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第四世
时间:2021-08-27 10:06:47

  “就是她,我亲眼瞧见的,方才掀了帽子对着馅料整理头发。您瞧瞧,这能吃吗?!”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指着碗里的头发丝,大声呵斥着。
  同她对上眼的一瞬,福桃儿心下僵住。这丫鬟她认识,正是三奶奶武凝琴陪嫁来的二等丫鬟若萍。
  “不会吧,我这伙计向来仔细……”掌柜的想要解释,却立刻引来四周食客的指责质问。
  乱哄哄的,又是致歉又是免了他们的饭钱,对着挑眉得意的若萍,福桃儿却无心去与人争辩。她心底里只担心一件事,若是被楚府的人晓得自己收留了人,如今日子也越发好过,不知会不会再暗中使些手段。
  不行,看来治好了伤,平城还是不要待了。
  若萍却没想这许多,她只是在府里被三爷多看了两眼,这两日叫奶奶狠狠喝骂了顿。这会儿子恰逢有假,心里正没脸愤恨呢,偏就遇着了从前漠远斋的福姨娘。
  说起来,若萍与福桃儿还有两分相似,一样的细长眼睛塌鼻子。可她身材高挑脸上淡妆巧妙,也就算有一分姿色了。她在庭院里见过两次五爷和这位姨娘,再比比自己,心里总是不平的。于是,今日意外见了,便在汤碗里做些手脚,想着讹两个钱也好。
  那边若萍还在不依不饶,掌柜的陪了银子不管怎么赔罪都没用处。
  “这位客官,您究竟要如何才满意呢?”
  “呸。”若萍突然朝汤碗里吐了一大口口水,昂着头斜着眼威逼道,“叫她将这一碗吃了,今日的事便算罢了。”
  周围食客看热闹的,此时议论纷纷,有看笑话好笑的,也有说公道话说她太过分的。可终究也没个人来管这不相干的闲事。
  “算了吧。”身后又站起个人,竟是老太太院里的大丫鬟采月。自出事后,藕生苑几个得用的丫鬟便也落了难,发卖的发卖,降级的降级。如今采月对着若萍,却也得恭敬客气的很,“到底从前也算半个主子,又何必……”
  “你闭嘴!”若萍回身竟啐了她一口,又斜着眼瞧向掌柜的,“到底吃是还不吃,院里好几个姐妹还说你这饺饵鲜呢,呵……”
  分明是威胁要出去砸自己的招牌,掌柜的一听,本来还在犹豫的,当下一推身边的福桃儿,急道:“还不快按客人说的做!自己掉的头发,吃干净了,也不冤枉。”
  众人多是好奇打量地调转眼光,看向了一直静默地立在一边的少年伙计。
  就见福桃儿恭敬地缓步上前,走到若萍坐的那张桌边,垂着眸子一直是个认错不安的模样。
  “瞧你当初在漠远斋风光的。”若萍坐了下来,抱臂斜倚着桌子,笑起来尖酸得意,“朝汤碗里照照你的模样,也就配吃我的口水。”
  福桃儿始终一言不发,双手端起了那碗脏了的饺饵。因是天热,汤水的温度也是她向掌柜的提议,特意调过的。滚烫的饺饵浸入冰凉的鲜汤,皮子缩起裹在饱满紧实的肉馅上,大夏天的,一口一个,温度也是正好。
  “快吃吧,吃完了就滚蛋,叫你家掌柜的重给我做一碗。”
  暗自道了声可惜了了,一直垂首的福桃儿抬眸,对着若萍露了个天真灿烂的笑,虎牙尖尖,眉眼弯弯,竟有股说不出的娇憨自在的意态。
  就在若萍看得愣神之际,她忽然发难,抬手将整只大碗连汤带馄饨带葱花姜丝的,尽数朝若萍脸上泼去。几根被挑出来的头发丝,正好长长得贴在了她的鼻子上。
