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门追出去,果然见个高瘦清瞿的背影,他如今穿了件寻常百姓的麻灰衫子,葛衣布袍的。左臂接了骨吊了绷带在肩上,从背影看去,就是个可怜落魄的重伤之人。
从顾氏说他‘名利容貌要啥没啥’时他便过来了,虽然晓得那是大实话,可骤然从身边人的嘴里,这样无情地说出来,楚山浔还是受不了。
立在门前听得片刻,一颗心如被人狠压在冰潭深处,苦闷伤情怨愤堆叠叫嚣着,却怎么也冲不到岸上去。
厨间传来响动,他晃着身子想要避了开去,‘吱嘎’一声门被打开了,福桃儿三两步上前,挽在了他的右臂上,试探着问他:“怎么就出来了,饭菜就要好了,先喝些山菌粥吗?”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镜子 [VIP]
\"没什么, 屋子里闷得很。\"
见他神色不对,福桃儿忖了时间,暗怪自己疏忽了。当即又同顾氏招呼一声, 便作势去搀扶。
却被楚山浔甩胳膊挣开了。
“是要……”福桃儿为难着, 终归还是掂了脚尖, 尽力贴到他耳侧,“可要替你执壶?”
“不、不必了。”像是被蛰到一般, 楚山浔扭头要便朝屋里走去。
这样子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快步跟了上去。厨房里顾氏摇头叹了声, 一边看火,一边把这几页研制的几张方子逐一写了出来。
到的西屋, 果见的那厚重的粗瓷夜壶倒在地上。这回不像上次那般幸运,有暗黄色的液体正翻在桌角下。
屋子里发生过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不言而喻的。
楚山浔闷着头坐在简陋的木凳上,他原就不是那等事事都依赖小厮丫鬟的纨绔。且自纤云嫁了后,熏香换衣他都习惯了自己来,更遑论是如厕沐浴这般私密的事。
这会儿子又是内急, 又是尴尬, 还怕要被这丫头指责埋怨,又兼之方才听了厨房里的话, 五内撞击如焚,更是深感‘废人’这个词的悲凉苦痛。
预料中的责骂没有来。
福桃儿拎起那夜壶,先用屋角的脏布简单擦净了外沿。然后她故作自然地走到桌边,递过那壶, 歉声道:“都怪我疏忽了, 你先用吧。”
他闷着头, 将一身难受就着她的手解决了。勉强系了衣带, 就见福桃儿已经端了盆清水进来。
屋子里泛着股难闻的气味,她一次次蹲下身,手脚迅速地吸干了地上的液体,又来回擦了五六次,开了窗,一室干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别一直闷着了,去后院散散,那里的葡萄藤开满了花。等我净了手,先端碗粥你填填肚子。”
对着她仰头温吞的语气,楚山浔神色沉闷地点点头。目光游移在她的背影里,心里头只觉被一股气堵得发疼。
怎么有人能这样坦然地处理秽物,丝毫不计较他已经是个家世容貌尽毁的废人。
何必要这样照顾着,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贪图的了,难道真的是为了报恩?
虽然不情愿出去,可这屋子里实在是闷的很。他双臂伤了,腿却没断,一直这样躲在屋里,也是难受的很。
医馆是个二进的院落,福桃儿说的后院,其实是夹在当中的一块长条空地,地方不大,却很是僻静。有来往煎药问方的人,轻易是到不得这处的。
孙老头在这里搭了个葡萄架,如今已经爬满了翠绿的藤蔓,把这一方小间遮得严实。
有斑驳的日光透过间隙洒落在石凳圆桌上,葡萄花如漫天星般盛放,有团簇碧绿的,更多的是淡黄色的细针一样的圆盘子。
葡萄花花期极短,虽说是花,却无一丝殷红艳色,只有淡雅的绒黄。置身其下,却觉一股清淡至极的幽香,连绵不断的沁人肺腑。
这处倒是幽静也无闲人,楚山浔坐了没多会儿,就等来了端着粥碗的人。
“差不多凉些了,筵沁楼的弄不来。我特意起了大早,买的野生山菌子,和瘦肉剁碎了……”怕他要挑,福桃儿特意端着碗舀了几下,好让香气传了过去,“你早膳也没多吃,可是饿了?”
岂止是饿了,昨夜刚退烧不觉得,楚山浔今日便是被饿醒的。他点点头,便伸手要去接勺。
却被她避了过去:“顾大夫已经找着了几个古方,说是能试着治你的腕子。来,我正闲着。”
说罢,舀了半匙粥递到他嘴边,眉心里带着些疲惫,却还是在小心地哄着。
楚山浔张口,好看的唇珠正碰在粗瓷勺边,显得有些违和。
山菌肉糜粥入喉,只觉香滑生鲜。他的眉头微动,看向身侧人,半年来,食材虽然廉价,却是他吃到的最妥帖精细的吃食的。
福桃儿却只以为他挑嘴:“怕你伤不好,只点了些香油,盐撒的少了些,可是味淡?”
