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大人子嗣单薄,生了三子,尽皆夭折。他又与夫人琴瑟恩爱,心灰之下,也就只守着个独女聂小霜养活。
对于楚家嫡五子,他在外派平城时便早有耳闻,数年前也亲自见过一回尚年幼的楚山浔。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此子生就一张观音座下童子的样貌,且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再瞧他对着个老祖母,极是谦和孝顺。
这一下,就入了聂鹤轩的眼。
他膝下唯有这么个闺女,若高嫁了怕人要欺她无兄弟帮衬,低嫁时又怕女婿窝囊,没的辱没委屈了她。
是以楚山浔这么个品貌俱全的少年神童,便正是聂大人最希望的女婿人选了。
聂府靠山坐落于太原城东郊,因人丁单薄反而没有楚府的阔大,不过园景湖泊,却比楚府要精巧许多。
福桃儿是跟着楚山浔由小厮抬着软轿进的府。接应的大丫鬟说是聂夫人特意交代的,行路劳顿,务必叫姑娘也坐轿。
“到了,请贵客下轿。”
回廊下挂满了鲜嫩的花架,爬满了墨绿繁茂的枝叶,串串硕大的紫玉葡萄悬挂于下。院子里四季花卉,盆景苍翠,可见主人家侍弄的精心。
花厅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同个仆妇说话,她端坐在黄花梨的高椅上,气韵绝非一般小门户的主母可比的。
“侄儿拜见世伯母,聂夫人安康。”楚山浔往花厅中间一站,敛眉含笑,礼数周全地朝主位一拱手。
身后的福桃儿离他半步,也一同默然下拜。
“多年不见,浔哥儿都出落的跟个大人似的了。来,不必拘束,近前来说话。”
聂夫人见了未来女婿,自是欢喜。她招手让二人过去,一旁的仆妇不待吩咐,忙叫小丫头茶点瓜果的一一上齐。
先是问了些家人情况,又说了经年趣事。聂夫人是个清冷的长相,说起话来慢悠悠的,不急不缓,叫人如沐春风。
对着个尤如仙童般的楚山浔,聂夫人心底里尤如开了花似的,面上还得作出副慈蔼庄严的长辈模样,实在是辛苦的很。
这少年举止谈吐较之当年三甲中下的聂大人,还要有灵气许多。聂夫人怕再叙下去,恨不能直接就把人招赘在府上了,忙叫着多吃着茶点。
她把目光转向了少年身后的胖丫鬟身上。
“你就是福桃儿吧?”
“请夫人安,我是。”
聂夫人心念飞转,淡笑着招手叫着上前些,“老太太说你是个好的,来,到了这里,只别拘束着。”
聂夫人叫坐,福桃儿不从,只是规矩地站在她跟前。
当时出来的时候,老太太就教过她。说不管到时候人家问的什么,只需如实对答,就如平日里在府上一般,万不要揣摩思量,巧舌讨好的。
所以楚山浔在一旁吃茶的功夫,就听她两个从胖丫头的身世,说到江南饮食的精细。聂夫人对着她的通房,竟然比对着他还仔细热络。
而平日里问一句答半句,甚至有些少言寡语的福桃儿。除了刚进花厅时的拘谨,这会儿子,同个从三品的诰命夫人说话,竟像是她平日对着相熟的鹊影闲聊一般。
盏茶过后,聂夫人已经对眼前这丫头再满意没有的了。她也自负是个眼光毒辣之人,那些丫鬟的卑微、讨好、算计、妄想,哪个又是她未曾见过的。
聂鹤轩与她是青梅竹马,尚且还有几房妾侍姨娘,可总算夫君情深,她又防的住那些狐媚子,这日子也就过得尚算舒心。
眼前这个胖丫鬟,面目不美,说起话来却毫无城府。嗓音稚嫩,说起话来腼腆顺畅,又恪守规矩。聂夫人是越瞧越喜欢,只觉得这丫头浑身上下透着股子福相,往后若是能旺家门,又镇得住底下的通房婢女,那她的宝贝女儿可就高枕无忧了。
“阿娘,我还午觉呢,您急着让秦妈妈喊我来……”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一个好听软糯的嗓音。楚山浔正在心里怨胖丫头话多,正蹙眉回首去看时,见了来人,脸上顿时怔楞,放茶盏的手重了些,发出‘镗’得一声瓷器磕碰的响声。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金童玉女 [VIP]
来人正是聂鹤轩的嫡女, 珠玉般养大的聂小霜。
福桃儿也循声望去,但见少女似是刚睡醒,只随意挽了个童髻, 脸上脂粉鹅黄一概皆无的。却是眉目端研灵动, 美得让人心惊。这种美福桃儿形容不出, 简直可以同观音娘娘跟前的童女一般,当得上宝相庄严。
她侧眸看去, 但见自家主子显然是看的呆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楚山浔一下子就想到了‘李白’的这两句诗来, 实在是百年难遇的美人。
若说他院里的画沉是美人,放在这位贵女跟前, 却定会黯然失色。
