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帐外,靖远侯萧元洲早候在了那处。他走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还没等楚山浔上前逼问,就听唐晔长叹了句:“原本就没准备解药。你若有心,便去南边的曲安府找一找吧。找不着也没什么,反正也伤不了性命。”这句说完,他也不看二人,转身跟着两个侍卫离开了。
似乎是看懂了他眼底的决绝,楚山浔知道再追问恐怕也是徒劳。他在外还没有什么亲信,当下便先请萧元洲帮忙,派了一对亲卫去了曲安。思虑着曲安府路途遥远,而福桃儿的情形又极是不好。他自是不会将希望全压在这对人马身上。
楚山浔想到楚府票号行商的人脉,祖母的仇势必要报,可他也明白,当年真正动手的只有三房。对于庶兄楚山明,在来的路上,便已经去信联络过了。此番当即让人托信去平城,叫他飞鸽传书,三天内便能将寻药的消息递去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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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明,营帐内虽燃了炭盆,却仍能呼出阵阵寒气。站在床前,看着喝了药终是睡下的女子,楚山浔伸手抚平她颊侧的发丝。没有见到解药,他心头难安。明日又还要去谈邦交之事,借着月色,便只是默然地坐着。一幕幕经年光影涌入心间,挥之不去又恍如昨日。
心烦意乱,索性摊了谈判的文书在桌案上,就这么立在那里删改到了三更。正在怅惘间,身后传来被褥窸索之声,回头一看,但见床上人翻了个身,迷蒙间似是要醒转了。
他放了笔墨,立在桌前,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出去避一避,就见那双细长的眸子睁了开来。来不及反应,那双眸子里的惊惧刺得他生疼。
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楚山浔三两步来到床前:“小桃,你看看我是谁。”
这一回福桃儿眼前虽然还是那些可怖的梦魇,却可能是有了上一次的记忆,有些适应了,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好转了许多。
“这是在哪里。”福桃儿挪到了床边,作势要下去。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压着眼底的警惕,轻声说了句:“有水吗?我口渴了。”
见她虽还是缩在床脚,却没有再对自己有过激的举动。楚山浔似是看到了些希望,立刻转身去小几上倒茶。
余光瞥见她竟赤足朝自己走来,刚要出言提醒。冷不防的一阵劲风袭来,他诧异的睁大了眼睛,回过头去。许是不敢相信有一日她会对自己动手,怔楞间竟没有来得及自保。就这么当头被一块镇纸击中了左额,顿时肿起了一大片,有零星的血迹从额角顺着脸侧滴落。
那道浅淡的长疤被血液染得有些狰狞耀目,福桃儿抖着手扫了眼他的脸,觉得这一幕好生熟悉。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接着毫不犹豫地推开人就要朝外奔去。
桌案边的男人回过神,三两步便赶上去,一把将人拥进了怀里。他眼底染上浓得化不开的痛色和忧虑,随着福桃儿的挣扎踢打,只是不管不顾得将人拥紧了,怎么都不肯放开手去。
“对不起,小桃……”他兀自喃喃地重复着,对她的击打毫不在意。
忽的,怀里安静了下来。楚山浔小心地将人翻过来,想要看看情况。冷不防得被一口咬在了脖子下方,皮肤被撕扯开的痛意袭来,他本能地想要将人扯开。可心口一顿,抬手转而温和地抚上她发顶。
见人不动了,福桃儿眼中蕴满了泪水,到底还是松了口。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去,心中疑惑,等对上那双眸子里的深刻的怜惜和忧虑后,她的神志突然有一瞬间的清明,犹豫地问了句:“你不会杀我?”
男人苦笑着拭去她眼角惊恐的泪珠,用他平生都未曾有过的低柔声调,哄慰安抚:“怎会,便是要拿走我的命去,也舍不得杀你的。你只是中了毒神志不清,梦里看到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望着那半张脸上淌落的血迹,福桃儿虽是中了幻药,却还是能看出那双眸子里的善意,和她梦中所见全然不同。
她强忍着想要攻击眼前人的念头,深吸口气问了句:“你是何人?”
瞧着她低垂隐忍的眉梢,楚山浔顿了顿,开口认真地说:“你是我发妻,三年前不幸被歹人掳去,我一直在等你。”
他神色认真,潋滟双眸饱含着深情怜惜,和着那串血珠,叫福桃儿怎么都看不出端倪来。她抬眉思索了下,疑惑地说:“我真是中毒了?”
