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的很快,一口接一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福桃儿继续道:“孙大夫历过灾年,一次用三两银子买了一石米。他一个人孤寡在家,又怎么吃得尽呢?这不是都过春了还剩下好些呢…”
小米粥虽然普通,却是她在灶上熬了一个多时辰的。熬的粘稠香浓,吃进肚里去,最是养胃宜人。
就着她的手几口粥下肚,楚山浔觉出了腹内温热。眼光瞥到自己虚浮的右腕,便停了口,不愿再吃。
料想着他这几月来,必然都未好生吃食。福桃儿放了碗耐心问:“你想吃些什么?明儿个我去给你弄来。”
到这地步还要再关心他的吃食吗?楚山浔抬眼想了想,故意为难道:“筵沁楼的参茸粥,炙鹿肉,云雾七宝糕。这些你都能弄来吗?”
避开他挑衅,颓丧的眸光,福桃儿只轻轻地应了句:“好,等天亮了,给你弄些好吃的。”
见她端着碗转身出去了,楚山浔只以为自己终是惹怒了她,半是悻悻然,半是自弃地想着——如今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又怎会还有人会来纵着他呢?
他颓丧的依坐在桌边,鸦睫低垂。正自嘲间,嘎吱一声,门又开了端着盆清水和干净布巾的福桃儿去而复返。
没有多余的话,她绞了块布帕子,走过来拉过他的手,先抹了手又细细的擦过了他头脸上的污迹。
看着她作这些时一脸柔和仔细,楚山浔的心慢慢地安静下来,便也缄默着,不再说讥讽的话了。
“外头天暖,入夜了,也没什么人。要不去院子里散散再歇了?”
“不必了。”
简短的一声回应,擦净了头脸又漱了口。他便恹恹地又一味向朝着床侧睡下了。
屋里墙角处还有张倚窗而放的小榻,福桃儿收拾干净脸盆布巾。抿唇犹豫了下,还是朝那小榻上自睡了。
那张小榻长度只够个孩童的,这几日楚山浔高烧难退,夜里十几次也都是她绞了湿凉的帕子去覆在他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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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终是能稳睡这一夜,却不想到了下半夜,还是被一阵哐当的响动给惊醒了过来。
睁开眼迷蒙间望去,但见男人扑在榻上,垂着身子伸了手,要去够地上的什么东西。
夜色沉沉,只有些微的星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福桃儿揉了揉眼睛,嗡声嗡气的开口道:“主…怎么了?”
那边男人却穆得收回了手,身子僵硬的半坐在床上。
福桃儿下了榻,趿着鞋子走过去,映着星光,视物的能力微微恢复了些。
“你…你去睡吧,我自己来。”男人压着嗓子开口,声调里满是尴尬。
她看清了,地上那个弯嘴长柄型的容器,是夜壶。此刻它正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幸而入夜前她倾倒了其中的秽物,否则现下便要满地狼藉了。
夜壶的材质是灰黑色的,厚壁粗瓷,分量不轻。她弯下身子快速捡起了瓷壶,拎着递了过去。
屋里头虽然未曾燃烛,凑近了,却也依稀能看清双方的眉目神色。
她檀口抿紧,面色故作坦然地将夜壶拎到他腹前。
这般私密之事,便是小厮丫鬟也不大好替主人做的。可前几日,楚山浔昏迷卧床,虽则饮食骤减,一日里,总也得处理一二次内务的。这等事情,不好叫两位大夫来,都是她一个人料理的。
只是那会儿子楚山浔烧的迷糊,连人都分不大清,自然便没那么多想法。
“你、你放下,我自己来就行。”要叫他当着她的面做这等事,楚山浔实在觉得难堪不安。有心想装作无事,直接躺下回避,可下腹处的鼓胀已经有些酸涩,实在是难受的很。
“快些,我帮你提着。”福桃儿怕他忍得辛苦,便又正色着将夜壶朝下移了些。
见他迟迟不动作,脸上是明显的迟疑不适,她又硬着头皮安抚道:“人食五谷皆有三急,没什么的。这壶重的很,你快些。”
是衣带解开的漱漱声,楚山浔靠墙垂眸,颤着指尖就着她的手将自己送了过去。
壶中顷刻间传来水流奔腾的哗啦声,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回音。
这水声持续了很久,福桃儿只是站成了一座雕像,压制着心底里的尴尬不安。天知道她是怎么控制着,才能让那只拎着夜壶的手稳如泰山的。
残余的几滴水声收了尾,楚山浔迅速抽离了那壶,闷着声调说了句:“行了。”
“嗯。”她也赶忙应声,拎着分量更重的壶便要出门去倾倒。
走到桌边,想着了什么,又用没碰过壶的左手端了碗冷水,走回床边:“喝口水再睡吧。”
怕水喝多了遍要多经历几遍方才的事,楚山浔自然是蹙眉摇头:“不渴,别用你那只手来碰我。”
“不多喝些水,伤是好不快的。”福桃儿难得强硬了些,“方才我都是用的另一只手。”
见他默然,她终是将茶碗递过去,顺着他喝水的快慢,颇小心将茶碗地一点点倾斜。
作者有话说:
楚山浔:为毛本公子连如厕都不行了!
