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他勾唇一笑,试图打破方才的惊险黑暗。
“我想下山,今夜只是迷了路,凑巧看到他们在追杀……”福桃儿朝后退了步,想要剖白自己。提到被杀的画沉,她本想用‘夫人’来称呼,可瞧他的态度怪异,也就停了口。
男人起身,踱步到她身侧,见她朝后躲去,他皱起眉心‘啧’了声,将人一把拦进怀里:“你在怕我?”
“没有。”福桃儿双手抵在两人之间,想要用力将人推开些。
怎么会不怕,方才在林外悬崖上,若是她再脱力快些,等他思量清楚了,岂不是早就葬身崖下了。
“觉得我真会看着你掉下去?”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般,唐晔轻笑了声,箍紧了怀里的柔软。眼前皆是她在黄土藤蔓间挣扎的皓腕,雪白的暗黄的脆嫩的,他只是觉得这回再遇,她的模样竟多了两分勾人。
去岁初见,那种善念和照顾,的确是触动了他。二十余年来,他只认手中的长剑,在寨子里兄弟间都会反目仇杀。还真是没想到,世间还能有这般纯良痴傻之人,在他被提刑司逼到绝境时,竟丝毫不问便收留救治。
他本是刀尖上舔血的洒脱性子,本以为分开了也就忘记了。可这胖丫头一颦一笑竟深刻在他梦魇里,怎么都难以抹去。于是,唐晔回寨子里后,便开始沾染女色,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唐公子,你我两清了。若你还念旧情,还望能放我们平安下山。”细弱严肃的声线打断了他的回忆。
唐晔勾唇,竟作了个舔唇的动作,他半真半假地凑到她耳畔:“你也算害死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总得还我一个再谈离开吧。”
湿热的气息在耳畔流连,福桃儿下意识地仰头避开:“二当家的玩笑了,凭您的地位模样,要多少女子不都是易如反掌。”
若是先前,她还未画沉死前的眼神难安,可现下心里透亮的很,若非唐晔首肯,那些死士又怎会一刀将人结果了。想着这些天在匪寨监房见到的肮脏罪恶,福桃儿释怀地想,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了。
下颌突然被捏得生疼,男人敛了笑意,几乎贴上她脸侧:“怎么你不是女子吗,还是记挂着牢里那个废物?”
星眸里带着炽热的侵略意味,男人的薄唇在她鼻尖眉心流连,似是在酝酿着疾风骤雨。
这种被挟持的感觉叫福桃儿很不舒服,他有什么资格来逼问自己。
“我并不打算嫁人,只是曾经的主子落难,帮一把罢了。”她偏了头,侧脸的线条流畅,圆润的脸颊,瞧着还有两分稚气,只是神色冷得厉害。
这副模样,看得唐晔眯了眼,心口生起愤懑妒意。让他寄挂了一年的女子就在眼前,这般近的距离,她眉目寡淡,可那吹弹可破的雪肤,还有那殷红一点的藕唇,激得他心口发烫,恨不得这一刻就将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来啊,去把那残废提过来。”
福桃儿惊得回头去看他,差点便鼻尖相撞。她没有质问,心下却已然清明似镜。看来她在绝境里救的这人,对自己真是生了执念了。
沉下心想要解释,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屋顶一晃而过,她被直接抱进了大木桶里。
温热的浴水瞬间浸透了衣衫,福桃儿吐了口水,湿着头发皱眉看过去。还未出口相问,便被他冷厉的一句:“衣服脱了。”给噎回了肚子里。
男人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阴郁的便如一把冷剑,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眼神,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见福桃儿神色惊惧,抖着身子却又敢怒不敢言。
唐晔只觉得心口处的炽热更甚,他怪异得‘噗嗤’笑了声,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威胁道:“若能叫他对你死心,一个小角色罢了,也许我心情一好,就不留他在寨子里浪费吃食了。”
几句话听得福桃儿遍体生寒,她这回是彻底明白了。男人对自己是志在必得,倘若今夜自己做的不好,恐怕不要说下山,恐怕就要血洒当场了。
罢了,她也算帮主子走到今日了,往后也只能靠他自己了。
未免唐晔疑心,她脱了外衫后,剩了小衣,假意缩了缩脖子,委屈道:“我与他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通房的身份只是为了多领月钱……能能不能就这样说话。”
唐晔打量了她数眼,神色晦明不定。从监房来回路程颇长,他也不忍心叫她就这么光着身子泡着。从柜子里拿了丝质纯白的寝衣,令她从水里起身,在看到后腰的那粒嫣红的朱砂时,听得外间脚步声,他心头一动,披了寝衣将人直接抱出了水里。