一头是血的青年点头,握住她手的大掌不住地摩挲着那纤细的指尖。近在咫尺的褐色瞳孔是那么认真,不似作伪。福桃儿相信了,她蹙眉抬手,用指尖一点点,沿着那道长疤,小心地拭去暗红的血滴:“对不起,是我中毒了控制不了,你快找个大夫吧。”
听她这么说,楚山浔如蒙大赦,甚至要庆幸唐晔给她下的奇毒并不厉害了。他当即轻柔地拢上她肩头,欣喜道:“原都是我没用,未曾护好了你。”
感受到怀里人紧绷的身子,他叹了口气,猜到那幻象的厉害,便唤来了两个侍女,嘱托她们好生照料,自己带着文书退了出去。
后半夜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似鹅毛般落满了平城外的营帐。因是要参与新王礼成,显示两国邦交,还要收编八千汉兵,他们还要在这处安营扎寨好些日子。
思虑完明日交涉的事宜,楚山浔起身拨了拨营帐里的炭火。北地的冬夜便是这般,也就是那有地龙的大宅院还暖些。城外山谷边的这等地方,自然是燃多少炭盆子都还是冻人的。
国事要紧,胖丫头的毒更是要紧。他不能就这么坐在这儿干等着,等明儿一切谈妥。他得带她先入了城,先去瞧瞧顾氏还在不在,然后想法子叫她见些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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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中午,主帐内,靖远侯萧元洲一脸不悦,瞧着他左额的红肿连连皱眉
“方才新汗待你如何,你应当明白。收编之事兹事体大,既然谈妥了,今日夜宴,你非去不可。”
“洽谈之事,本就是侯爷您的功劳,微臣家事紧急,告辞了。”
靖远侯还待提和亲之事,还未开口,就见人已经十万火急地掀帘退了出去。他摩挲着手上扳指,隐约便对那个未谋面的女子不满起来。
门外几声战马嘶鸣,萧元洲起身也走了出去,想要一睹美人玉容。却是晚了一步,只见到了清丽瘦肉的背影。他暗自点头,心道也不知是哪家王公的贵女。这草原上的美人,背影落拓毫不做作,倒的确是别有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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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天色放晴最暖和的正午,楚山浔只带了两个近卫出营地东门,便朝平城策马奔去。因是忧心出了意外,他是和福桃儿共乘一骑的。
被紧紧拦在他身前,福桃儿不适之余,便将目光放在远近错落的雪景上。战马的铁蹄踏在积雪中,依然发出踢踏的金石之音,在空旷悠远的西城郊外,如化风雷穿梭过荒山平原。
她发现了个奇怪的事,这自称是她夫君的男子竟一直只用左臂牵着缰绳,而右臂始终拦在她腰侧,仔细地护着她。
“我好像也会骑马,你仔细牵好。”细弱的声音飘散入风,福桃儿伸手熟练地栏上了缰绳。
听不太清她的话,楚山浔矮了矮身子,凑近她脸侧,又细听她问自己的右臂。他扬唇颇不在意,大声道:“这腕子从前被奸人挑了,如今碍不着事了。”
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一听奸人二字,福桃儿心底又涌上纷乱黑暗。侧头想要避开些,却被他不由分说地又拉正了身子。男人长眉斜飞,歪了头带着些讨好的,对她展颜一笑。
这一笑,直叫福桃儿看得晃了心神。那潋滟的眸子似雪后的弯月,皎洁剔透,顾盼生情。鼻尖映着日阳,又显得有些肆意傲气。又因是带了些讨好,圆润唇珠下,便整齐地露出两颗平直的切牙来。
真是国色玉人,世间难寻。这雪肤花貌的一张脸一闪而过,叫福桃儿觉得熟悉至极又违和的很。
只是左半边脸上,额角红肿,另还有道数寸长疤,瞧着年代久远。虽说是浅淡的很了,几乎细成了一线,留在这样一张玉容上,却还是叫人唏嘘不已。
马儿小跑着进了那巍峨的瓮城,福桃儿仰头,但觉这些黑青砖瓦,在久远的记忆里被深藏发掘。
隐约的,还有些重复的画面冲进自己脑海中。好像从记事起,便是永不止息的劳作。看着街边掠过的深宅高院,福桃儿几乎能确定,她的出生不好,从前若与此地有牵连,那必然是个仆从奴婢的命。
“就快到了,也不知顾大夫还在不在。”青年放缓了缰绳,在她耳边柔声絮絮,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这样位高权重又好玉容仙姿的一个男子,说是自己的夫君?
到了医馆门口,朴素熟悉的街景院落再一次叫她觉得心口发慌,却仍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的。
“哎呦,你、你们……”顾氏背了个药箱子,迎面碰上了他们,“真是福丫头啊!这么些年,怎的连音信都没有……”
这妇人眉眼干练,迎上来热络地招呼,福桃儿坐在马背上礼貌性地回了个笑,她没有去搭男人的手:“我好像自己能下来。”
说罢,单脚踩稳马镫,试探了两下,便顺当轻巧地翻身落地。
“这位……”福桃儿被眼前的妇人攀着胳膊上下打量,虽说脑袋昏沉,却也觉出了几分亲切来,从顾氏的打扮上,她轻声笑笑,小心问了句:“女先生有礼,咱们从前也是旧识吗?”