作者:你现在是个废人嘛(叫你欺负桃子!)嘿嘿=v=
第58章 .报恩 [VIP]
第二日天蒙蒙亮, 福桃儿早早起了身。见床上人安睡,她轻手轻脚地整了衣服物件,只费了盏茶时间便处理好一切。提了个竹篮就上街采买去了。
有过点心铺子的经历后, 她做饭时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这两日在医馆, 除开照顾楚山浔的伤势。便也自发的把厨间的劳作尽数包了下来。
孙顾两位大夫皆已五旬有余, 他们常年在外游医,本也是与饮食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医馆里唯一的青壮年楚山浔又病着。因此他们四人, 日常的吃食不过是两稀一干。也就是晨起熬一大锅粥,午膳时蒸个馒头馍子, 炒两碟小菜。孙老头好酒,她外出打汾酒时捎带上的肉食便足够几人吃好久了。
可昨儿个楚山行, 说了他要吃筵沁楼的参茸粥,炙鹿肉,云雾七宝糕……
哪一道不要费上个一二两银子的,如今的处境,福桃儿自是承受不起的。
只是掂量着这半年来他受尽磨难,还有他前日从地上捡那模子来吃, 想必于饮食上也是清苦良久的。
到了街面上, 已有三五成群,早起的菜饭果农, 一脸风霜的为了生计摆起了长龙似的买卖。
楚山浔的高热退了,骨头也接好了,今日福桃儿便打算采多采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又替孙老头打了一壶上好的杏花醉。
街边摊子上买了一大篮子菜蔬, 也只费了半吊钱。拐过小巷, 站在肉铺前。福桃儿却捏着荷包, 犹豫了起来。
肉铺掌柜一脸和善:“天不亮刚宰的鸽子, 刚才卖了半片,剩下这半片小兄弟你瞧瞧肥瘦。”
“这半片我要了。”她红着脸嗫喏,“麻烦您在纸包里加片瘦肉,只要…巴掌大小就行。”
那半片鸽子一下子便废去了她二钱银子,先前又把耳铛的钱补交了些在医馆里。也就还剩个四五两碎银,这两天坐吃山空,自然是得省着用的。
看来过几日她务必得出去摆了字摊儿,重操旧业了。
挎着竹篮,刚走到医馆门前。便听见里头传来喧嚣的吵嚷声,其中一个耳熟的很,可不就是自家主子吗?
急急地跨过了门槛,就见楚山浔正和一个脚夫模样的年轻人对峙着。那人高胖孔武,像是原先时常给楚府送菜蔬的。
“有种的,你再说一遍!”楚山浔眸色赤红,上扬的桃花眼里射出狠厉的寒光。
“都说了是随口说的。”那高胖脚夫也是被他激怒,耿着脖子就要跳起来,“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还当自个儿仍是楚家公子呢,我呸!”
今日来了很多问诊开方的人,皆对他们指指点点,许多人有意无意的便将眼光凝聚在楚山浔面上那道骇人的鞭痕上。
他倚着墙,不住的颤动。人多口杂的,便是悲愤至极,眼尾的猩红愈发浓烈。这世情炎凉他仍旧是很不能适应。
见了这状况,福桃儿先是与那脚夫招呼了声,随即快步上前搀住着他。正要把人往里带,背后那脚夫忽然认出了她,当着众人的面,讪笑了句:“哟,这不是福姨娘吗,没想到您还挺念旧的。听说五爷素来不看重你,到这时候了,劝你另寻明主吧。”
这一出声,各式各样的眼光便都投了过来,有趣的、疑惑的、惊讶的,不怀好意的……
压住了搀扶着的人的怒火,福桃儿蹙了蹙眉,当先回头也不再客气:“‘言轻莫劝人,身卑不说理。’这世上何人没个困窘时,身子不好,且先管好自己吧。”
一席话虽说的温温吞吞,却夹杂了三秋凛寒,那脚夫看出了她同大夫的关系,也就咂嘴不再多言了。
这一幕落在一旁看诊的顾氏眼里,看完了手上的妇人,她便挂了牌子去了里间休息。
楚山浔的神色很不对劲,沉闷阴郁,也说不出是怒是悲。福桃儿问了两句,他也不开口回应,因是要去厨间做顿像样的午饭,她便只好将人带回西屋,刻意露了个温和安抚的笑:“等我去厨下忙完了,咱们吃些好的。”
许是她人瘦了,眉眼瞧着便只是不美,却很有些平俗质朴的亲近。这一俯身笑起来,唇畔一颗尖尖的虎牙,俏皮的很。
眉眼弯成了一条长线,两颊圆圆下颌细细,是个很标准的瓜子脸型。
她就这么笑着直视着他,忽略掉了鞭痕断肢。这种哄慰的态度,自出事以后,便再也无一人对他做过。
