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阙微愣,随即眼中露出了极为浓重的敌意。
他周身戾气外泄,目色阴晦:“徐正卿,你是孤见过胆子最大的人。身在晋国,从没有一个臣子敢对孤这样说话。”
这样的情绪,徐夙很是熟悉。
这位晋国太子五年前初次听见他的名字时,对他便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藐视。
而且这个人最爱做的事情,便是立于高处,肆无忌惮地恐吓对方。
正如现在这样。
气氛有些许冻结,莫名陷入了一个无法收场的境地。
徐夙眼皮轻掀,正要说话,却被人打断了。
“徐正卿这个样子,别人该说我们赵国没有规矩了。”
这话不是在场的人说的,而是出自一个明亮的女声。
那声音含笑,还带着些许娇俏。
徐夙转过头去。
白雪皑皑中,小公主一脚深一脚浅地朝他走来。
她站定与他的面前,很有公主风范地笑了:“太子殿下又没说错,你一个臣子单独前来像什么样子?所以——”
小公主故意拉长尾调。
“——还是我带你进去吧。”
第32章 . 找他(捉虫) 所以我才喜欢你这个赵小……
随行而来的马车在几个人的身边缓缓停下, 却并没有走。
沈斯阙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黑眸深不见底。
他从她的话中推出:“你是赵国的元琼公主?”
元琼看到沈斯阙的第一眼便是不喜的。
如果要把他比作一种动物,那应该就是乌鸦, 通体乌黑, 看一眼就是不详的感觉。
他的阴沉是不需要人特意感受的,光是站在这个人的边上,就会体会到一种很强的、让人极为不适的压迫感。
仿佛下一刻这个人就会将靠近他的人吞吃入腹。
可她却不觉得恐惧。
只是收起了往常的跳脱,得体地笑着:“正是,路上有事耽搁,才来晚了。”
徐夙侧头看她,眸色闪烁。
一个人经历的所有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反映在这个人的身上。那个平日里活泼娇俏的小姑娘,此时说起话来竟然颇有一国之主的风范。
小公主离开他的两年间,脚下走过的那些路、见过的那些人事物都不是假的。
而他就这样, 错过了她长大的过程。
沈斯阙也同样上下打量了元琼一番。
没有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更何况是一个娇弱的女子。
他没有给她面子:“赵国竟是请了一介女流来参加我们晋国的大宴。”
话音刚落,徐夙敛眉转过头, 目色冷冽异常。
他对上说话人的眼,浅瞳像被水洗过般更加冷漠,与沈斯阙再度陷入隐隐对峙的局面。
无人可说她一句不好。
徐夙再度看向身旁的小公主,他知道以她的性格,应当是要生气的。
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便可做她的臣,将她捧起。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还是维持着体面。
那双眼中, 甚至闪过了一丝狡黠的光。
徐夙嘴角微抿,猜到了什么。
也就在此时,马车上小窗的帘子被掀开。
车上竟是还有一个人。@泡@沫
掀帘之人是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 她的发髻和妆容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庄严而雅致。
“殿下,不可如此说。”那女子说道。
沈斯阙似是没料到车上的人会来,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讶。
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柳月茹捏了捏拳,用极轻的声音愤愤地嘟囔:“长公主!这赵国公主竟然还能将长公主请来!”