说着话时,孙老头正巧从里头跨出来,手上拿着包顾氏遗漏的金针。他揉了揉老眼,带着怒气地朝马前的男人呵道:“你这竖子,这些年将福丫头拐去哪儿了,怎的连人都不识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看得我抱头鼠窜~男二就是按照暖心渣男来写的,这个人物在我脑子里很立体,是可怜又可恨的那种。热情无拘,不识字,狠辣天真。。想写个救赎失败的男二来烘托男主的=-=
最近的确是虐文看多了,已经把男二的戏份基本砍光了。71章开始就是男主火葬场,保证女主本人几乎不再受伤害了=-=
第73章 .解药 [VIP]
还没等他出言解释, 身边的福桃儿好像见了鬼一般,猛然间朝后退了一大步。
“血、都是血,砖地上都是血!”她挥开顾氏, 整个人朝后站了, 颤着身子呓语。能看出来, 已经是在拼命压制了。
“福丫头?”顾氏一眼便看出了门道,侧身将孙老头挡住, 试探着唤她,“快睁开眼, 你瞧地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啊。”
大口喘息着, 福桃儿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正对上顾氏安抚紧张的神色。身侧的青年更是急地握上了她的手腕。
深吸口气定下神来,她拂开青年的手,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幻象,眼前这两个该是大夫,而且看样子应该是从前认识的。当务之急, 务必先把病治好了, 能搞清楚自己真正的来历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她凝眉快速扫了眼身边的青年。也不知是为何, 自醒来后,此人明明悉心守候,一直善意相待。可她见了他,就是没法从那幻境的黑暗悲凉中挣脱出来, 但觉无边的沉重, 比这萧索的三九寒天还要叫她不适。
现下的情形, 却又只能先跟着他, 只盼能快些恢复,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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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见过这种毒?”听顾氏这么说,楚山浔心下激动,当即就要她开方抓药,“不论多贵重的药材,多难寻的药引,只要您说了,我就能找来。”
福桃儿眉心一跳,垂了眸子只安静地坐着。
“只是在南疆碰巧见过。”顾氏沉吟着,又将手搭上去阖眸细诊,还一连问了福桃儿十余个问题,“这毒确是有解药,只是……”
印象中的顾氏还从未有这般为难的神色,楚山浔预感不好,仍是小心地问:“可是药材不好找,还是配方有疑问的。或者顾大夫与我们上京,再同太医院的商讨一番……”
“先别急。”顾氏打断了他的急语,思量了下,便将她所知的实情尽数说了:“这毒千变万化,一毒一解,解药其实不难,难在要根治,唯有找着当时制毒之人。倘若制毒之时未曾一并配了解药,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解清余毒的。”
三人正是坐在当初救治楚山浔的那西屋里,福桃儿听了这话,眼光扫过那窗前矮塌,压着纷乱的光影,缓缓说道:“人各有命,顾大夫您只管开方,只要不比现下更坏,便足够了。”
顾氏有些心疼地打量了眼她的苍白清瘦,心想这丫头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这性子竟比从前还要淡然沉着。十年前她在南疆治过的那个病人,可是几入癫狂,最后治好了一半,却还是抢地自尽的。
“莫慌,万幸丫头你福大命大。据老身细查,对你下毒之人,或许是个野狐禅,这药性至多只入体了十之一二。”
见楚山浔只是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立着,顾氏又劝了句:“也是赶巧,十年前南疆的那人病势太过骇人,解药的方子老身是一个字都忘不了的。我现在就去开方煎药。”
西屋里只剩了他们二人,方才在马上,福桃儿只能靠着他。到了这处,她还是不习惯和他单独相处。见他只是一味地瞧着自己,福桃儿起身,突口而出:“中午了,我去厨间瞧瞧。”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望着院落中的枯枝,那股莫名的熟悉再度涌上心头。
“我与你同去。”楚山浔起身,目光哀怜地盯着她的背影,想要上前去拉她的手。
却在触到指尖的一瞬间,见她朝前一避,故作生疏地劝道:“我相信顾大夫。大人在城外应是还有军务,还是速速回去照应,国事重要。”
楚山浔指尖一顿,就这么看着她转身离去。在毒性解开之前,他的存在恐怕真的只会对她造成伤害。
同孙顾两位大夫交代清了,楚山浔立在院子里,看着她同一个厨娘揉面的身影。侧脸上的温和浅笑就像是常人一般,这等短暂的平和,像是骤然回到了过去。
是什么时候呢?是在楚府的那几年吗?不是,那几年她一直自称‘奴婢’,便是再熟悉,也只能谨小慎微地喊他‘主子’。
他左手握拳,突然悲哀地发现,福桃儿脸上的这种温和浅笑,他从前是见过无数次的。只不过,竟都是在那最落魄的两月里。
那时候,她衣不解带地救下自己,又摆字摊帮工地照顾自己。可惜,那时,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落魄恨意,丝毫也不懂去珍惜。
窗前人影一闪,等福桃儿笑着抬起头去看时,但见院里枝满霜雪,檐下的冰珠子剔透生辉,天寒地冻的,却是好一派质朴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