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书册对普通百姓来说,还是负担不起的。这些日子买书便费了她2两银子整,虽然肉痛,可楚山浔看书快,也不好叫他在家中闲着。
本是想去城中最大的书肆借阅着看,可那书肆入门的凭证一张便要10两银子,她如今还负担不起。
每日里,两个人的吃喝菜钱最少也要30文,加之他们刚搬来,总有些要添置的琐碎物件,平摊到一日靡费,便怎么也得要50文以上了。
钱袋里还剩下3两2钱,便是不再去书肆,也就还够二月的。再者说,万一伤药用完了,那便又是笔数两银子的大钱。
算完银钱,又看看楚山浔的伤势,福桃儿决定出去找活了:“明儿早晚两市,我就不在家了,想去附近找个摆字摊的地方。”
翻过手里的《东周录》,楚山浔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我陪你同去。”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清苦 [VIP]
“还是不要了吧, 眼见的天热了,你这伤口最好不要经了汗。”
“那我明日早市陪你去寻了地方再回来。”
拗不过她,福桃儿也只点头笑笑, 便往厨间去做夜饭了。也不知是什么缘由, 搬来这处陋室后, 不论她做些什么,楚山浔总是会跟着。摘菜的时候, 他便跟着在梅树下蹲着。洗衣时,他就拿册书朝马扎上坐了。
有时就安静地看书, 有时也同她闲话两句,却也只说些市井里的见闻, 譬如菜价怎么又涨了,西北哪里又闹了饥荒。
隔壁邻舍偶然来借个针线端碗饺子,便只觉这二人怪异违和,瞧着像兄弟吧,那眉目轮廓又天差地别。说是师兄弟么,便更是过于亲近了些。
“那伤了脸的后生, 模样可真够俊的咧……”
“我瞧着他两个不对, 听过南边那什么契兄弟吗……”
当然这些猜测,他两个是全然不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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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热, 福桃儿起了个大早,背上个长杆撑起的【楹联代笔】的幡子,便出门找合适的摊位了。
楚山浔非要跟着,她也就没有多拦, 只想着散散步也好, 到了地方便将人支回去便是。
因是头回在这附近摆字摊, 不熟悉客源位置。她便手执木梆, 从住处一路探过去。走一段敲两下,再放粗了声线喊一句:“家书大字看股赋。”
是的,看股赋便是替人看科举文章的意思。原本是没这茬生意的,也是有次在晋南,有客人拿了刚作的策论,她随口评点了几句,那人非要叫她来改。改完了,那客连连称妙,直接给了她一两银子。
读书科考之人毕竟不多,虽然往后鲜少再遇到这种客人。可那次获利之多,直将半月的钱都赚了。是以她便加了‘看股赋’这句,虽也常被一些文人士子酸言凉语地耻笑。可小本买卖,来者不拒,说来她能攒下十两银子,也是这么一桩桩积攒下来的。
“出府这一年,你便是以此为生的。这一日真能赚着银钱吗?”才走了半个时辰,楚山浔也没见一个客来,便对这门生意产生了疑问。
以为他是走乏了,福桃儿把兜帽带正了些,侧头温声道:“自然能的,不过那时候还帮着余姐姐贩货,趁空走摊,一日也能赚上三五十文的。你还是先回吧,巳时我会在早市那儿立摊子。”
眼见的日头上来了,楚山浔想要开口跟着,却也觉出后背伤处发热作痒,再看福桃儿难得强硬的脸色。想了想,也就应下了,他顺势抬手拨正了她竹筐上的破布棚子:“市井杂乱,小心些。”
看着她拐到人流稠密的街上,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半人高的竹筐子,就这么暴晒在日阳下。楚山浔心口一紧,长眉皱起眸色悠远。
他忽然生出几分强烈的悔意,早知道,五年前她进府的时候,自己就该全力回护看顾她的。
右手颤颤虚软地捏成了拳,他暗自起誓,若有朝一日再富贵,绝不会将她忘了。也许正妻的位子未必能有,可他一定会等她生下庶长子,等她掌了家事权,再去求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当然,若是腕子恢复不得,那这一切必然都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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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福桃儿走街串巷,终于是在早市附近的一个巷口找着了处好位置。
这地方乍一看是清冷的,可实际上在几个坊巷的中间位置,来来往往的人去南边的定远街都要经过这处。更妙的是,拐过数条小路,离着不远正有处派信的驿站。
东边是早市,摊位颇多且还要每日另交费用。可这巷口,只是行人过路的一个拐角,因此,她这【楹联代笔】的摊子便十分醒目了。
能找着这么个隐蔽又不乏客人的位子,着实是费了她好一番琢磨功夫。果然,找个泥墩子,安顿下来后。才两日功夫,她便已经写了二十余封家书、十余张红缎楹联,还有几个洒金的喜字,统共得了95文快一吊钱了。
拿着这吊钱,特意去晚市上买了筐新鲜的鸭蛋,夜里给两人加了个焦香的肉糜跑蛋。
吃着洒了陈醋的跑蛋,楚山浔看她又把个小砂锅端到了自己跟前。往里一瞧,是半条黑鱼尾巴。
他向来不知米贵民苦,见了这么个寒酸的肉菜,还只有一个人的分量,墨色长眉皱起:“我吃了,那你吃什么?不是赚了些银钱,为何不买整条的?”
