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正收拾摊位,他也有妻儿家小要奉养,本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实在是近来家中困窘,见着书摊生意好,才想着要来分一杯羹。
正一脸愁苦要离开时,却见那姑娘上前拱手,细长双目中并无方才龃龉的记恨,正色道:“此处离医馆近,我不好移步。二人争利全无好处,兄台若信我,便去城东,我原在那处的字摊生意也极好。”
说什么争利,到底是抬举客气。小民百姓,谁人不为家计奔走挣扎,福桃儿虽也不大瞧得上此人心胸,却还是为他指了个去处。为的也是往后不见,落个清净。
那中年人得了指点,面色氖然心底里大是感激。后来他到了城东,但凡见了读书人,便说与他福桃儿的字摊,只说有个落难的举人在那儿看股赋,最低只收几个铜板便能指点。
这人口才了得,又惯会招揽。是以半月里,楚山浔在字摊上看股赋的银钱水涨船高,平摊下来,一日里竟能有个三、四吊钱之多。
很快便有个钱姓的小富人家,以每月3两银子的价将楚山浔聘去教授子弟,也就是辰巳两个时辰去去,人家还留顿午饭吃了才叫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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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弦浅淡,偶有薄云拂过。这夜实在热闷的很,一年里最热的时节就快要到了。
楚山浔坐在屋后河边,看福桃儿裁纸成笺,汗珠顺着脸侧,滑过柔嫩的颈项,再没入衣衫里。他蹙眉开口:“赚银钱的本事和争命似的,直接去买人家的笺纸,也就多费几文钱的事。你这样粗陋的白纸,代笔还得给人家描边作画……”
有心想要上前替她时,右腕却仍是使不出力气做这些巧活。
“夜里也是无事,外头卖的笺纸既贵且俗,样式千篇一律,还是自个儿画的好看些。”原跟着王翰林也画过两笔山水,其实福桃儿画技实在没天赋,可她偏到喜欢这个,给人代笔时,便随心意描个竹菊花鸟来映衬。她画的高兴,客人看得喜欢时,也有多给一文铜板的。
可是这样一来,夜里睡前休闲的时间便也被挤占了。楚山浔一是不想叫她这么辛苦,二则他总觉得福桃儿太忙了,除了睡觉吃饭几乎都有活干,也就是换药的时候能说上句话。
“不然我再去问问故友,看能不能找个官宦人家作西席。”
“万万不可!”福桃儿面带忧色地抬头打断了,“药钱用度正好够了,若是招摇原来的身份,怕是又来惹来祸端。”
知道她所言非虚,楚山浔只是沉默着望了眼河畔,他的腕子怎么还不见好,那顾氏不会是庸医吧?天热气闷,瞧了眼还在不停干活的女子,他心头烦乱不安,不再多说,也就自回屋歇了。
这天夜里,真是一丝儿风也没的。楚山浔原本就是胃热的体质,在地铺上翻来转去。到了四更天才要迷迷糊糊睡去时,耳边嗡嗡作响,一只大花蚊子绕着他上下飞舞。
一连咬了六七个大包,他忍无可忍,也管不得塌上安睡的人。起身点了油灯,便去抓赶。
也许是福桃儿白日里太累,竟然也没叫他吵醒了。
因是双手不便,抓了半天也没能逮住那只大花蚊子,反倒又叫它叮了两口。楚山浔气得便想叫她来帮忙,转念瞥见塌上人侧身酣睡,纤腰低陷,他叹了口气吹了油灯,大字状得仰躺在地铺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也许是蚊子喝饱了血,快五更天时,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人起身,却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便终是一气睡了过去。
等楚山浔再睁开眼睛,朗日高悬,透过大开的破窗照得他晃眼。猛得睁大双眸,这是辰末了,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他慢条斯理地洗漱过后,实在是不愿出门去钱家。
可是二刻后,楚山浔还是一身葛衣布袍,出现在了钱家的花厅里。
因他管教过于严厉,钱家才九岁的小子是个有心计的。时常在爹娘面前说他的坏话,编排这先生不尽责之处。这户人家素来宠溺儿子无度,今日见先生竟晚了一个时辰才来,当即也不留情,当着婆子仆妇的面,就将楚山浔呵斥威胁了一番。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另请高明吧!”被数落的狠了,楚山浔心头的怒意尽数发作起来,“凭你家小子的资质,若非翰林学士亲授,且等着四五十院试及第,都算是前世里积德了!”
