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察言观色,觉得事情不太简单。
她心里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觉得国事更重要,犹豫着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要不……我今日不去也行的。”
“要去。”赵槃吻了下她的眉心,“答应你的。”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城隍庙。附近熙熙攘攘的,刚过了上元节,前来此处烧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不算少。
阿弗插了香,在蒲团上跪下来,给娲皇娘娘端端正正地叩了三首。
随即她双手合十,喃喃念叨自己的心愿。
赵槃在身后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见她终于站起身来,才略显兴致地问,“什么心愿这样虔诚?”
阿弗摇摇头没告诉他。事实上,她还在为没能烧到新年的第一炷香而耿耿于怀。这样普通的一支香,很有可能不灵验。
她许的愿望就是,娲皇娘娘赐她一次摆脱赵槃的机会。
阿弗还记得那棵挂着情人牌子的大榕树,两人又一起到了那里,叫守庙的小师傅给他们也写了一块。
阿弗正要亲手挂上去,猛然间,只闻耳边空气飒飒发烫,一只冷箭朝他们射将过来。
“嗖——!”
准确地说,那只冷箭是朝着赵槃射过来。
阿弗下意识惊叫了一声,被赵槃眼疾手快地一掌推开。那只冷箭钉在了大榕树上,后劲儿不止,箭翎兀自轻微颤动。
“蹲下。”赵槃轻叱了一句。
阿弗捂着头立即蹲下,转眼间,就有十多支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一群奇怪的大盗冒出头来,惊得人群四散奔逃。他们各个都是独眼龙,左眼处都带个黑布眼罩。
——这些是独龙会的人,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蛰伏踩点,专门为刺杀太子而来。
赵槃身手亦非寻常,空手接住了两支箭,箭尖上都喂了毒。
他面色一沉。今日出来时他右眼皮就隐隐发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就碰上了这帮匪徒。
若是在平日,他尽可以放开了手脚对付这帮前朝余孽。可是今日不行,阿弗还跟着,他不能让姑娘伤了一丝一毫。
赵槃后退一步,轻轻打了个响指。
太子隐卫顿时从四面八方现身,独龙会的人猝不及防,两股人马交缠在一起。
“起身。”赵槃朝阿弗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
“殿下!”
阿弗急促地唤着他,颤颤的小手第一次拉他拉得这么紧。她神色恐惧,纤长的睫毛下都是零零星星的泪珠。
赵槃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伸手解开她的披风丢在一旁,带着她从小路离开。
赵槃本是因亲征立功才被封太子,偶然遇见这帮不入流的匪徒,就算硬碰硬也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他不是一个人,他没法恋战。
赵槃袍带猎猎,奔于疾风之中,托着阿弗的腰,脚下已然用上了几分轻功。
阿弗急声道,“殿下,您别管我了,自己赶紧走吧。您是天下人的太子,您要是有事,会出大乱子的。”
她这话倒是真心的,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乱子,已叫她看清什么叫两军交手刀剑无眼。
他是太子,如果他为了天下百姓把她扔下了,她不会恨他,也不会怪他。
赵槃沉声安慰她,“没事。”
冷不防地,又几个独眼龙猛地从灌木林里冒出来。这次这些人学了聪明,直接将毒箭瞄准了阿弗。
“嗖!”
箭不是一支,在射出去的一瞬间,莫名劈成了三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朝着阿弗的心脏射来。
阿弗吓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他们的箭快,赵槃的身手更快。
他于半空中翩然侧翻,随手拔下了阿弗鬓间的珠花,手腕上捏了七分的力道,出手朝那独眼龙飞将过去。
“砰!”一阵闷响,珠花尖锐的锋芒倏然钉穿了那人的眉心。
随即赵槃动作稍缓,指尖捏的另两枚石子已然飞出,劲道准确而狠辣地打在了另外两人的天灵盖上。
“砰”、“砰”,很快三具躯体都倒了下来。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但阿弗何曾见识过这等厮杀,心惊肉跳,连呼吸都忘了。
只见赵槃落了下来,膝盖也随之一软,也半跪在了地上,左肩上染了一片血红。
原来方才他匆忙之间只打散了两支毒箭,还有一支离阿弗的距离太近,任凭神仙也救不得。
那样电击火石的一瞬间,他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索性身子一偏,替她受了这一箭。
阿弗腿肚子一软,也跟着跪下来,泪潸潸地摸着他猩红的伤口,“殿下!您怎么了?”