福桃儿放了个勺子到那一掌宽的砂锅里,拿起个馍子便自己啃了起来。
“一尾鱼要2钱多呢,天热也不好存放。今日晚市那鱼贩正巧也要写门联,便把这半个尾巴送了我。”
楚山浔推过砂锅:“一股腥味。”
明明洗净放足了葱姜,她尝了口,清香鲜美,“火候也够的,没有腥味呀。”
转念一想,看出他是不愿自己吃素,福桃儿故意道:“便是为了你的伤处才费工夫弄的,我也不爱吃鱼。你若真嫌弃,那我端了送隔壁吃吧。”
说罢,她还特意两口咬下个黄米馍子,又塞了一大筷醋泡生瓜。
瞧着她一脸肉疼为难的模样,楚山浔信以为真,接过已经温凉的砂锅。先喝了口汤,虽没从前楚府里的精细,却也绝唇齿留香,黑鱼的鲜味被山菇充分地吊了出来。
也就是片刻功夫,他便将小小一盏鱼汤吃了个干净。
夜里上药的时候,惊觉断续膏已经见了底。福桃儿心头一顿,算了算这药材的昂贵价钱,决定等字摊稳定些,便再去挣些别的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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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太阳极是毒辣,虽然行人稀少,可福桃儿还是缩在树荫下,等着要字的客人上门。
客人没等着,却是来了个矮胖的中年人。此人面相不好,带了顶儒巾,竟也背了个竹框子,上书【楹联代笔】四个大字。
这是抢行的来了?!
“兄台,咱们是同行啊,为兄也在此讨口饭吃,你不会介怀吧。”矮胖中年人嘴上客气,眼光里却是不屑的神色。
见他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角落设了摊,福桃儿只好点点头,算是同人招呼过了。
这下可好,才站稳脚跟,还没挣几个子,便要削减了收入。
这日下摊后,趁着买菜蔬的功夫,她在晚市的点心面摊前流连再三,甚至于几间酒楼饭馆都问了一遍。
她观察过了,一般下午未时过后到夜饭前,来写代笔大字的人占了一天里的七八成。那她可以早些起身,用半个早晨的时间,去馆子里帮工,另挣一份工钱。
在遭了几十次冷言回绝,甚至白眼相加后,终于她和陷揉面的功夫叫一家饺饵店掌柜的看中。也是巧的很,他店里一个伙计告假二月,实在忙不过来,正缺个早上相帮的。
“我这饺饵店早市时,卯正便开卖,你最迟寅正要到。就做到巳正,三个时辰,每日给你25文如何?”
对力气活来说,25文着实不低了,只是要揉面包饺饵,天不亮就得开工。福桃儿只是略忖了一下,便感激地笑笑道:“多谢掌柜的,那明儿我就来上工。”
折腾了一路,等她赶回家中,天色都渐黑了。正担心着家里那个吃馍子清苦,果然就看到楚山浔立在门前,见了她回来,脸色不大好看。
“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这时辰才回来。也不说一声,我都去那巷口寻了,也没见你,倒也有个摆字摊的人在……”
他一段话说的急促,带了明显的气闷。可见了福桃儿手上的重物,那股子气也不知怎的就散了去,伸过右肘,便将她拎着的竹筐菜蔬尽数兜了过去。
“今儿来了个抢行的……”她也不瞒他,把一日里遭遇的事大概都说了,“所以明儿起,留了吃的,我寅时二刻便去那饺饵店。”
一听寅时就要起,要比平日早一个多时辰。楚山浔眼眸暗垂,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既然帮不上忙,便没有像从前那样叫嚣发问。
是夜,收拾完上了药又浆洗了衣衫,倒在塌上,福桃儿很快就沉入了梦乡。地铺上的楚山浔却是闲了一日,辗转反侧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怕吵着她睡觉,他索性起了身,轻手轻脚地掀开门去了屋后。
今夜无风,星月晴明,小河潺潺映着未歇人家的灯火。快到仲夏了,也唯有这夜深时分才有些微清凉。
望着柳梢上的半轮下弦,楚山浔眉目悠长沉静。这次落难又再遇福桃儿,他的性子慢慢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一味骄纵外向。就这么一直到中宵,楚山浔只是无言地倚坐在河畔的木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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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寅初时分,福桃儿警醒地起了床。从小在江阴替人作工时,她便养出了个本事——只要入夜前相好起身的时辰,便真的能如更漏般到点醒转过来。