这等粗鄙小民,不过有两个臭钱,还承望科考庙堂了。这钱家小子委实蠢笨没天赋,又刁滑顽劣,他实在是受够了,当即辞了差使,也不管人挽留,甩门离去。
这两日陪了新的方子,药钱上又费了七八两银子。是以辞了差使,楚山浔也未归家,而是直接去了邹先生家里。到这等时候,他也没有任何顾忌了,怕什么祸端,要什么脸面,还得要银钱。
邹先生见了他如今的模样,自然是慨叹吃惊。他虽从前古板苛刻,到底还是念些师生情谊的。当下叫仆从从柜上支了五十两银子,又修书一封,替他荐了个小吏人家已考中秀才的公子。因那户人家急着找先生,吃了顿午饭,便着人直接将楚山浔送了去。
也算是因祸得福,那公子年已三十,名唤温则,字浩存。脾性天分都算上佳,开了月银5两,说好了每日卯末派人来接,用了午膳再送回。
这事情楚山浔瞒了下来,只打算过上月余,等攒了些钱再同福桃儿说的。他有些私心,只怕银钱上宽裕了,或许再归置下屋子床榻,他两个就会分开住了。
楚山浔心底自然是不认为对她怎样喜欢的,只是觉得夜里梦魇时,屋子里多个人,瞧一眼她也能安睡不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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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温则就对楚山浔的才学见识钦佩不已。他一个小吏人家的公子,家中虽然也经商富裕,却到底没机会遇着位正途出身的西席。
温家已经三代无人中过乡试,老太爷温茂源往上再三代中,才有旁支亲眷中过一次举人。温家不似小富的钱家,还是识才的。因此设宴款待,也将束脩加到了10两一月,还请了城中数位大夫来替楚山浔看伤。
令人称奇的是,那顾氏的医术竟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几乎每个大夫问诊完了,都要慨叹一句,并不说自家的医法,头一句都定要问开这断续膏的医者今在何方,他们定然要前去拜访。
待问到他们腕子如何医治时,皆是或婉转或直接地告知此伤无解。
这一日大暑黄昏,福桃儿早早收了摊子,抱了顶蚊帐回来。准备将它挂在塌上的钩环处。她的神情不大好,反复摩挲着手中的竹管药瓶。见楚山浔从外头回来,才打起精神,起身笑问:“可吃了,还是钱家又留了夜饭了?”
“嗯,钱家老太爷还叫我包了点心回来。”楚山浔撒起谎来,面上也是自然得很,丝毫看不出端倪。
福桃儿也从医馆那儿带了些绿豆百合汤,见他害热当下盛了两小碗,边吃点心边与他闲话。
这两日楚山浔都在温家待到晚膳后才归,他两个也是许久没这么坐着聊天了。
“今儿钱家来了个大夫。”绿豆汤放在井水碗里浸过,楚山浔喝了口,只觉凉爽驱暑,“说是有些本事,祖上还在宫里待过,竟断言我这腕子好不得了。”
听他说起腕伤,福桃儿心底一沉,垂眸又摸索起那药瓶。脑子里响起今日顾氏的一句话:“这瓶用了再不好,便不必再来配了。”
“分明我这两日连碗筷都拿得稳当了。”楚山浔还是更愿意相信顾氏,见福桃儿神色不好,又催问:“对了,顾大夫的药用完,可有去配?银钱上如今倒不必计较。”
“已经配来了。”福桃儿将竹管置于桌面,转了个话题,“夜里蚊子多了,医馆里倒有多余的蚊帐,一会儿我把它挂了,你先去塌上睡。”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蚊帐 [VIP]
虽说如今单是福桃儿, 一月下来也能挣上个四两多银子。可断续膏的方子配一次便要八两多,是以屋子里的布置物件都未曾添补,还是和来的时候一般简陋。
屋里头唯一能挂蚊帐的地方便在床榻的顶上, 也许是先前的住户钉上去的, 在床榻上一丈的高处, 贴着梁柱有个短钩。
挂蚊帐时,应该是有个长杆子挑上去的, 可现下屋子里却遍寻不见。
站在床上,福桃儿伸手比了比高度, 可是差的远呢。她环视屋内,视线落在了那张圆凳上。
从厨间洗漱完, 换了寝衣的楚山浔进屋时,看到的便是她使劲踮足,奋力伸长了手,简直想要再跳上一跳的费力模样。
半人高的圆凳,被放在床榻的中央,发出‘吱嘎’的错位声, 看样子是随时要散架, 直是惊险万分。
“下来。”压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楚山浔怕吓着人刻意放柔了嗓子, 还虚浮着张开了右臂,随时防着她要坠下来。
“还是有些太高了。”福桃儿倒是不甚在意,站在高高摇晃的圆凳上,抱着成团的蚊帐, 又踮脚试了两次, 才晃着身子爬下来。她讪笑了下, 虎牙尖尖, 有些羞氖自己没做成这事,“嗐,明明算着位置,加了这圆凳是刚好的。”
“叫我一声的事,还非要自己来,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逞强的姑娘。”楚山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要她扶,抬脚跨上圆凳,接过那团蚊帐,颇轻巧地就将它挂到了梁上。
“顾大夫的断续膏看来真的是有奇效的。”下得塌去,他扬唇欣喜地翻看自己的右腕,虽然疗效是慢了些,可十几天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右腕还能做些轻巧简单的活计。
听他说到断续膏,正在整理纱帐的福桃儿心头一咯噔,是沉重酸涩的。手下动作加快,将宽阔的床榻围了一圈,却没有立刻去回应他的话。
“嗯,许是再用上两剂,好好将养便能写字了。”也许顾大夫也有失算之时呢,不用完这一罐,凭什么就认定医不好呢。
福桃儿拉好纱帐边角,朝马扎上坐了,给自己倒了口水喝。对着楚山浔时不时闪烁审视的目光,她忽然想着了什么,便从衣衫里顺着脖子摸了个坠子出来:“也不必担心药费,若你不在意,过两日再配药时,便将这个当了吧。”
那是聂家小姐赠予她的玉锁,先前怕触了他的心事,就一直没有拿出来。
见了这玉锁,楚山浔眸子一暗。往日云烟,多少繁华锦绣尽数扑面袭来。
“你若惦念,还是收了吧。”以为他是舍不得,福桃儿便作势要褪下交还。安抚的话也不好说,因是最近的科考也要等三年后,聂家小姐与他同岁,便是退而求其次,也鲜少会再等到那时候吧。
微颤的大掌覆上她手,连带着玉锁一并包了起来。楚山浔沉默之后,嗤笑出声:“是什么让你以为,那般只看权势的女子,我将来还会在意的?”
