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和悦轩的大门,在知书被送出来之后,又紧紧的闭上了,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连光线都只剩下微弱的廊灯在闪闪烁烁,昭示着屋中有人居住的事实。很显见的,夫人和二小姐均都已经早早的安寝了。福儿不敢打搅,徘徊了一小会儿之后,跺了跺脚,转身朝大厨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大唐有宵禁的制度,柳氏本想连夜将知书卖掉,可惜宵禁之后,各坊的坊门就已经关闭了,根本没有办法通行,领了命的仆妇们,只得将知书关在了内院大厨房的柴房里。福儿要去的地方,正是关着知书的柴房。
余府的内外院大厨房各自成一个院子,外院的大厨房负责奴才小厮的饮食用水。而内院的大厨房里面,有仆妇丫鬟用餐的餐厅、灶房、柴房和库房。
余家各个主子的院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内院大厨房除了府中有宴会时会用起来,平日里基本上就是府中奴才们的食堂。
不过内院大厨房兼着采买的任务,各个小厨房的食材、蔬果、柴禾等物,每日里都需要从这里登记领取,其中的油水之大,不用说大家也心知肚明。是以二房太太田氏一直以来都想争夺大厨房的这一块的利益,可吃食上能够做手脚的地方太多,就算柳氏不在乎银钱,也不敢将自己和家人的饮食交给那贪婪的人掌管,大厨房这一块,便一直都把持在柳氏自己手中,就算她前两月卧病在床,府中事宜全部交由儿媳妇萧氏掌管,萧氏也没能将这块肥肉夺下来。
往日里大厨房在一更天的时候,就会早早的清点、收拾、规整妥当,该入库的入库,该锁的锁好,二更天准时关门。然而今日,因为知书的进驻,到这个时候,大厨房里依旧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应妈妈,你行行好,让我进去看看知书姐姐吧!”福儿偷偷的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看守着柴房的四十来岁的婆子手中,低声的哀求道。
应妈妈手指头将荷包狠狠的捏了捏,这样子至少有二两啊!她十分心动,可却不太敢违了上面的吩咐,到时候罚了银钱不说,指不定还得挨板子。想到这,她心里抖了一下,颇为不舍的将荷包推了回去,为难的道:“福儿姑娘,不是老婆子我不让你见,李管事之前吩咐过了,任何人都不能见知书姑娘的。你别为难老婆子了!”
“我跟知书姐姐情同姐妹,如今她糟了这等大难,我只是想进去宽慰宽慰她,不会耽误太久的,妈妈就通融通融吧!”福儿知道这个老婆子是个贪婪的,将荷包塞了回去,又撸下手腕上的一只雕花金镯子,一同塞到她手中。
看到那亮闪闪的金镯子,应妈妈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往日里只能在那些主子们贴身的大丫鬟和得力的妈妈们手上,才能看得到此等的好物件,像她这样低等的婆子,只有眼馋的份儿。
她不由更是心动,抓住镯子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了。
福儿心中不屑,可为了能够见到知书一面,也只得放下身段,低声的哀求着这个平日里她都不乐意正眼看的低等婆子。“妈妈,我不会叫你为难的,现在也没有别人,我进去跟知书姐姐说说话,就出来,不会有人发现的。妈妈,你就行行好吧!求求你了。”
贪婪的心终于还是战胜了理智,应妈妈又挣扎了一会儿,就将镯子紧紧捏住,面上故作为难的道:“好吧!福儿姑娘。看在你们姐妹情深的份儿上,老婆子就冒一回险,不过,你不能呆久了,被人发现了,不但我吃罪不起,拖累了福儿姑娘,就不好了。”说着,将镯子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柴房的门。
达到了目的,福儿哪里还乐意跟她胡扯,胡乱的应了一声,就提起裙摆往里走去。
柴房里,知书安静的窝在角落,头发散乱,衣衫皱裂,与她往日的光鲜靓丽相比,简直憔悴的不见了人样。见到如此模样的知书,福儿方收住不久的眼泪,再一次蜂拥而至,她哽咽着,扑了过去,颤抖着手,拨开遮盖住知书面颊的乱发,低泣着道:“知书姐姐!”
“福儿?”知书像是从懵懂中醒过来一般,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和熟悉的泪水,迟疑的叫道。
“知书姐姐,我是福儿。对不起,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你就不会相信了老太太,给夫人下毒,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了。都怪我,都怪我!”见到骄傲肆意的知书姐姐变成这个样子,她更是一副自责不已的样子。
“傻丫头!”知书面上露出一股温柔的笑容,她抬起手来,轻轻的为福儿擦去泪水,宠溺的道,“我没事,我不会有事的。老太太答应过,她会救我的。别担心!”