赵槃气息沉闷,吐了一口血。
他唇上的血色全褪了,额上全是细汗,那疏俊的面庞也跟金纸似的。
阿弗等不急就撕开他的衣衫,见伤口处血流汩汩,周围肌肤更是隐隐泛青,当真是中了剧毒的征兆。
“我去帮你找草药!”她咬着后槽牙说道。
赵槃拉住她的手臂,“别去。”
毒性迅速蔓延肌理,他气息紊乱,一时话也说不出太多,只是心照不宣地朝远处灌木丛的人点了点头。
原来还有个独眼龙重伤没死,正躺在地上拿着匕首装死呢。
阿弗大怒,走过去踩烂那人的匕首。
她从地上抄起一支断箭,对准那人的喉咙,逼问道,“说!解药在哪里?”
那独眼龙见阿弗是个女娃娃,便冷着面孔瞪着她。阿弗大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狠劲儿,手里的断箭径直朝着他右眼皮戳了下去。
“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说不说?”阿弗再次逼问道,声线都是抖的。
“饶命!我给你,饶了我!”那独眼龙已变成了睁眼瞎,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小瓷瓶。
阿弗含着泪一把抢过去,刚走出去三步,便听得身后疾风突起。
原来是那独眼龙穷凶极恶,两眼都瞎了仍要伤人,匕首直直朝她后脑勺刺过来。
“臭婆娘,去死吧!”独眼龙恶狠狠骂道。
“阿弗!”赵槃喷了一口血。
危急关头,阿弗咽了泪水,断箭猛地回刺进那人小腹。
“砰。”
那人颤了几颤,随即彻底倒下了。
阿弗那水灵灵的小脸溅了不少血,她呆呆坐在地上,浑身软得像面条,抖得也不像话,可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小瓷瓶。
她这是……伤人了?
阿弗抽搐着嘴角,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回到了赵槃身边。
此刻的赵槃已是面无血色,他低垂着下巴,眉睫微微翕动,空洞无神的眼睛只睁着一条微微的缝儿。
他想伸手帮她擦一擦脸上的血,却是力不能及。他靠在山石上,只勉强对她露出一个寡淡的微笑。
阿弗泪水如热泉似地止不住,下意识用手指蘸了一口解药尝尝,等了半晌,才敢哆哆嗦嗦地涂在他肩上的伤口上。
涂了解药,赵槃好似彻底没意识了。他孱弱的眸子缓缓阖上了,手臂垂在一边,整个脆弱得不像话。
然他纵是晕了,手指却还是轻轻勾着她。
万籁俱寂之下,周围没有人,没有车马,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草木、山石、呱呱叫的寒鸦,和他们两个。
……赵槃昏倒了。
他那样阖着眼睛,跟她初见他时候一样,没有一丝丝的攻击力,自然也没法拘着她。
阿弗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
只要她动一动脚,没人知道她去哪,也没人能追得上她。
逃出去后,她有自由,不用给人做妾,可以实现她吃遍天下的梦想,还可以做点她喜欢的小买卖,找一个真心待她的老实人过一辈子。
唔,娲皇娘娘真的显灵了。
阿弗甩开赵槃的手,站起身决然就迈开了步子。
身后静悄悄的,山谷的风汹涌又飒飒,吹得她脸上的泪痕生疼。
她的步伐很快,很快就走出了十几丈的距离。
可是她身上还沾着赵槃的血水,赵槃的气味,风也吹不走。
她听见身后的他细微咳嗽了一声,像秋天枯叶落在土地上的声音。
阿弗蓦然停下了脚步。
……他会死,他真的会死。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是为她挡箭的。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阿弗怔怔地回过头,虽然心还在顽强地抗拒着,双脚却终是转回了方向。
她救了赵槃一次,上当了,现在居然还要救第二次。
她蠢得无可救药了。
阿弗跪在赵槃面前,积压了两辈子的爱恨终于一口气地泄了出来。
“赵槃!”她声泪俱下,几乎恳求着他,“你别死,成么?”