两个离的极近,好在福桃儿还未洗漱,仍穿着白日里的男装,衣衫宽大避体,便也不甚尴尬。
从窗外的剪影看去,却似两个男子依偎低语,亲密无间的姿态,任谁瞧了,都少不得要误会一番的。
“这也是你的私事。以你的资质,只要书卷不落,三年后科考,高中也是易事。到时候,没有被榜下捉婿,求娶哪家小姐,都未必不成的。”
他凑的极近,福桃儿总是不大习惯。她说话向来实诚,此刻却为他勾勒出一番明日图景。毕竟是师从过王老翰林的,科举之变化莫测,她又怎会不知。想当年,李太白也都屡屡落第。天下间,谁又能打了包票,说自己必能高中呢。
楚山浔却以为她是说的酸话,便又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到人面颊上去了。
从前的大丫鬟们眉目妍丽,又惯爱熏香装扮,行动间溢出的佳人香气,却叫他闻得厌烦。
倒是这热的蒸笼般的夏夜里,眼前这眉目不美的丫头,身上一股子梳洗后的皂角清香,淡极,若不细嗅,都要淹没在这黏腻灼热的夜风里。
“若我将来再得势,只有两桩事情是必做的,你可能猜着?”放开了手,楚山浔看了眼玉锁莹润,在她毫无起伏的胸前摇晃。
“查清冤案,替老夫人平冤雪恨。”福桃儿移开了些,抬手握住了玉锁,勉强笑了笑道,\"还有什么,总归是报效国家,为天下生民……\"
“第一桩你说对了……”说起封氏,楚山浔眸色一凛,“若让我得势,非要将害祖母的人,剖心挖肝,一刀一刀凌迟了去。”
说着话的时候,他如玉面庞在灯火下晃动,一瞬间福桃儿想起了冥府里修罗恶鬼的幻想。
还没应对搭话,却见这修罗忽而换了副温和艳绝的神色,眉眼中沾上了人世最和暖凡俗的烟火:“那第二桩,小桃,我一定要待你好,不会负了你。”
枉读诗书千篇,人一旦真心起来,那口舌上必然便是笨得苍白。
这般突如其来的心迹剖白,让福桃儿实在是有些难以回应。对她来说,从小到大,除了养父和容姐姐,也没什么贴心的家人。一旦有人待她好几分,想着的便是怎么加倍地还报。
她如今赁屋陪着他,也只是因为前尘旧事里的一些恩义。说什么天长地久,相守恋慕,对于她这般命蹇之人,也许从来都是考虑不得的。
眼前的青年眉目如画,琼鼻莹莹,灯火恰好在他左颊处打下一片影子,便显得那道鞭痕柔和模糊了许多。
“你曾说过,我二人师从王老,若我是男子,这亦师亦友的情分倒是难得……”福桃儿将脸侧转向灯火,嗓音淡然得带了些出世的意味,“ 不早了,你快先去塌上躺了歇着吧。”
“地上闷热,蚊子又多,你也来塌上躺了吧。”对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楚山浔心里别扭的很。虽然晓得她的性子,却也时不时得总要想了,若他从前这么说,也不知她会如何欣喜呢。
开了窗又罩了纱帐,塌上临河总算是有些微凉风,楚山浔躺在塌上昏昏欲睡。等福桃儿去洗漱的片刻,不觉便入了梦乡。
然而心里头却还是记挂着要与个女子同塌,便是再熟悉,也总还是有两分期许踌躇的。迷蒙间睁开眼,塌上却唯有他一个。再朝地上一瞧,果然见个小小的身子,盖了严实睡得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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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那日,天上太阳简直像个火球,无情地炙烤着人间。
饺饵店内,福桃儿面前放着三个案板,她正利落地轮替剁着荤素三种不同的馅料。心里却在盘算着,是不是够银钱去弄些冰来,抵过这两日酷暑去,也好叫楚山浔的伤处不害热发炎。
正思虑着,却不知外间吃饺饵的客人里,有一双带着恶意的眸子将她直直地盯着她。
呼闻外间吵嚷,有伙计进来说掌柜的叫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