回应她的只是一双沉静阴郁的眸子,视线中带着探究和灼热,像是在思量着什么。他就这么看着她,张了口,一勺接一勺,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
吃完了粥,他视线中的探究更甚了。被这么瞧着,福桃儿到底有些面热,掠过那道糊了鲜红药膏的鞭痕,她弯了弯细眼,那针尖般簇密的葡萄花开的真好。
“还饿吗?等歇歇再吃,还有些汤菜,不好一下子吃得太饱了。”
回应她的却是句毫不相干的话:“五年前在江阴,我只是顺手为之。”
方才在厨间的话,他还是听着了。
福桃儿笑了笑:“说起来,若不是主子,那我现下……”
“你是为了报恩。”楚山浔打断了,仍是直直逼视过去,“也就是说,若是没有当年那回事,对我这么个名利容貌皆无的废人,你连看一眼都嫌厌弃?”
被他语气里的压抑惊动,她收回了视线:“不会,在楚府里,比起旁的人,主子对我多有照顾。如今落难,任谁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呵,这丫头竟这般天真?便是连双瑞和纤云,见了他也是避之不及,唯恐牵连,她竟把人心想的这么简单。
“倘若在府里,我未曾善待帮扶……”楚山浔哼笑一声,觉得自己问的也是可笑,“既然是为了报恩,那大可不必。你只需替我修书一封,给祖母在京中的亲眷,他们自然会在衣食上接应我。”
他虽言之凿凿,可那神情里的虚弱犹疑却还是叫福桃儿看出了端倪。也不知究竟是在别扭什么,许是伤了腕子容貌,总是有些脾气怪异吧。
就要开口间,月洞门里吵嚷着跑进来个七八岁的小童。后头追他的大人也一并冲了进来,那小童满手泥巴,瞧着甚是顽劣,边跑边朝后做着鬼脸。
眼见得就要被一块石头绊了去,楚山浔离的近,适时地伸了右臂挡了一下。
小童‘啊’得一声惊呼,看清了他绵延半张脸的伤处,立时夸张地朝母亲躲去:“阿娘阿娘!这人的脸好吓人呀,是不是你说的妖怪……”
“你们是去取药吧?”福桃儿忙起身将人朝外带,指了指另一侧的小门道,“生药铺的门在那儿呢。”
那母亲方才看诊时,也听得了他们的身份。此刻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句话也没说,拎着孩子便朝另一侧的小门去了。
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恶意,福桃儿只是笑笑,压下了心头的不适,忙转身回去。
伤人恶语,就如三冬凛霜,尤其是孩童无意的真话。
葡萄架下,花香依旧淡雅,楚山浔果然呆坐在石凳上,双拳紧紧握着,置于石桌,右拳只握了一半,左手也因骨断未愈,在那儿剧烈地发颤。
“左臂才接了骨,这半月里绝不能动的,仔细错了骨头。”福桃儿急得连忙去掰他左拳,垂头看着他这模样,她也实在是不好受的。
“去拿面镜子来。”他压着颤声命令着。
难道受伤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过自己的脸吗?福桃儿皱眉刚想要劝阻,就被他狠狠推开了:“快去啊,连面镜子都没有吗?”
果然,找遍整个医馆,便是连面镜子都没的。福桃儿本就不希望找到,正要回去,却听顾氏在后头叫了句:“巧的很,有个女客正带了面掌镜,先拿去吧。”
说着递过面纹饰精巧的巴掌铜镜,打磨用料还极是平整,比一般的铜镜要清晰的多。
“快拿去吧,人家配了药还等着回呢。”顾氏催促。
掌镜颇小,照不清人的全部面容,原就是女儿家用来看簪环妆钿的。从右额角往下,镜子里依次掠过鸦黑长眉、潋滟摄人的眸子、挺直的琼鼻、失色的唇畔……
最后停在左颊,是一道骇人的鞭伤,其上糊满了红色的粘稠膏药。楚山浔拿自己的手掌虚浮着盖了上去,恰好从左侧太阳穴的鬓发里,延伸到下颌尽处,堪堪是一掌的长度。
他又移开手,将镜子正对着那道伤。由于镜子颇小,便遮去了这张脸上其余出彩的五官。但这么瞧着,直如冥府恶鬼,那外翻的伤处还有两指余宽,不晓得以后如何,现下看着,何止是吓人,简直是令人作呕。
“那孩子说,我是鬼怪。”陈述的语气,死寂如深潭。
掌镜微转,从福桃儿的位置看去,正对着楚山浔的右眼。但见还是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眸,甚至比少年时更多了两分摄人的气魄。
只是这双眸子,如今赤红着泛着水色,满溢着悲绝。
觉察出他的情绪,福桃儿走过去,站在他身侧,目光亦带了三分悲色。她垂首想要去拿开掌镜:“正是浮肿最厉害的时候,只要不沾水好生换药,往后不会这样的。”
手掌错开,楚山浔突然暴起,右臂狠掷。
她想去接时,手心恰被铜镜的棱角撞过,‘町’得几声脆响,掌镜滚在葡萄架边,崩裂成无数碎片,映着巳时的日阳绚烂,星星点点散落着。