“哇……”听到知书如此说,福儿更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和愤恨,她放声大哭,仿佛如此便能将所有的不平全部发泄出来,可惜,再多的泪水,都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她抽抽噎噎,满怀委屈的说,“我去求老太太,她根本不肯见我。求了黄妈妈,可黄妈妈说老太太不肯救你,叫我去求夫人和二小姐。我去了和悦轩,和悦轩已经闭门吹灯了。知书姐姐,怎么办?坊门一开,她们就要把你卖出去了。我要找谁才能救你?知书姐姐……”
知书面色顿时惨白,可她却依旧不肯相信这个残酷的现实,懦懦的道:“不会的,老太太答应过……”
“老太太根本就是说话不算话的人,她不肯救你,还怪你行事不小心,露了破绽,叫夫人逃了一劫。知书姐姐,你还相信她?” 福儿的恨意,第一次如此明显的表露出来,那闪着泪花的眼中,仿佛要冒出火来。
“不会的,不会的。”
“知书姐姐,你醒醒吧!老太太怎么可能会救你?她要是救了你,不就是告诉别人是她叫你给夫人下的药吗?你那么聪明,会想不到?知书姐姐,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吧?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马上就去。知书姐姐,我不要你被卖进教坊,进了教坊,一辈子就毁了。呜呜……”
“没有谁能救我。”知书茫然的眼神中,终于清明起来。曾经隐藏着的疯狂,在福儿毫不犹豫的打击下,彻底的熄灭。可如此,她整个人却显得比以往更和谐、更平静了。
“那怎么办?”福儿惊恐的睁大眼睛,手足无措的问。
“这是我的报应。福儿,你知道吗?”知书伸了伸有些麻的腿,斜斜的靠在墙上,面上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李妈妈说,夫人当年根本没有叫我签卖身契,老夫人给我看的,是伪造的。这么些年来,夫人从来不带我出府,也不让我见上门来的女眷,我以为是她不肯给我露脸的机会,却没想到,她是在努力降低我曾是奴才的印象,不叫人知晓。夫人给我准备了三十二抬的嫁妆,选的那个男人,也是个有家业有前途的。她给我安排好了一生,如果我不反抗,就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很有可能,我会过得很幸福。”
“知书姐姐!”见她如此表情,听她如此说,福儿的面上有一瞬间的呆滞,不过刹那间又堆砌起来悲伤,低低的喊。
哪知道知书却猛地抬起眸子,直直的看向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蛊惑的问道:“可我不信她,我信了你!福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将你当成我的亲妹妹。你知道的,我父亲离世的时候,他的一个侍妾刚生了个女儿,可惜母亲不肯将她们一同带回老家,便失散了。你与那侍妾,长得有些相似。我便将你当成了我的妹妹。就算你不止一次的利用我,我依然相信你,我以为如果没有涉及到你的利益,你不会真的害我。我也以为我不会妨碍到你的。”知书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浓重的悲伤。整个柴房里的空气,就因为她的这番话彻底凝固了起来一般。
“知书姐姐?”福儿倒退了一步,一脸的震惊和受伤,只眼神却有些闪烁,竟是根本不敢直视知书的目光。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知书姐姐,你究竟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福儿夸张的睁大眼睛,一脸无辜,旋即仿佛想到了什么,骤然露出一股悲伤,可怜兮兮的问道,“是不是因为我向老太太说了你的事情,你生气了?知书姐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说话的,要不是我,老太太怎么会知道你一直想恢复自己官家小姐的身份,怎么会知道你不想随便被夫人给配了人。也不会弄了假的卖身契来挑拨诱惑你了。对不起,知书姐姐,都怪我不好!”
见福儿依然装模作样,知书心中的愤怒顿时腾腾升起,她站起身来,走到福儿面前,低下头居高临下的厉声说道:“你口口声声道着歉,可却无一句不是在说我自己傻,自己心比天高,而你,不过是将我的心思公诸于众罢了。福儿,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反而一直护着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我没有,我没有。”福儿后退几步,摇着头,歇斯底里的大喊。
“我本来也以为你没有,可是你刚才说的一切,已经将你暴露了出来。福儿,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来看我的惨状,为什么要那么急切的打破我所有的希望?告诉我?”知书双目炯炯的盯着福儿,一步一步的朝她靠近,声音仿佛带了一股魅惑,引诱着对方将心底的话全盘托出。
然而福儿却丝毫不为所动,虽因她的靠近步步后退,却依旧满面受伤,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眼见软的毫无效果,知书一个箭步窜到福儿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怒目圆瞪,却还未来的及说任何的话,外面便传来应老婆子急切的呼唤,“福儿姑娘,有人过来了,快出来吧!”
