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赵槃捏着煞白的骨节不说话,目光中的汹涌之意却渐渐平息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平静道了句,“樊将军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太子回心转意之时,赵槃却忽然叫了叫人。
他双眼只剩下纯粹的黑白二色,“拿上来。”
众人不解其意。
但见陈溟托上来一金镶玉匣,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两样东西。
——册书和宝玺。
册以白玉红线老联结,以金填字。宝玺乃是天子御赐印章。
它们都是太子的象征。
樊正等人见了此两物,无不大惊。
赵槃奉这两物于桌上,弃如粪土。
他神色散淡,“樊将军,可还要管吗?”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险,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便乱了。
赵槃当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还是赵槃。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赵槃。
他既不欲误了军政国事,也不肯负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里,便是死阵,他也会去。
饶是樊将军历经沙场,却也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那女子,他居然连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不当了?
“殿下!”樊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赵槃眼神静穆,如山川中锐利的闪电。
“册宝奉于军帐,如太子亲临军中。”
他最后撂下一句话。
疯了。
樊正浑身发颤,那个自己一手看着长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彻彻底底地疯了。
……
东南边境与京城相隔甚远,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备而来,跟皇城的羽林卫好一阵厮杀。
本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卫们自乱阵脚,淮南王的叛军们再趁虚而入。
赵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门口之时却还是晚了。
他一到城门就遇见了淮南王。
“够胆气。”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赵槃,你手里无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来送死,不愧是当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赵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谢夸赞。”
他手里当然是有士卒的,还是整装待发的将士,但那些将士只能为了公事而流血厮杀。
他此番提前回来,论情论理,都是为了私事。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私废公。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惯赵槃这副孤傲清冷的模样,怒然之下,手中的长弓连发三支,箭箭对准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楼上,赵槃站在城门下,赵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势。再加之他连夜奔波,体力大大不如平常,劲头上已是强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赵槃躲过两支。
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擦过了他左半边手臂,顿时鲜血淋漓而下。
赵槃身子一颤,往后踉跄了数步。
他发丝凌乱,在朦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浑身湿透,踉踉跄跄,一时面色脆弱。
然他却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谑道,“你准星还得练练。”
淮南王听了这话,登时更加恼怒。
眼见那人明明已受了伤,那股子天然的气度,却渗入到骨子里。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赵槃眼下一洼浓黑,吐了口淤血。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呵。”
此时漫天的小雨忽然变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溅起如沸般汹涌的水花,径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给浇灭了。
羽林卫终于腾出了手来。
淮南王忙中生乱,没想到自己明明筹谋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一场该死的雨水给浇灭。仓皇之中,便觉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对上,收了箭便要败走。
赵槃却没有放过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卫听闻太子尊驾已到了城门,纷纷围了上来,见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红,太子的脸庞,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卫把淮南王的尸首抬了过来,赵槃冷色着,看也没看一眼,就挥手叫人抬下去了。
“去给我找。”赵槃一字一顿地说,声线真正地严肃起来,“把太子妃给我找出来,无论是死是活。”
……
太子妃脏乱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边发现的。
透过血迹和污泥,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乱乱,上面还有被撕裂的痕迹。
羽林卫来报说,两个淮南王的叛军闯进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时,就只剩下就两件残破的衣物了。
赵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这两件脏乱的血衣之外,实在没有再多关于阿弗的踪迹。
暴雨仍然下着,他初时还打着伞,后来伞坏了,他干脆把伞丢在一边,一寸一寸地搜着土地。
她跟他玩过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戏,所以他不肯轻易相信她会死。
可是没有,哪里也没有。
他的一颗热切的心也逐渐堕入了冰窖。那种满怀希望再一点点幻灭的幻觉,当真是残酷极了,比刮骨挖心还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着,如注的雨丝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宛若在深渊边徘徊,任雨水冲刷着周身,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间,没了。
赵槃停下脚步,阖上眼睛,几乎绝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手里……他不敢深想发生了什么,亦不敢想象女孩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心劈成两半,一半是无尽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杀性。
“殿下!”
陈溟过来找赵槃,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一夜未曾包扎,已结了一层狰狞的血痂。
赵槃嗓子哑似寒鸦,“怎么了。”
陈溟欲言又止,“您别找了。圣上已经醒了过来,传令要褒奖您救驾有功,立刻要见您。”
赵槃恍若未闻。
他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却猛见漆黑中有一根银白的东西。
白丝?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间,竟也生了白发了。
一时间,赵槃感觉眼皮好重,似乎睁不开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头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罢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声说。
陈溟困惑地望望天色。虽说暴雨之中,白日阴沉,但天早就已经亮了。
陈溟满怀担忧地说,“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赵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觉缓过神来。
可面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心口一股闭塞之感猛然涌上,他感觉喉咙微甜,又把血水强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复生,您要节哀。”
陈溟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态,那感觉,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属下先去回了陛下,说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圣?”