“母亲有客,怎不早告诉我。”
见有生人在,聂小霜马上赶跑了瞌睡虫,只是拢了拢散发,依偎到聂夫人跟前。她毫不回避地瞧了瞧客人,心思一转, 便想明白这二人的身份了。
三人在聂夫人的细说下, 分别见了礼也算认识了。
因是还未有婚约,聂小霜要避嫌, 也就一直拉着福桃儿说话。
两人在一处,便更显得美丑分明。可是那聂小姐似乎毫不嫌弃福桃儿的身份,直来直去地同她说话玩笑,比聂夫人还要热络。
到底是从三品大员的爱女, 这行止谈吐全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进退有度, 落落大方。别的官眷身上总有些矫揉造作的金贵之气, 聂小霜却没这毛病。她上可陪一品诰命点香,下也能同婆子仆妇说到一处。
福桃儿见她眼里全没一点小姐的傲气,待自己也是亲善和气,心生好感之下,免不了说话便又多了两分真诚。
聂夫人这回是更满意的了,她当下褪了头上一个贵重的玉簪子,抬手便送进了福桃儿如云双髻上。
楚山浔却是越听越不快起来。少年人重貌,他今日见了聂小霜,一颗骄纵的心顿时坠落尘埃,满心里都已然笃定了,这妹妹就是他将来的妻子。
如此一来,那还在不停回话的丑胖丫头,便极为碍眼起来。他恨不能当即发落了出去,以免伤了聂小姐的心去。
等辞别聂夫人,在聂家的厢房里安顿下来后。
看着胖丫头忙里忙外,将一应细软书具尽数理了出来。楚山浔愈发觉得她头上的玉簪违和碍眼,他冷眼看她又衣柜里整理,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蠢笨可厌。
他实在忍不了心底的不快,上前将人朝后一拉,箱笼的盖子砸下来,险些砸了她的手。
“你今日这样多话,可是想让聂夫人误会什么。”少年按了她的肩推在墙上,脸上阴云密布,好像是要吃人。
“好端端的,主子,你怎么了?”福桃儿忙累交加,语气便显得有些寡淡无力。
“你就是想叫聂夫人觉着,本公子重视你吧!”见她淡漠,楚山浔气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哼,平日闷声不响,竟是个有心机的。”
蓦得明白过来,福桃儿忍着肩上的压痛,直言安抚道:“主子不必担心,与聂小姐的婚事不会有误,这都是老夫人交待的。”
肩上力道小了些,福桃儿认真看进他冷厉的眸子里,又有些讨好地笑笑补充说:“主子同聂姑娘,家世、品貌无一不是绝配。可不是戏文里说的,天造地设一对的金童玉女吗。老夫人说了,公子总得有个通房,我这般的,只管让聂家瞧个真切,对主子,有益无害。”
“你倒是有两分自知之明。”少年语气稍缓,抬手以两指捏着她脸颊细察。
眼前的胖丫头眉毛稀疏,本就细长的眼睛,因是在讨好地笑着,愈发眯成了一条线。
丑,可真是丑!
恶毒的话语涌了上来,可要说出口时,又觉着手底下这张脸,透着尴尬惶恐。他瞧着,竟觉得有两分可怜,遂改口继续问:
“你是不是觉着,聂姑娘良善,往后她进门了,绝不会撵你的?”
这话问的福桃儿心尖一颤,她蹙眉固执地朝旁躲开了少年的钳制,想了想,还是觉着都说出来为好。
“有一桩大事,还请主子定夺允我。”撇开眸子盯着地上,就是不敢瞧他。
“说来听听。”少年抱臂,以为她是要装可怜讨恩宠。
“人皆说英雄妾好,主子读书习武,家世品貌无一不是最上乘的。”孱弱的嗓音,开头便先来一段恭维,觉出少年仔细在听,福桃儿又接着说,“可奴婢觉着,终归是相守偕老的匹夫妻好……”
“你想说什么?”楚山浔懒得听绕话,颇为不耐地催促。
“今儿见了聂小姐,才觉着主子就该同她这般的贵女结角百年……”福桃儿朝旁又退了半步,终是抛出了真话来,“奴婢立志不为人妾,还请主子知晓。”
楚山浔听了这一长段剖白,先是咂摸不出她的用意,等最后一句话出来了,他‘哦’了一声,继而终于反应过来这胖丫头在说什么了。
她不愿为妾?还是不愿给他楚山浔作妾?
一下子有些难以接受,楚山浔拉开椅子,坐下细察她脸上神色。
“呵,那你为何要进的府来,还着意讨好老太太,哄得她给了你通房的位子?”
福桃儿抿了抿唇,一咬牙,便将家中情况,怎么到的平城,又是如何为了30两银子签了五年身契,被老太太挑中后,不得已只能先担了这名头……
“如此,愿主子允了奴婢,只担五年虚名。到时迎了主母,便将奴婢外放……”
福桃儿嗫喏着说完,只在‘虚名’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楚山浔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才将这丫头前后的话尽数联系起来。
她这是在划清界限?叫自个儿不要碰她?还是眼高于顶,连他都嫌弃?