  “我去你祖爷爷的!”‘嘭’得脆响,福桃儿砸了碗朝后退开,又高声说道:“比比长度便知,这头发有我两倍长,分明是你自己放了进去,贼喊捉贼也不用用脑子。”
  这话一出,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若萍的鼻梁,其中有恍然大悟者,便已经明白,照这头发的长度,必然不是后厨的人。
  可福桃儿说完,也不打算与人对峙。赶在若萍回神反击前,她三两步后退,到了门口,便发足狂奔起来。那若萍跟着三奶奶长大,果然是个泼辣敢动手的,竟扔下采月当即顶着一头饺饵汤菜,就要去追人。
  饺饵店正处在早市尽头,出了门,福桃儿偏朝闹市处,穿街过市,极是灵巧地越过人群。
  他两个自然引来过往百姓的注意,福桃儿这一年在外奔走,风里来雨里去,跑起来动若狡兔,很快便将久居深宅的若萍甩了开去。
  “娘子,为夫不过多看了两眼那花魁,你何至于、啊!”绕过一个菜摊,眼看得若萍发狠追得近了,福桃儿便意态可怜地喊了起来,“你何至于竟要毒害夫君啊,诶!娘子小心啊……”
  看客们一见这小郎君面善凄楚的很,再一瞧后头女子面色狰狞地顶着一头汤水喊打喊杀的,便有几个好管事的上前劝说围堵。只不过扎眼功夫,福桃儿便转过小巷不见了踪影。
  “耿忠,去,快去跟上那少年。”筵沁楼三楼雅间里,一个着淡褐云锦罩月色杭罗衫的男子抿了口茶,凝眸看向楼下的风波。
 
 
第65章 .酩酊 [VIP]
  甩脱了跟着叫骂的丫鬟若萍, 福桃儿脚下不停,一路疾跑着离开了早市,到了人少些的僻静地儿, 才满头大汗地停了下来。
  她记得这若萍虽然性子泼辣, 却是三奶奶从小一道长大的陪嫁, 脾气性子都算是深得武凝琴的喜欢。今日自己被她寻衅欺负,实在是忍无可忍, 也是盘算着平城不大好久待了,才索性仗着脚快, 朝她头上泼了饺饵汤的。
  缓步朝前走着,后背衣裤连带兜帽里都全是汗水, 黏在身上难受得紧。因着双眉淡极,大汗时旁人还有眉毛挡一挡,她却容易直接淋漓着落入眼里。
  平生也没这般大胆的时候,想着方才惊心的一幕,她檀口微扬,竟是失笑出声。如今自个儿无牵无挂, 又四处谋生计, 这性子真是同从前不大一样了,算是开阔无束许多。
  抬手揩去眉间欲滴落的汗珠, 福桃儿也没朝家去,反而是七拐八绕地又回了闹市附近。她攥着玄色荷包里的物件,走进了先前收明月耳铛的那家当铺。
  丝毫没有留意到,背后的牌楼后, 一道淡褐色的人影晃过。
  站在高高的柜台后, 福桃儿抬头候着, 略带紧张地注视着里头的伙计。
  “十五两银, 当期三月。”伙计扬眉,昧着良心地报了个数目。
  “怎会,这蛇纹环佩懂行的人瞧过了,说是怎么也值二百两纹银的。”福桃儿急地伸手按住了那甘黄色的玉珏,也随口胡诌了个数目。
  “哎哎哎,你急什么,先放下。”这可是个难得的好玉,伙计斟酌了下,猜测这回不好蒙人,便又开口,“四十两,死当。”
  见木栅外头人犹豫,伙计心里一喜,暗想这可是立了功捡了便宜了,按当铺二十抽一的规矩,这月月钱他少说得多个五两银子了。
  刚要催促,老掌柜的皱着眉颇严肃地从后屋过来,招呼道:“王包子,来一下。”
  看着他两个耳语着入了内室,福桃儿伸手又将柜上的玉珏拿了回来。在手里反复揉捏着。
  在江阴,有些不得入葬主墓的妾侍,曾经谣传过一种巫术。据说在主君身死之日,若由后人拿着男人的头发或是物件,缠绑上同心结,再放入妾侍的墓边,就能叫那男子下一世为她所缠,倾尽所有地爱惜护念于她。
