算,让皇帝心里忽悠一下,心想该不是没复官也要说册后之事吧?
只是御史乃是言官,开国皇帝有训,遇有言官奏事,不可不听。因此哪怕齐晖是皇帝,这会儿也不能让他闭嘴。
好在,尹正新今天像是开了窍,半点不提立后两字,而是道:“只是夏兴昌一事,虽然已有纪南安的证词,但毕竟只是一家之言,若无文书、账本等物佐证,就这么定罪,实难服众。”
“还有,盐场一向由军方把控,若是夏兴昌与纪南安勾结,恐怕盐场也会牵涉其中,还望陛下下旨彻查。”
皇帝觉得今天的尹正新真是太上道了,这话说得简直恰到好处。他正愁没理由去提盐场呢。
“陛下,”陈凌立刻抱拳出列,“臣之三弟奉命看守盐场,他深知盐场厉害,绝不对做此糊涂之事。还望尹御史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糊涂,一查便知。只是查察一番,又何来血口喷人一说?”尹正新半点不让。
“你这是污蔑。”
“好了,陈卿不必激动。尹卿也只是建议而已。今日早朝就到这里吧,陈卿封相留下,随朕去书房,其他人都散了吧。”
“恭送陛下。”
到了尚书房,皇帝刚坐下,陈凌就又道:“陛下,臣弟绝不可能参与贩卖私盐之事,还望陛下明察。”
“放心,陈家自朕登基以来,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辅佐于朕,朕又岂会不知。尹正新向来如此,有事没事都要疑上两句,陈卿不必放在心上。”
陈凌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多谢陛下。”
“只不过,陈霄既看守盐场,必与夏兴昌有所交集,难道他关于私盐之事,竟然半分也没有听说?”
“这……”陈霄迟疑了一下,“这微臣实在不知,只不过夏大人微臣也曾见过,与他交往甚是愉快,所谈之事也都是百姓民生,私盐之事,兴许是纪南安胡乱攀咬只为脱罪,也不无可能。”
“嗯,陈卿说得有理,你下去吧,我和封相还有事要谈。”
“是,微臣告退。”陈凌转身出去,心中想的却是,夏兴昌绝对不能再留了。
宰相封凛今年刚过天命之年,不只历经两朝,还曾作为武将上过战场,后入文官,当时是第一个旗帜鲜明地支持齐晖之人。
此时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惋惜之情,“陈凌这样的人才不能为陛下所用,着实可惜。”
“陈家在军中根基深厚,若是拔除必有震动,封卿可安排好了?”
“陛下放心,陈家在军中也不是一手遮天的人物,大部人还是忠君爱国的。陈凌的两个副将,都是后提拔上去的,其中一人的祖父曾经给微臣当过副将,另一个是萧将军之后,有这两人在,军队绝不会乱。”
“如此一来,朕就放心了,此事真是多亏封卿。”
“能为君分忧,乃是臣子之责,陛下见外了。”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封凛起身告辞,皇帝却是想起了上朝时见到的程敬宗。
“那个程雪瑶,最近可有动作?”
福海恭身答道:“一直派人监视着,最近似乎身体不好,不太出院子,除了特别关注京消息之外,并无其他异常。”
“格外关注京中消息?”
“是。每次只要遇到京中之人过去祈福,必会亲自询问有无大事发生。似乎……”福海顿了一下,“似乎在等什么消息。”
皇帝冷哼一声,“既如此,朕就亲自会会她。看看她到底想知道什么,又知道些什么”
“陛下这是要微服出宫?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把严肃叫上,如今天气正好,就当咱们三人踏青去了。”
福海无奈,只得答道:“遵旨。”
不多时,皇帝带着严肃、福海三人,身穿便衣,从侧门出宫,直奔城外的济慈观。
作者有话说:
皇帝:不提册后的御史,才是好御史!