酷暑还没怎么过去,福桃儿周身沾了水,黏腻难受却也不会受冷。侍从敲门声一响,她耳边便传来男人一声低语:“他的命可是在你手里了。”
说罢,唐晔摊开双手,歪坐在琉璃塌上,笑看她一眼,对着外头喊道:“带进来。”
门开了,楚山浔几乎是被人推倒在地上,他勉强靠着墙站起,却在看清房内情形时,僵住了身子。
浴桶边,女子一身水色的裹着睡衫,纤细的玲珑的躯体靠在那个男人身边。也就是瞬息间,楚山浔看懂了她眼里的悲悯惧怕。他捏紧了拳,身子颤得厉害,平生第一次,从来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喜欢的人就这么被旁人挟持欺辱。
就在他满含恨意地决定要玉石俱焚时,但见眼前女子细眸一转,竟起身直接坐到了那男人怀里。
“唐大哥,你这是当真嫌弃我与人作过小了?”福桃儿压制住心底不虞和厌恶,想要侧着身子倚靠进他怀里,“奴是太过心悦你,才不敢随意剖白,唯恐要糟了你的厌弃。”
其实说到哄人作假,福桃儿装起来还真是浑然天成,这似乎是她从小便练出来的本事。对于旁人的恶意欺辱,喜怒哀乐,她鲜少会将真实的自己展露人前。
此刻,她面目扑拙却身段窈窕,又意态绵绵。看得楚山浔一怔,继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眼角的余光瞥向门边,见他并未再被苛待受刑,福桃儿轻咬下唇,打定主意不能因着自己,叫他枉送性命。既然是作戏,索性便连自己都骗了去,反正她是出不去了,总归先将他平安送走才是。
“我与他作通房,不过是为了那五两银子的月例。”她抿唇故作紧张地讪笑,“宁为英雄妾,不作匹夫妻。就他如今这么废人模样,谁人还会跟他吃苦受罪的。”
“不是早都说过。”唐晔从善如流地拦过她沾了水色的肩头,目光痴迷地又挽上一段碎发,“你若真跟了我,将来……”他顿了顿,改口道:“便是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得下来。”
瞧了门边人身子晃了晃,念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福桃儿一狠心,添了一把火斥道:“唐大哥,这么个东西,索性直接推了崖下去,省得来浪费寨子里的吃食。”
“你……小桃……你”楚山浔浑身哪里都痛,心思也痛得迷糊了,一时间口不择言,几乎是崩溃地怒喝:“狗男女!你为富贵权势蒙蔽,可想想身边这个匪首,会长久到几时。”
唐晔眸子一冷,正要示意侍从教训两下,就被一双小手拦过了脸颊。那双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他的唇上一凉,便叫她生涩突兀地触了下。
那种柔软微凉的触感激得他神思晃动,抬眼笑了下,挥手命令道:“带他下山。”
喝骂怒斥声一路拖行到外院,传入福桃儿耳朵里,却只觉顿时松了口气,直到那人的嘴被堵上,她抬眼对上塌上男人的眸子,刚放下去的心,又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第70章 .囚 [VIP]
等人走远了, 当着福桃儿的面,唐晔毫不避讳,也自脱了衣裳梳洗一番后。叫来侍从将浴桶搬了出去, 又端上了酒菜点心, 放了满满一桌。
轩窗被支开, 有松风竹影之声传进,月色流照, 红烛染染。一室清辉雅致。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眼若星辰。似乎先前在崖上发生的一切都化作了梦幻泡影。
“来尝尝这道炙肉, 我这儿的厨子啊,可不输城里筵沁楼的大师傅。”
“好, 唐大哥也吃。”
桌前的瓷碗,小山似的堆满了各色荤腥,其实福桃儿不惯吃这些,只是觉得气氛怪异。她心中不安,也就只能低头多多吃菜,却是一口酒都没有碰。
唐晔却是个酒坛子, 喝酒吃肉爽快无比, 一杯接着一杯,他看福桃儿的眼神也逐渐现出了痴迷和贪恋。
自5岁被人扔进这匪寨起, 他日日与刀光血影相伴。莫说读书了,几乎连字也是写不全的。两人其实没什么能说到一处去的,这会子风平浪静,和和气气的坐着, 福桃儿又因着心中戒备。不论他说什么, 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应和。
所以很快, 唐晔也发现自己说话粗俗, 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能再同她说说的。
既然话不投机没什么可说的,那他索性直接动手好了。
撤去了菜肴酒桌,福桃儿被他逼到了琉璃榻边。唐晔伸手直接掐上了她腰侧,笑得眼底灿然:“怕什么,过了今夜,你就是这匪寨的新夫人了。”
“放开我,你喝醉了。”她用力推了他一下,反倒将自个儿摔在了榻上,“唐大哥,你先出去,咱们来日方长。”
男人顺势将人从榻上捞起,丝毫没有将那点挣扎放在眼里。带着醉意,他轻笑:“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他吗?”