  福桃儿心头一痛,下意识地捏紧那玉珏。容姐姐与其说是难产而殁,倒不如说是心枯而死。
  “我好怕,好怕!明郎呢……明郎、你别走……”
  阖目肃立,梦魇般得呓语又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散。想到容荷晚在城外的孤坟,也是突然泄了气,这般孽缘痴恋,又何必要叫她下一世还不得解脱,倒不如将自己的头发绞了,下一世再同容姐姐投壶绕床,泥珠嬉戏。
  “小兄弟?”再睁眼,就见掌柜的一脸和善地出现在木栅后。
  “算了,我还是不当了。”
  还是找余氏母子先借点吧,她刚要转身,未料那掌柜的竟然开了矮门,低头从那柜台后钻了出来。
  “小兄弟留步啊。”老掌柜的捧着个绣凰鸟的钱袋,强行掰开福桃儿的手心,塞了过去,“伙计有眼无珠,不识宝器。三百两银子,您看当是不当呢。”
  “三百两?”她惊得张了嘴,“是要死当吗?”
  “岂敢岂敢,三百两自然是活期,两年内,随您来取。”老掌柜的抢过那玉珏,笑的一脸褶子开了花似的朗然。
  打开钱袋一瞧,是两个五十两的大银锭子,十几个散碎银角子,还有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福桃儿怔楞地查看了一遍,着实难以相信,这甘黄色的玉珏竟然能值近千两白银,若非这银票是假的,便是掌柜的眼瘸,看错了?
  越过当铺前边柜台,老掌柜的敛了笑,恭敬地双手捧珏,将它递给了雅间里的男子。
  此人穿戴虽不张扬,可老掌柜的做了几十年当铺生意,分明能瞧出他的靴子玉冠,就连旁边站着的侍卫,那规格用度,都绝非是普通百姓轻易能弄得的。
  男人着浅褐衫子,却罩着月白杭罗,身量中等,相貌虽贵气却总流露出些阴柔的意态。细看来,他的眼儿天生带了丝魅色,右眼角下边,竟还垂着粒朱红色的泪痣,芝麻大点,在他瓷白的肤色上,却极是显眼。
  “大人?”侍卫耿忠见主人只是把玩着玉珏,似有些出神,“还要跟吗?”
  “小日子倒是不错。”萧元洲一口京腔,好在他嗓音沉沉,气质温润,一开口时又把那阴柔气质掩去了不少,“怪的很,速速跟上去瞧瞧,切莫惊了人家。”
  .
  等福桃儿跑了一趟宝通票号,将一百两兑成了一包散碎银两,她才终于回过神,晓得自己是真拿那蛇纹环佩当了三百两雪花银子。
  左右上回的耳铛她问了楚山浔,少说值一百五十两,也算是叫那掌柜的给蒙了去。这回得了这三百银子,怎么也够普通人家生活半辈子的了,福桃儿便也不去多管那当铺是否错看了。
  小心将银子藏在腰间,她直接雇了辆驴车,直奔城东去找了余氏母子。将二百两交了他们保管,又把自己的困境说了。余氏当即一拍手,叫毛毛去清点了货物,两下里商定,三日后,便来接他们一同出城南下。
  这一日经历艰险惊喜,直到薄暮四合,福桃儿才雇了辆马车,奔回了那陋室。
  推门进去,却见屋子里没有点灯。难道楚山浔还没回来,看来这钱家是愈发重视他的才气了。
  走到屋里,才刚将油灯点燃,忽而便听得屋后一声脆响,‘恍铛’骇了她一大跳。
  推开屋门,一股子血腥混在酒香里顿时冲进鼻隙。只见楚山浔一个人脊背挺直,也没用马扎,就这么席地而坐。
  他的身侧,是一个碎了的空酒壶。
  “怎么喝酒了……”借着室内的昏黄,福桃儿看清了地上,“子归,你!你做什么!”