中年女人从车上走下,停在了沈斯阙的身前:“女子又如何?我晋国请的是各国皇室,那便无分男女。此乃赵国公主,你怎可如此无礼。”
沈斯阙眼中闪过被压制的寒光。
那不知收敛的人此时却是对着女子恭敬道:“姑母说得是。”
当着众人的面,中年女子此番教训无疑重重拂了沈斯阙的面子。
看着这位晋国太子忍住不发的样子,元琼暗自偷笑。
那女子也不再多说,而是转向了元琼。
方才还有些肃穆的女子竟对她柔和了表情:“今日是我们殿下说错了话,我替他赔礼。”
元琼忙正色道:“这怎么敢,元琼还是搭了长公主的马车前来的。”
中年女人却是不以为意:“那日夜游多亏了你救了小儿,当时未能报答。今日恰巧在府前遇见你,才知你竟是赵国公主,于情于理送你前来都没什么好客气的。”
元琼对她笑了笑。
今日遇见,自然不是巧遇。
这个中年女人,在场的人都认识。
她就是那日看天女散花时没能拉住自己孩子的那位母亲。
本来元琼是不知道的,直到那日在客栈里听到有人议论夜市上出的事情。
按道理夜市这么大的阵仗,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一定大家都知道了。可是她却什么都没听说,除了那天她亲自救下来的那个小孩,勉强算得上是个大事。
再到后来魏如晏告诉了她徐彻那件事。
她好像听到了许多,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其中的谜团交织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
直觉告诉她,要解开其中种种,只能从晋国皇室下手。
而眼下最好的机会,便是来参加晋国的新年大典。
可是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赵国公主比起那些皇子来说,突然出现在晋国宫宴上其实也是有点不妥的,这也是她一口拒绝曲析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觉得自己去不去都差不了太多。
那么若是她非要去呢?
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他们晋国的人把她带进去。
那日在客栈八卦的人说到了“沈家夫人”,可沈姓是晋国皇室姓氏,普通百姓怎么会有姓沈的?她这才留了个心眼。
她赌那个沈家夫人就是那天她在夜市碰到的那个,就是晋王独自在宫外立府的妹妹——长公主沈慕。
这几日她不在客栈,便是去公主府外碰运气去了。
瞧瞧,这不就让她撞上了。
说起来,还能在徐夙面前耀武扬威一番。
这还是自己替他解了围。
值得被感恩戴德地好好感谢一番。
……
嗯,倒也不是。
其实她知道,这晋国太子以势力来打压他,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
因为一个人要懂得害怕,恐吓才会有用。
而徐夙是没有的。
罢了。
本来自己也不是特意为他来的。
想到这里,元琼瞟了一眼魏如晏。
巧了,他眉眼舒展,也正扬着嘴角看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的相撞。
她顿觉心虚,很快移开了眼。
元琼转而看向沈慕:“长公主,那元琼就先进去了。”
她未与沈慕客套。
一来是依礼她不应和晋国长公主一起进去。
二来是因为沈慕在出嫁前便独自立府了,明面上因沈慕虽受人尊敬才有了此资格,小云姐却说实则因为她与晋国皇室中人极为生疏。所以她猜沈慕根本不打算进去参宴,今日送她不过是出于那日夜市之恩。
果然,沈慕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又转向沈斯阙和柳月茹:“若是殿下有要事就赶紧去吧,还有你——宫城门外与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这便是在收尾了。
沈斯阙向沈慕颔首,又瞥了一眼元琼,最后邪气又阴郁地勾了勾嘴角,无言离去。
柳月茹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不相干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元琼又与沈慕道了一声,才先行往宫中走去。
她拢了拢大氅,走得很稳。身后的人悠悠跟上,与她并肩。
一偏头,她才见徐夙看向她的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沉默半晌,徐夙说道:“公主如今也有公主的样子了。”
语调平平,让人听不出是褒是贬,又或是喟叹。
她侧头,不上心地弯了弯唇角,没说话。
徐夙望向她:“若是公主早就打算与臣一同前来,为何曲析来问的时候您一口回绝了?”
元琼挠了挠眼下的皮肤。
曲析果然和他说了。
“嗯,因为我本来的确不打算来。”这次她有了声响,“我今天会来,也全然不是为你来的。”
徐夙面若冰霜覆盖。
他眼不移,似是不信。
“刚刚替你解围,也就是顺便,”她却不遮不掩继续说道,“我要找的是他。”
元琼手指的落点越过徐夙,指向另一个人。
关于徐彻的事情,她完全可以不管。
毕竟这件事不一定和徐夙有关,即便有关,那也是徐夙自己的事情。
但是魏如晏那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始终让她担忧。这个人到底是站在哪里的?赵国又被置于何地?