明知道自己只是他一个可有可无的妾罢了,可她还是饮鸩止渴,一次次地重蹈覆辙。
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可是她又能怎么样?他替她挡了箭,快死了,就是她欠他。
阿弗颤颤巍巍地帮他吸着伤口的毒血,又将解药重新涂了一遍。
她在心里喃喃念叨着,她就多耽搁一会儿,起码看到他睁开眼睛,她就立马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她捧来了泉水喂给他水,又从周围找了两样解毒的草药,嚼碎了放在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阿弗也无能为力了。她就伏在他身上哭,哭前世,哭今生,哭他,也哭懦弱的自己。
她不知哭了多久,睁开眼睛,感觉眼前灰蒙蒙的,脑袋也昏沉沉的。
终于,阿弗再次听见了男子细微的呼吸声。
一只微凉的手拂过她的发间。
阿弗一愣,抬起泪眼迷离的眼,瞧着他。
赵槃脸庞仍然苍白,但眼中的亮色却隐隐回来了。
他醒了。
阿弗起身想走,却被他紧紧拉住手臂。
他扯出一个寡淡的笑来,幽幽对她说,“后悔了?刚才没走,现在走,晚了。”
阿弗破涕为笑,随即又好生气恼。
她说,“我现在要是一定走,也可以办到。但是我为人一向坦荡,不愿欠恩,跟你较量从来都是光明磊落,不会像你一样趁人之危。”
他虚弱地赞了句,“嗯。我欣赏你这种品格。”
其实他刚才虽然昏着,也不是一点人事不知。
他知道阿弗想走,却不知道阿弗的想走究竟想到了什么程度。
这次的意外虽然是偶然,他却在那电火惊石的一瞬间想赌一赌,赌一赌阿弗对他的情意究竟如何。
不过这一赌代价委实是大的,几乎是拿命在赌。
他想着,如果阿弗真的那么想走,对他半分情意也无,那就让她去吧。
起码她还可以真的快乐一些。
可是她又回来了。自己选的。
他心中五味交杂。
这一次他不会再手软了。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
就算有朝一日她真跑了,跑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去,他也会把她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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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扶着赵槃到附近的农家院去借宿。
太子亲兵没那么快找到他们,可赵槃的伤情又不能耽搁,只得先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家能暂时落脚了。
阿弗把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脖颈上,一路上卖力地搀着他,比爬山还累。——赵槃明明平时那样强势,这时候却一点力气都不肯使,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一个弱女身上。
她叹了口气,这样子,这力气,若说她救赵槃不是出于哥们之间的义气,她自己都不信。
阿弗泄气道,“要不我……干脆背着你吧?累死了。”
赵槃闭着眼匀着气息,“……就你这小身板,还是省省吧。”
“那我抱着你?”
“呵。也就只有你想得出来。”
阿弗扶他去石头上休息,帮他擦擦伤口上渗出来的血。
可是这人受了伤还不老实,手指在能动的范围内调弄着她。
阿弗轻轻打掉他的手,嗔道,“拿开。别碰我。”
赵槃慨然道,“世间之事,还真是巧。你救了我一次,如今又救了我一次,这恩可能好几辈子都报不完了。”
阿弗恼道,“谁要下辈子遇见你,那我可真倒霉到家了。”
“嗯?倒霉?”赵槃琢磨着她这句话。
两人间一阵沉默。
犹豫了好久,阿弗还是沉着嗓子提起那件事,“赵槃,你之前说要娶我,是真的吗?”
他浑浊地眼睛望着她,拉着她的双手,虚弱地点头。
“赵槃?”他略略疑色,“不错。你现在居然都直呼我大名了。”
阿弗没理会他,跟他商量,“我想了一下,我们之间互相救了好几次,账也不用算得那么清楚了。这种关系其实可以不做夫妻的,做亲人更合适。我跟你拜把子、当兄弟,你收回什么娶不娶的成命,好不好?”
赵槃摇头,断然拒绝,“不可能。”
他揽着她的腰,冷色道,“咱们之间,只可能有那么一种关系,就是夫妻。其他的想也不要想。”
阿弗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知道跟他讲道理是不通的,她此刻真是无比地后悔她刚才没逃的愚蠢行为。
好在附近有一户农家小院,小院里只有一座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跟当年阿弗住的草房也差不多。
主人是个孀居的阿婆,儿子和儿媳妇上山打猎去了,她独自一人在家做饭。
阿弗谎称赵槃跟她是兄妹,路上遇见了山贼,受了点伤,想要暂时求个落脚的地方。
阿婆很是通情达理,听清了缘由,立即把他们给请了进来,还拿来了她儿子的粗麻布衣给赵槃换上。
阿弗借着这婆婆家的金疮药给赵槃止住了血,猛然看见他这副布衣打扮,不禁有些异样,又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