救命的声音来的如此及时,福儿挣扎着想要脱了知书的桎梏,可惜相比于才刚开始发育的她,已经近十八岁的知书足足高出了一个多头,而且她们本就是一个肆意一个柔弱的两个极端,若是知书不放手,她想要挣脱,还真是不可能。只得低声的求道:“知书姐姐,你快放开我,我得先走了!要是被人发现了,就更没有希望救你了。”
“你能救我?”知书挑了挑眉,语气中满是怀疑。
“我,我会去求夫人和二小姐。夫人自来宽容,二小姐又心软,我去跪求她们,若是她们不放你,我就不起来,这样一定能救得了姐姐你的。”她犹豫着许诺,可那话中,却没有丝毫的底气。
福儿提到夫人和二小姐,知书的气焰却顿时萎靡了下去,她松开福儿,缩回了角落里,双臂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后悔,恍惚间又含着浓浓的庆幸,自言自语的道:“算了吧!夫人和二小姐不会放过我的。我给夫人下了毒,她差一点就要命赴黄泉了,若非二小姐求得神佛显灵,我怕是真的得以死谢罪了。”其实知书就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她怀疑柳氏,相信老太太的时候,便可狠得下心来给疼爱了她十多年的柳氏下毒。当她明白过来之后,又后悔自己坐下的蠢事,这也是前世她为什么最后会一头碰死在柳氏棺前的缘由。
“夫人是二小姐救的?” 福儿听得她的低语,却突然惊呼起来。明明黄妈妈说二小姐只是发现了知书下毒,请了别人来解毒,怎么就成了二小姐求得神佛显灵相救了呢?
“呵呵……你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若是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害我,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哪知道还没等到福儿开口应承交换条件,那应老婆子在外面已经等不及了,自己踮着脚跑了进来,连拉带拽的将福儿弄了出去,嘴里还满是抱怨。“福儿姑娘,你怎么还不走,快走吧!你明明应承了只呆一会儿的。这要是被发现了……”
她叨叨的话却突的被一个略带了愤怒的声音打断,“福儿姑娘,你不在福熙堂伺候老太太,怎么跑到大厨房来了?应家的,你放福儿姑娘进柴房了?”
见李月娥亲自来了,应老婆子哪里敢承认,一边给福儿使了个眼色,一边摆着手否认道:“没有,没有,李管事,福儿姑娘说知书姑娘是她的姐妹,想进去看看她。我想着李管事你之前吩咐了不让任何人进去,就没答应,福儿姑娘还在求我呢!”
福儿也立刻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楚楚可怜的看着李月娥,哀求道:“是啊!李妈妈,你就通融通融,让我见见知书姐姐吧!她……”
李月娥挑了挑眉,目光上下肆意的打量了一下福儿,怀疑的道:“哦!福儿姑娘这会儿了还要与知书相见,莫非毒害夫人的事情,你也有参与?”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谋害夫人。李妈妈,你不要冤枉我!”福儿脸色一白,连忙否认,那忐忑不安如小鹿般的眼神,怯怯的看向李月娥,更显出一幅娇弱可怜的样子。
看的她如此作态,李月娥心里升起一股不明厌恶来。不过她还有事在身,不愿与她过多纠缠,便强辞说了她几句,就将她给打发走了。
脚步一踏入柴房,李月娥强撑起的威严神情顿时垮了下来,看向那个窝在角落里那熟悉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怔愣。
她刚被抱回来的时候,五岁的孩子还没有别家三岁的孩子高,骨瘦如柴、头发枯黄,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叫人看着就心疼。那个时候自己刚死了男人,又没个孩子,生活几乎快没了丝毫的期待,直到看见了这个没爹没娘的娃,夫人说这是月华留下的唯一血脉。想着当初的姐妹情深,想着姐妹二人的悲惨命运,她便将这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全心全意的疼爱,呵护。
看着她一天天的长大,跟着夫人习得一手好琴艺,还能书善画,端庄娴静,真的有些官家小姐的姿仪了,自己真的欣慰不已,多少次偷偷的躲着人抹泪。
眼见着就要满十八岁,夫人吩咐了开始收拾嫁妆,自己便一点一滴的给她准备着,期待着有一天能够亲自将她送出门子,让她不像自己姐妹二人一般,落得个凄苦一生的结局。
可谁曾想到,最后竟会出现如此结局?
难道真的是苍天弄人吗?自己这些人未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到最后自己不得善终,连孩子也走上了歪路?
李月娥泪光盈眶,心中无端端升起一股凄苦来。
“李妈妈!”感觉到李月娥的目光,知书抬起头来,惊喜的道,“是不是夫人肯原谅我了?”
“你做了这等恶事,还想着叫夫人原谅你吗?知书,往日里夫人的教导和我的叮嘱,你竟然全部忘记,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吗?” 李月娥有些气苦,知书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会变得这么的快呢?
“我知道错了!”知书跪爬到李月娥身边,忏悔道,“我之前鬼迷了心窍,糊涂了,全然忘记了夫人的好,竟然会信了老太太的挑拨之语,给夫人下了毒。好在二小姐福泽绵长,叫我没有铸成大错。李妈妈,你帮我求求情吧!叫我留在夫人身边,赎了我的罪过!李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