这两年里,有多少小国一朝消亡,她不是没见过那些君王和子民流离失所,再无安身之所。
元琼毕竟留着皇室的血,也经历过惨痛的现实。
便是远离了那深深的宫城,她也永远有一颗悲悯之心。
她不能拿赵国冒这个险,不能拿父皇、母后、哥哥还有赵国的百姓冒险。
所以她不能不管,只不过这件事的出发点从始至终都不是徐夙。
站在一旁的魏如晏眉一挑,稀奇地指了指自己:“找我?”
元琼受不了他那明知故问的样子:“对啊,不然我指的是你背后的守城侍卫吗?”
……
守城侍卫无声站在后面,瞳孔剧烈震动。
这玩笑让徐夙眼里寒冰更重。
小公主就这么说笑着从他的面前绕了过去,向魏如晏走去。
只是走了两步,她又退了回来。
他周身漠然稍散,抬眼看向回到他身边的小公主。
却见她举起了手上的牛皮纸袋。
那是今早他放在她房门口的。
元琼与他对视:“这栗子酥是你放的?”
徐夙颔首:“是臣放的。”
元琼:“什么意思?”
这个问法很微妙。
但徐夙自然能明白。
公主是在问他,这次又有什么目的。
呵,也是挺可笑的。
他微微眯了眼睛:“路上看到了,想起公主爱吃,便买了。”
元琼有些许惊讶。
她缓缓收回手,稍一靠近便有甜味游离。她忍不住打开牛皮纸袋,从中取出一块,咬了小小一口。
栗子的香甜在舌尖溢出,挺好吃的。
只不过,她已经很久不吃这东西了。
以前她最爱吃栗子酥,但宫中吃东西都有份额,她再爱吃也不会吃得太多。
后来,她跟着小云姐一起游历各国,就很久没吃上栗子酥。有次在路上看见有人卖,她便贪心地买了很多。
却没想第二天因为一口气吃了太多而吃坏了肚子,她足足疼了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才慢慢地好了。
从那之后,她便很少再吃栗子酥了。
元琼咽下嘴里的栗子酥,贪恋那甜味,想再咬一口。
却因忘不了那日胃里的痛感,放下了手。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下次别买了,我已经不爱吃这个了。”
牛皮纸袋的口被她捏起,发出窸窣声响。
让徐夙下意识滚了滚喉咙。
“公主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个?”他问。
“大概就是腻了吧。”她解释道。
明明是以前最爱吃的东西,可是因为那一次穿肠破肚般的疼痛,她再喜欢也不会多吃了。
大概就跟她再见眼前人时,并没有多开心一样吧。
元琼扶起徐夙的手,毫不犹豫地把剩下的栗子酥放回了他的手中。
栗子酥早已经凉透。
在徐夙的手心中,毫无温度残留。
他看着她没有回头,拉着魏如晏往前走了两步,离自己更远了点。
元琼还没弄清徐彻和魏如晏的事情,不愿有些话被徐夙听见,便扯着魏如晏走快了些。
魏如晏被元琼拖着:“我说小好人,特意来找我的啊?”
她没有搭理他的调笑,而是踮起脚凑近他,压低声音:“我问你,我今天早上看到文渊出门了,他为什么不跟着你来参加大典?”
魏如晏微怔,接着随口道:“文渊是我的门客,又不是我的仆人,我还需要他随时随地跟着我不成?”
听罢,元琼抿了抿唇。
她垂眸,不知在思考什么。
片刻后,她看着高出了她一个头的魏如晏,没再踮脚,伸出小手朝他招了招。
这样说话实在是太累了。
魏如晏没动,好笑地看着她:“怎么?”
见他仍是挺身站着,元琼撇了撇嘴,索性直接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下一拽。
魏如晏本来也就是逗她,她轻轻一用力,他便顺着那力气软塌塌地弯下了身子,笑意盈盈地靠到她的唇边。
“怎么搞得这么神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悄悄话吗?”
元琼把手放在嘴边,咬咬牙,极为认真地问道——
“我能相信你是个好人吗?”
魏如晏身子一僵,目色不明地看向元琼。
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会问“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就像他刚刚那样。
但当对方选了其中一个来问,比如小公主这样的问法,其实就相当于告诉他——“我觉得你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