“本公子没听错吧,你这是在同我谈条件?”
少年哼笑着去抓她的腕子,却被福桃儿早有准备地躲过了。
“是,奴婢替主子顶了这通房的位子,叫老太太和聂家安心。平日里,还望主子待我就同纤云画沉姐姐一般。”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楚山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
胖丫头的确是在同他谈条件,按她的说法,五年后,等和聂家结亲,他还能是个没有妻妾通房的人。如此,应当是正合他的意。
可是,心底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少年眉心一蹙,稍纵即逝地晃晃头,免不得被她推拒得有些噎得慌。
“就依你。行了,别在我眼前晃了。下去吧。”
见他答应了,福桃儿欢快地行了个礼,犹豫着还是没告诉,聂夫人让她这段日子去陪着小姐住的事。
等她告退后,楚山浔看书渴了,朝外喊“来人”。
“楚公子,您吩咐。”进来的不是胖丫头,竟是个相貌清秀的小厮。
小厮明显是仔细挑拣过的,手脚比一般的丫鬟还要勤谨认真许多。楚山浔想透了聂家的深意,心里泛过一丝不适,想了想聂小霜的无双颜色,也就不计较,翻开书册为乡试作起了准备。
一连数日,两人都未曾见到过面。
楚山浔拜见了聂大人,后者指点了几句,却未曾托关系为他延请名儒再指教一二。只说他年纪小,前途无量,但要戒骄戒躁,再多去世情变故中历练才是。
他被说的一头雾水,只得埋首书册。又兼无妥帖熟悉的人照顾,到底是不适应,是以秋闱前的几日,过得并不怎么舒心。
反倒是福桃儿,原本住去了聂小姐的偏院,还有些担心,人生地不熟,要被主人家拿了错处欺负。
没成想,她被单独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好屋子,也不叫服侍作活。聂夫人每日里谴了个颇慈和的老嬷嬷,来教她世家的规律和礼节。
那聂小霜也常来与她说话,那日在人前怎样,到独处时,还是一贯的洒脱温和。她们好像真的没把福桃儿当作丫鬟通房看待。御下也是极严,原本担心会有旁的丫鬟来欺负,却也是压根不存在的。
九月二十,太原城下了好大一场秋雨,把城内外的主干道都淹没了泰半。就是在这场暴雨中,福桃儿同几个随从一起送了楚山浔去孔庙边的考场。
本朝晋中第47次秋闱,就在这一场连绵无尽的雨落中开始了。
这次乡试为特设恩科,只在一日里连考三场。因此名额也很有限,只取前32名士子为举人。
贡院檐下送考的人群逐渐散尽了,福桃儿撑一把黄油纸的大伞,安静地立在贡院的黑漆匾下。
有小厮来问:“天凉雨大,姑娘可要回府,这里由我们候着就好。”
看了看乌云压顶的天色,福桃儿沉吟了下,对明显有些冻着的随从们说:“你们也不要干等了,就去对面的酒楼叫些茶点坐坐,茶点钱算我的。”
风雨打湿了衣衫下摆,见众随从犹豫,她又笑着补充道:“没事的,我特意问了,主子说总也要申正以后才能出来的。”
听她这么说,楚府的随从们才依言朝酒楼去了,心里头都觉着这位胖胖的通房姐姐,实在是个没架子的大善人。
酒楼里坐了许多候考的家人,福桃儿替随从们叫了瓜果茶点。天气也不算太凉,她便为众人拣了个靠窗的位子。
台上一个胡子泛白的老先生,正在那儿拍着醒木,慷慨激昂地说着太祖开国的伟业。
众人一边赏雨,窝在一处谈天说地,有时也对说书匠爆发出两下喝彩。这靠窗的位子又恰对着贡院的正门,随时看上两眼,也不怕贵客考完了早出来,到时没的错过。
福桃儿晓得自己身份特殊,替他们点完了吃食,也就独自一个儿同掌柜的要了间雅阁,同样也是临着大街,正对着那贡院的。
店小二问她要什么,她只说了句肚子很饿,麻烦多拣些油腻平价的点心送来。店小二虽疑惑她这般节省,却到底是见过世面,一毫儿未露的,麻溜地就上了三大盘芙蓉糕来。
雅间里,博古架、桌案、砚台、羊毫宣纸,应有尽有,连窗隔都似是松木精雕成的。窗前放了个流线型的美人塌,一头朝上仰起,人躺上去,开了窗,抬头恰对着一树高耸茂盛的槐花。
算算银子,招待聂府随从费了1两2钱,这雅间更是要3两银子。反倒是那三碟芙蓉糕,店小二不欺她,是最便宜的点心,每碟只要20文。
起初福桃儿还有些心疼银钱,可等她安睡在美人塌上,对着窗外千丝万缕的雨幕,鼻尖闻着隐隐槐花香气。她也承认,这富贵人家的日子便是惬意好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