楚山浔抬眸,那双桃花眼中仍是静水无波的绝望,眸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她下唇月牙形的白印。心头一跳,于哀戚无尽的深渊里,骤然生出些柔嫩鲜活的枝芽,他很想伸手去捏住眼前这张圆脸。
被心底的念头骇到,楚山浔移开眼,右侧脸琼鼻挺直,剑眉斜飞,上挑的眼尾殷红消散,真是无端俊秀。他不带感情地淡回了句:“嗯。”
福桃儿却是无暇细看他的颜色,今儿个午饭,她预备要做的菜汤点心,可是有的忙了。
进了厨房,她手脚伶俐地先用几个大盆子将菜蔬洗净,为了省下时间,那些盆子清浊分明,将菜蔬由浊至清一处处捞洗过去,洗菜的速度便省下了一大半。
锅上早就坐了热水,需要烫焯的菜先洗完,朝锅里一焯,便成了。
好在医馆后厨是一灶三眼,做起大菜来,极为省时。鸽子枸杞汤、大酱炖豆腐,肉糜山菌菜粥,这三道费时颇多,因此也是第一时间就同时炖着的。
快要入夏,时令瓜果便多了起来。她拿蒜头抄了个红汤苋菜,撒了些粗盐腌了生瓜。
天气渐热,又吊了桶井水上来,把那壶桂花醉朝阴凉处浸了井水。这一切就差不多成了,福桃儿擦擦汗,朝小板凳上坐了,只剩了看火的事项了。
灶间被火烘得能热晕个人,福桃儿趁空到窗前透气。已经巳时正了,外头院里草木葱茏,飘来不知名的花草香气。
又是碧空如洗的好天,她拎起一片生瓜,对着天光看刀工。见这生瓜薄片玲珑剔透,生脆碧绿,她满意地笑笑,朝水里一过,便丢进了口里。
“好香啊,福丫头,就咱这几个人,做这许多菜岂不浪费。”顾氏闻着香进了屋,见她热的厉害,便抽出腰间绢帕,怜爱地去替她拭汗。
“也是叨扰医馆多时了,前儿都没空做吃食。”福桃儿接过帕子,笑了笑呐呐道,“也不多,一会儿我分两碟子,给左右都端些去。”
这是知道孙老头孤寡,一样多做些,便替他左邻右舍地送些吃食,也算连络个人情。顾氏朝灶上添了勺水,看明白这丫头用心,暗自更喜欢了两分。她眼底扫过福桃儿下唇的白印,便同她闲话起来。
顾氏问一句,福桃儿便一边收拾着厨间的案板用具,一边笑着回应两句。
也许是相貌不好,经历特殊。福桃儿有个毛病,便是对着冷言恶语,或是心无挂碍地回避,或是理数充分地回怼,她总能处理应对妥当。一颗心铜墙铁皮包着,寻常人鲜少能真的叫她挂心的。
然而对人家真心善待关切的,那层铜皮子便轻易化了。她反倒束手束脚,尽是以诚相待,应对间也是粗嘴笨舌的,唯恐伤了旁人的好。
“老身托大,说句实话。”顾氏难得踌躇,恳切道,“若非我家小子已娶了……你这丫头啊,实心眼、聪明、能干。就是得多想想自个儿,别太一心为了旁人了。”
“顾大夫,您谬赞了。”福桃儿把肉糜山菌粥盛了,回首笑笑,“您和孙大夫济世为怀,才是真正的善人。”
见这丫头不接自个儿的茬,顾氏眉尖竖了,接过海碗直言道:“西屋那小子,本事没有,臭脾气不少。如今他名利容貌要啥没啥,你略尽主仆之谊是好,可也想清楚了,既然无意,大姑娘家,还是注意些分寸。”
顾氏素来是个直性子,话出口了发觉语气过重了,才压制了些,接着快语道:“毕竟是男女有别的,要不我叫你孙伯伯夜里照顾他?你虽二十了,这般性子好又能干,只要点点头,老身必给你挑个好的。”
也有个人曾说替她找个好人家,这话便听得她十分眼热。
知道顾氏是好意,福桃儿垂眸,沉吟着分好了菜,也就不瞒她了:“若是没有他,顾大夫,恐怕我如今,便是个六十老者的续弦了。”
原来过年时在江阴,乔屠夫带着妻儿来拜年。如今福家日子宽裕了,他娶的小妻子又是福家远方姑娘,因此两家不生仇反倒愈发亲近起来。见了福桃儿,人家也不在意,倒是偶然间说到了多年前的求亲。
言语里只恭维她嫁了良人,那家小公子不仅龙章凤姿的,当年还出面补偿了他一份礼金。
“那混小子竟还做过这般与人为善的好事?”顾氏帮着她洗锅子,差点没把铁勺砸了,她直起身看过去,“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对他……”
“嫁人的事倒没想过,主子心眼不坏,就当是报恩吧。”还有一道鸽子汤在炖,福桃儿笑笑蹲下身去添柴,“反正就我这等样貌年纪,还在乎什么世间俗礼的。”
听她这么妄自菲薄,顾氏刚要开口,就听门外‘镗’得一声,像是有东西被踢翻的响动。
蓦的想起了什么,就见福桃儿忙起身,歉意地扔下句:“顾大夫,烦劳您看下火。”就快步走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