  一地的鲜血,才拆了布带的左手拿着把匕首。福桃儿跨步冲上前,蹲下身去夺他的刀。脚下黏腻的血液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抖得厉害:“到底怎么了……何苦要自伤?!”
  一双赤红潋滟的眸子倏地歪头看向她,楚山浔当着她的面,笑了笑着又在右臂上划了一道,果然又听她惊呼了声。
  “你知道我这右腕是废了,就偏瞒着我?”
  “胡说什么!先、先把刀给我。”
  原来上次温家请来的大夫是个医痴,认定了伤腕治不得,便想尽办法找遍全城医馆,终是见到了配断续膏的顾氏。
  两下里一探讨,都对这结果接受无疑。这大夫也是好心,晓得那断续膏里有害人的毒物,今儿再复诊时,全然不顾温家公子在旁使眼色,直截了当地就告诫道:“断续膏不好再用了,你的腕子已是恢复到最好。往后也不必太过紧张,刻意小心养护。日常起居你就用它,只是写字骑射也就不要想了。”
  听了这话,楚山浔当即也不授课了,只把自己关在温家书屋里,一连写了几十张宣纸。等温则走进去,见到满地歪歪扭扭却辞藻精妙的诗句时,也只好劝慰着两句,留他去吃夜饭。
  在温家,楚山浔面色如常,只是唯有他自己才晓得,这种希望到绝望的滋味,是何等苦痛崩溃。路上,他随手买了坛子酒,却发现左臂还隐痛,右腕无力,酒坛子宽圆,他竟然没法抱起来。最后,只得花了十文钱,请小二搬了回去。
  从十四岁那年落第大醉,他便再没怎么喝过酒。
  用粗陋的小酒盏盛了,一杯接一杯地饮。他是要做楚家家主的人,肩负着光耀门楣的重担。从小到大,虽然亲眷零落,可还有祖母庇护疼爱。旁的公子哥,都有母族舅家可以依仗。唯有他,在平城的官宦中,素来是以才气文章被人称颂的。
  贵公子们投壶游猎,为了消遣。他却拜了师父,正经学了骑射,只为往后出将入相,能多一条路走。纨绔们逛艺馆柳巷,与美人吟诗作对,他也不能,只为不染泥浊,能借岳丈的力,铺平官路。
  ‘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其实那些俗人纨绔说的才是正理。只是他从前通通都不能,因为他是楚家唯一走仕途的,是父祖的希望寄托。
  他也知道,祖母的庇护长久不了。是以少年苦读,老大才能撑起自己,也能中兴家族。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瞬息间,父亲殉职,祖母被害,而他成了个废人,躲在这处陋室,为了银钱去奔波。心痛到极处,匕首划破右臂……
  “楚府没了,我这一生亦没了。”
  听他絮絮地说着,时而嗤笑时而茫然。福桃儿总算是听明白了今日发生的事。
  夺了几次才终于将匕首抢了过来,甩手朝河里扔了,她掀开楚山浔的袖子,虽然那些伤处并不严重,却是流血颇多,瞧得福桃儿心口微滞。
  她向来瞧不得旁人恸哭,如今楚山浔酒气萦绕,虽没落一滴泪,那种心迹的枯涸灰败,却比大哭还要叫她难受。
  这副模样,她曾在人身上见过,如今忆来,仍是锥心蚀骨。
  “人活着嘛,怎么就不是个活呢。”软着声调凑近了去,福桃儿直接从坛子里舀了杯酒,“来,我陪你同饮。”
  见她这般温存小心地瞧着自己,楚山浔迷蒙间心头一动,望着悠悠河水,竟奇异地发现那铺天盖地的绝望渐渐散去,被这世俗的温软的夏夜包裹。
  也许真是酒意上涌,便能忘愁。他侧头,抓上了正在替自己包扎的小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