饺饵店的帮佣工作还算顺畅,只是看了两眼各式饺饵的形态,只半个时辰,她便勉强跟上了老伙计,能将那些麻花边,帽儿盖形的饺饵包得极快了。
因是活干的快,巳正不到二刻,掌柜的便给了25文叫她往后日日来就是。福桃儿道了谢,赶忙便朝摆摊的巷口去了。
到了地方,那矮胖的中年人早已经来了。见她来晚,还以为是偷懒晚起,心里暗暗高兴。不过巳正前他也只接了三封家书,得钱6文,却也没讨了多少便宜。
就这么几日下来,带儒巾的中年人脸色愈发难看。他其实只读了两人书,略识些字,只是穿戴模样更能唬人些。福桃儿自幼跟着父亲读过书,光是那字写出来都比他要端正漂亮许多。
写过楹联的一比较,优劣立见,再去邻舍里一宣扬。后来的客人们,十个里倒有七八个选了福桃儿的摊子。
此人本就是个狭隘计较的,是以第二日上,他便时不时地朝福桃儿说些恶声恶气的话。有时是直接来硬拉客人过去,有时则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些抹黑人的刻薄话。
这么着下来,才勉强成了个势均力敌的态势。
对他的恶语相向,福桃儿只是不理,她一介女流不方便同人冲突。好在写楹联的大多是去她那儿,甚至还有个老儒拿了两次文章来讨教,因此这地方摆熟了,便是有抢行的,她每日却是能挣个70、80文的。
这日晚市前,一气儿来了四个客竟都朝她的摊子去了。那儒巾的摊主暗地里细看了福桃儿多日,已经隐约猜出了她也许非是个男子。
现下瞧见四人皆往她那里去,当即忍无可忍,恶念生起,走上前便大喝道:“平白充个读书人,为了兜钱……”说着话,他趁众人愣神之际,一个跨步上前,伸手就掀去了福桃儿的兜帽。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扶持 [VIP]
他下手很重, 兜帽没了,还好巧不巧地拉扯走了发顶的结绳。如瀑墨发散落,虽然福桃儿为了在外梳洗便利, 将头发剪短, 只垂到背心处。可没了兜帽掩盖, 这垂发的模样便难以哄人了。
众人皆是恍然,原来这代笔的小先生, 竟是个女子,只是眉目寡淡了些, 女扮男装才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郎模样。
见她被扯了兜帽,只是惊了一下, 看了自己一眼,便继续写第一个客人的家书。中年人对着个沉静垂眸的姑娘家,准备了一肚子骂街对峙的话顿时也有些说不出口。
可见那三个客虽目露惊讶,却仍是候在边上。中年人怒意又起,皱眉尖酸道:“真是不知羞耻!女儿家为何不在家相夫教子,偏要立在这太阳底下当街揽客。有伤风化, 真是斯文撒地啊。”
“兄台言重。”这等人她又怎么会没见过, 惊愕过后只是抬头扫了他一眼,边写边从容道:“‘居住安度, 自食其力’,先贤圣人的话,兄台没读过吗。也是家中有病患,我才借此糊口挣些药费罢了。”
言辞清淡却也并不示弱, 几个客听了皆是没有移步, 仍候在她摊子前。
中年人刚泄了气, 就见第二个客人是来看股赋的。他忙拢袖上前, 好言朝后几个人招呼:“人家看股赋的,少说也得一刻吧。驿所还有一个时辰就关门了,家书耽搁不得,还是由我来代笔吧。”
几个人正犹豫要移步,就听一人声线清冽,朗声道:“仁兄,我来替你看股赋。”
那看股赋的年轻人正挤在福桃儿身侧,抬头见来了个面上有疤的青年,一双眼睛却生得极是好看潋滟。他当即还是推拒道:“便是书塾里的友人荐的这摊子,就说这兄台、咳、姑娘看股赋在行,你是何人,不然替后头的代写家书好了。”
此话一出,正准备移步的数人顿时将目光投向了青年打着绑带的左臂,又瞧了瞧见他的右臂似是无恙。
“怎么出来了,仔细热坏了伤处。”
“无妨。”上前挤开两人,他对看股赋的客说:“我本是提刑按察副使家的嫡次子,不知去岁恩科太原乡试第九的位次够不够看你的文章。”
全平城谁人不知楚家的风波,虽说案子因无证结了,大半人还是对那嫡次子的遭际惋惜的,尤其是功名被革,读书人听了,无不为他的才华叹息。
“够、够、当然够的。”那年轻人瞧了他的模样便是恍然,当即自己从福桃儿手里抽过文章,递了过去,“还望您不吝赐教。”怕触了人伤口,他也不敢多说什么,两个便立在墙下,看起了股赋。
这样,福桃儿腾出了手,也就是盏茶时间,便依次替那三个客人写好了家书。客人付了铜钱,又赞了两句字体俊逸,拿了书信满意地朝驿所赶了。
直到最后又来了两个写楹联的客,墙下看股赋的还没完。楚山浔讲起这等院试的文章,自然是轻松有余。却见他神色认真,也是丝毫没有敷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