赵槃恍然未答。
怀中的那根柳条掉了出来,柳叶早已发蔫,被血水染成了绯红。
远处的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赵槃森冷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陈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边是一片断壁残垣。
赵槃沉声道,“给我搬开。”
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即来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开了大青石。
从一堆凌乱的泥水之中,赵槃捡到了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废纸。
那纸本是一张宣纸,但已被雨水冲破,四处都是裂痕。
但从尚未褪去的墨迹来看,你上面画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样。
第55章 祸事(下) [VIP]
大火刚灭, 雨水冲刷着残骸,皇城中处处皆是一片尸海。
赵槃独自站在大雨中,孑然一身, 手心却紧紧攥着那枚小像。
……这是他临走之前请求她画的。
她一定还在这里。
……
冷宫处, 阿弗攀着一段树藤从井里往上爬。
景峻撇下她之后, 一个淮南王叛军盯上了她,自然是看上了她的容色。
阿弗被逼得没有办法, 假意答应那叛军,趁着那叛军松懈之时, 拼着命把剑刺入了他的小腹,才侥幸得以逃出生天。
之后又来了更多的叛军, 阿弗只得把那叛军的尸首拖进了暗处,自己也褪掉之前那身襦裙,换上了叛军的衣衫,跳入井中暂躲风波。
那口井虽然看上去是口枯井,但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井底蓄了太多的积水, 她跳下去时险些被脏水给呛死。
雨水被阴冷的井壁渗得冰凉刺骨, 阿弗半截身子泡在雨水中,哆哆嗦嗦地不断告诫自己……要留得性命, 一定要留得性命。
只有留得性命,她才能摆脱赵槃,才能去追求她想要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着外界的纷乱声渐渐平息了, 才敢从井底爬出来。
井壁上尽是湿滑的绿苔, 她攀着树藤, 用景峻给她的那把剑凿缝儿, 再用手指抠着井壁上坑坑洼洼的部分,一点点地往上爬。
这一番攀爬费了不少力气,阿弗一边爬一边大喘着粗气,手里那把剑颤颤巍巍的,差点没拿住。
偏偏她这时候还有着身孕,每迈一步都像要花两倍的力气。
这几年赵槃把她养在深宅大院里,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剪掉了她所有的羽毛。
她现在确实就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想要活命,想要获得荣华富贵,都只能依靠赵槃。
……可是她不想这样啊。
她生活在乡野中时,虽然箪食瓢饮,但总还是自由的,命还是自己的。
如今她身处樊笼之中,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
走。
阿弗思忖了会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一年之约想来只是赵槃的拖延之计,她现在就要走,等不了一年之后了。
现下兵荒马乱,她要走,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否则,落在赵槃手里,她这辈子都得像个金丝雀似的被他养着。
到时候他想要孩子就要孩子,他想去母留子便去母留子,他想赐她一根白绫就赐……她永远都得仰人鼻息。
还没等阿弗真正爬出枯井,雨势又大了起来。
阿弗叹了口气,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刚要扒着井边攀上地面,蓦然见一只沾着雨水的手朝她伸过来。
阿弗怔怔抬起头来。
赵槃正半跪在井边,颀长的身形微微弯着,朝她伸出手。
他领口微微敞着,粘腻的发丝散乱地贴在额上,看上去有点狼狈,目光里却含了丝热忱。
“在这呢?”
阿弗毫无准备,更没想到一出井就撞上赵槃,身子一颤,差点又跌回井里去。
赵槃却已先一步托起她腋下,将她直接抱了出来。
他把她抵在凸起的井口边,直接把她揉进怀里,爱怜地锁着,像搂着一根失而复得的羽毛,满是唏嘘,却又小心翼翼。
这一抱持续了许久,阿弗隔着湿透的衣衫,只感到赵槃略显急促的心跳。
“殿下……”她被赵槃搂得喘不过气,挣扎着推开他。
赵槃一张一吸地吐着气,半是掐着她雪白的肩膀,哑着嗓子质问她,“说,阿弗,你是故意的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即便她要躲在井底避难,也不该这么久才冒出头。
昨夜,今日,他明明在这口井边呼唤过她千次万次,也求了她千次万次,她却一次都没有应声过。
她知不知道他快急死了。
阿弗身子不由自主地抖,无言以对。
“我没有……”
阿弗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槃粗鲁截断,“行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用解释了。”
赵槃按着她,雨幕冲刷下,掌心的纹路依旧滚烫,“我看你实在是不老实。以后你还回别院去,你的活动范围只有你的屋。”
他说着,灼热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她,像是一道无形的绳索,把她浑身缚了个严严实实。
阿弗紧咬贝齿,想跟赵槃解释一下之前的事。
但转念一想,她也确实打算要跑的,解释跟不解释在他眼里根本无甚区别。更何况,他摆明了心就是要把她给困死,解释也根本没用。
“不行。”阿弗挑挑眉,努力从他的掌控之中脱身出来,“凭什么?奴隶还有奴期呢,你凭什么一句话就把我随意安置了?”
赵槃陡然变色,“凭什么?你敢再问一句吗?”
阿弗铁青着脸,不肯屈服。
赵槃怒意大盛。
可他却又不得不忍着性子告诫自己,要对她温柔,不能伤了她的心,不能吓着她……可当他以为她死了,那种彻底绝望和孤独的滋味又有谁替他尝?
她为什么就不能稍微怜悯他一点点?
“我要走。”
阿弗直白地说,嗓音有些抖,“太子殿下,这话我以前就说过。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在你的宫殿住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会走。”
赵槃凝滞,眼中一抹冷亮蓦地升起,空气中都溅满了危险的火光。
各种绝望阴郁的情绪糅合在一起,咬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几乎在失控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