这一击满含悲愤,力道颇大。福桃儿有手心被划破了,却也无暇去管了。
砸了镜子,楚山浔仿若失了全身的力气,虽是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人却没了魂,在散落的阳光下,整个人竟违和地透着怯弱。
耳边听得有人在叫他,眼前却只是浮凸外翻的骇人鞭伤。
回过神来,他蓦地扑倒在石桌上,将头脸埋进自己右臂里,宽阔清瘦的脊背不住得震颤,继而有些破碎断续的哀啼传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赁屋 [VIP]
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 竟以这般悲屈的模样,躲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福桃儿看的心里也难受,上前张张嘴, 一时却觉得肚子里的文墨尽数苍白了起来。
舞文弄墨, 骑射游猎, 本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对于一个心怀仕途颇有抱负的举子,右腕手筋被人深深挑断, 脸上落下牢狱重罪的痕迹,也许不啻比丢了性命, 更令人无望了。
虚扬着的手掌终于落下,轻轻拍抚在他肩头:“男儿生当于世, 不必为外物多扰,你还未及弱冠,来日方长,将来未必不能东山再起的……”
似是将连月来的悲屈苦痛尽数发作了出来,他一边抽噎着,一边也在听她的絮絮赘言。在那三言两语的温柔安抚中, 楚山浔心头渐定, 慢慢收起了失态。
他忽而直起身子歪侧着左颊,那道鞭痕正对着福桃儿。重重揩去最后一滴泪, 他哀蹙着长眉问:“若我再不能恢复,一直这么个鬼样子下去。是不是连黔首百姓都瞧不上我了?”
“不会的,顾大夫说了你的右腕有机会治的,脸上的伤也会好许多的, 切莫再胡想了。”
“呵, 这么说来…”伤疤随着哼笑扭曲, 他突然抬起左臂抓上了福桃儿的手, “便是连你都嫌弃我了……”
掌心的鲜红噎住了他的话,她想要抽回手时,却查察觉出了对方的用力,因顾及着他左臂的伤处,福桃儿也就没有再挣脱。
沉默了会儿,楚山浔哑着嗓子道:“我去给你找些药来。”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福桃儿本想阻拦却也陷入了沉默。
受人滴水,当涌泉相报。的确她就是在报恩。虽然他暴躁脾气坏,说话也从不会顾及旁人心情。可她反正也无牵无挂,便先这么照顾他一阵罢了。
片刻之后楚山浔回来,拿了瓶伤药放在石桌上,开口却是:“我想离开这儿,不想再借住了。”
原来他方才去柜上拿药,医馆里人多,便又有许多人见了他的模样指指点点。楚山浔受不得也不管伤病未愈,只想速速离了这处。
从他的脸色中猜出了这些,福桃儿沉吟了片刻,到底是点头应了。
拿着碎裂的掌镜到原主那儿时,那姑娘显然是极为心疼的样子。福桃儿也不倚仗孙老头的大夫身份,极是客气抱歉地同人家陪了礼问了价。幸而也是遇着个和善的,最后赔了7钱银子了事。
这是下午,等收拾完了厨房的事,又将楚山浔的伤药,看着他睡下后,她便出门去着手租赁屋子的事。
原本想着在城东摆字摊,已有了些老主顾,要方便立足的多。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能离医馆太远了。便只在离医馆一刻路城里的僻静巷子里去找。
此地赁屋要比城东贵上些许,跟着经纪跑了一个时辰,终于是在一处枕河小巷的尽头寻到了合心意的屋子。
也就是单独的两间破瓦房,造屋的年代是十分久远了,床榻桌椅都极是简陋甚至是破败的,茅草搭的厨房小的仅是个能站人储物的地方。
唯有两点叫人满意的。一个便是它在巷子尽头,开了屋子后门,枕靠河岸有块一丈方圆的地儿,种了片枝蔓交叠菜地,角落里的西瓜藤是有些年数了。
另一个便是月赁只要9钱银子,在周围动辄1两往上的月赁中,实在是不多见的。福桃儿看的满意,当即就付了6两银子,定了半年的赁期和经纪费用。
回去的路上,她捏了捏扁扁的荷包,身边仅剩了5两6钱了。幸好当了那对耳铛,医馆柜面上也交了20两银子的药费,这半年里她多积攒些,只供着两人的开销用度,也是尽够的。
只是不知,他会否不惯这般清苦,要有额外的开销。
回了医馆,也同孙顾两位大夫说清了。顾大夫虽然不喜,却也将他往后十日的伤药尽数准备,一一交代了,只说腕子恢复的事,还要看天意。
随身行李不过是一个大青布包袱,这日黄昏饭后,两人便出了医馆,只往西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