第91章 重逢
微服出宫这种事皇帝并不是第一次做, 严肃也不是第一次担任护卫,因此三人很是熟门熟路地出了皇官,来到大街上之上。
严肃一身寻常武人打扮, 将惯用的腰刀用布缠了,放在身后。右手持鞭,几乎不动胳膊,只凭手腕,就甩出一道鞭响。随后马车缓缓而动。
福海坐在门口处, 透过轿帘看了一眼, 调侃道:“严统领不愧是严统领,就是做车夫, 也比别人严肃三分。
严肃与严陵乃是一对族兄弟,当年兄弟二人一人跟着齐晖, 一人护着齐宣,如今一人是禁军统领, 一人是齐宣身边的护卫统领。
前阵子, 严陵重伤, 让他很是担心了一阵。
“严把式,放松点, 咱这是出门踏青,不是上战场。”齐晖也来了兴致, 敲了敲车窗故意喊了声严把式。
严肃稍微的放松了一下,但仍然是一丝不苟的赶着车。
待到出城之后,马车速度快了不少,大概半个时辰后, 一行三人已经来到了济慈观。
因为是微服出城, 自然没人来迎接, 甚至在山门外就得下车,步行爬上长长的台阶,去往正殿。代表诚心朝圣。
上了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之后,齐晖终于来到王母娘娘像所在的正殿。在那里,他站立良久,默默地为阿囡、母后祈福,然后才接过福海递过来的香,双手举过头顶,认真地行了三个躬身礼。
他是人间的帝王,只能跪天跪地跪先皇,其他的神佛,却是不能跪的。
将香插在香炉里之后,他又接过福海递过来的银票,塞进功德箱中。
旁边的知客道士见状,一摆拂尘口念道号,“无量寿佛,多谢这位施主。本观观主玄诚道长正在后山讲法,施主若是有兴趣,可前往一观。”说罢,递上一块木制的令牌。
齐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兴趣。济慈观的玄诚他见过,算是得道高人,只是他此次是微服出访,不想太过张扬,若是被玄诚认出,齐宣有不便。
正欲往殿外走时,就看到一名女子在一个婢女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只一眼,齐晖瞬间就愣住,目光随着眼前的女子而动,看着看祈祷、跪拜、站起,并走到功德箱前奉上一些碎银。
他身边的福海也同样愣住,以手掩口,用极低的声音道:“陛下……”
“先出去再说。”齐晖强忍激动,走出大殿。
只是刚走两步,他就忍不住回头,看她与知客道士微笑、交谈。
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又或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极了他的阿囡。
难道说,他的阿囡看他太过痛苦,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来见自己了?
程雪清从进殿时,就感受到了那个人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眼神中透出难以言表的激动,像是认识她一样。
只是她却不认识他。大概是与他的什么人长得相像吧。
她本不欲理会,可没曾想,当到她走出大殿时,那人仍然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她看。
“这人真是无礼。”身边的婢女小莲有些恼怒,“待我去教训他一下。”
“不可。”程雪清拦住小莲,“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气质不凡,兼之眼神清朗,看着不像是坏人,或许是认错人了吧。”
“有日子没见到妹妹了,也不知道她的病怎么样了。她知道我今天会来,应该盼着呢,咱们赶紧过去。”
“姑娘就是好心。二姑娘哪里是盼你,分明是盼你从京城带来消息,也不知她到底在等什么。”
提到妹妹的状态,程雪清心里低落了一下,自从一年前的某一天开始,自己的这个妹妹就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
如今越发的古怪了。
“这位姑娘……”齐晖本没想上前,只想让暗卫打听出此人的身份,但看到她看了自己一眼,就要离开时,心里忽然间涌出不舍,冲动之下,走了过来。
只是话说出口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主动与姑娘搭讪这种事,他没做过。当年的阿囡是母亲为她选定送到并州来的,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还是阿囡说的。
看到来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没了下文,甚至有些窘迫的样子,程雪清不由微微一笑,觉得眼前人似乎有那么一点可爱。
“这位公子自打刚刚就一直盯着我看,可是因为我与您的故人有相像之处?”
“正是。”齐晖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女子简直就是阿囡在世,连她的善解人意都是那么的相像。
当时的阿囡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她当时说的是:“来之前我还一直担心着,怕王爷不喜欢我,如今王爷一直盯着我看,想必不会把我送回京城了吧?”
当时他脸红了,如今脸红不红不知道,但发热是肯定的。
“那就祝公子心中祈愿如真,故人安好。”程雪清不好多问,便说了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齐晖莫名地鼻子一酸,“多谢姑娘吉言。”
看到她行了个半礼欲走,他又上前拦了一下,“姑娘留步,不知姑娘芳名,在下……”
后面的话齐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与阿囡在一起时,阿囡总是有好多话对他说,他只要听着就行了,如今让他说话,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莲是个火爆脾气,最看不得的就是自家姑娘被欺负,最近她因为程雪瑶窝了一肚子,正愁没地儿发呢,看到齐晖拦人还不说话,当即上前一步,挡在程雪清的身前,对着面前人一顿批头盖脸地数落。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姑娘好好与你说话,你却如此冒犯于她。道观是清修之地,容不得你这样的登徒子在这儿胡作非为。”
这话可把福海吓一跳,疾声道:“大胆,你知道这是谁,竟敢……”就连站在齐晖身后的严肃,面容都更严肃了起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