桃子推拒的手僵在当场,还没回话,一双大掌重重的揉在她后腰上侧:“就是因了这儿。”
在她的后腰上,是原先藕生苑的掌事婆子点的朱砂。福桃儿心下大惊,开始不由分说地挣扎,踢打起来,回应她的却是被重重地扔在了雕花床上,直摔在后腰处,尾椎骨一阵酸麻。
男人走上前去,轻而易举地化解了挣命似得踢打。撕扯间一不小心打落了床边的钩子,暗红色的幔帐尽数垂落下来。烛火黯淡,透着红光,照在她柔韧白皙的侧脸上,勾的唐晔心底的念头更甚,手上动作也粗暴起来。
“我救过你的命!”
“所以你现下能活着躺在这儿。”
深渊里滚打了一辈子,当日绝境里的巧遇,让他震惊于这世上还有这般不计回报的善念。爹娘姊妹。兄弟师友,他一个都没有。唐晔只有手中的剑,还有如今效忠于他的半个山寨的兄弟们。
抬手沿着额发一路蜿蜒抚到她唇畔,唐晔的眼中泛起怪异的痴迷和狂热。过两日他便要起事,若是败了,他便会万劫不复。
一切的杀戮和不断地往上爬,皆是为了生存。是以今日,他几乎是带着些病态的癫狂,想要试着将这点善念永远的刻进骨髓里。
在这种陌生而狂乱的眼神里,福桃儿晓得她是在劫难逃了。原来自己去岁,救下的,是一头恶狼。
……
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被人欺辱的很够了,直到裂痛传来的那一刻,心头涌上死灰茫然,第一次有些怨恨自己的生身爹娘。
她猛的睁大细长的双目,紧盯着纱帐顶端绣着的莲花图案。莲花在佛教里是清静之意,此刻这么瞧着却更是徒增烦恼和讽刺。
难道老爹说的善恶有报,她信了这么多年,到底只是一句空话。
“怎么不说话?”男人心愿达成,一扫数月来的紧张和劳顿,心情颇好。他放柔了些力气,有心想与她私语几句,可身下人只是默然。他是个粗人,当即哼笑一声,也就懒得多去猜度她面上神色,尽顾着自己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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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半月多,等她腿间的疼处已然消磨无踪,还来了月事。这处山峰上的屋子都无人再造访过,除了能见到每日来送饭菜的仆人,她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被遗忘在这处角落。
直到八月初五这夜,山下忽然燃起熊熊火光,喊杀声四处皆响。意识到许是机会来了,福桃儿连忙换下了偷偷藏着的一套男装。
可才将网兜子带上,门就被人一脚踹了开来。进来的两个劲装带刀,正是那日崖上与她对视的死士。
“匪寨已破,夫人速速与我们离去。”两个死士面无表情全然没有在意她的男装。
这一日火光燃遍了山门内外,人头滚落,毙伤寨中土匪三千余人。直杀的喊声震天,连平城西北郊都能隐约见到些痕迹。城内人心惶惶,皆是彻夜未眠,都以为这响动,是鞑子兵大军来袭了呢。
福桃儿被两个死士半是护卫,半是挟持地朝山下跑去。一路上时而涌出些残兵败将。两个死士刀法出神入化,人还未靠近,头便已分了家。
在这宛如战场的尸山血海间,直奔了一个多时辰。到山角一处凉亭时,生于承平的福桃儿,终于忍不住扶着柱子大吐了起来。恍然间她突然有一些理解唐晔眼中那种杀意的由来了。
顺着凉亭朝前望去,是一座抱厦,此刻围满了举着火把的人,背后的竹林闪动着耀目的火光。
这么多天来,她终于再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此刻唐晔正提着自己的龙吟宝剑,抱厦门口被人团团围住的是一个虬髯纠结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身骑装的女子,是雪歌。
那人就是山寨的大当家的扈炎德了,这是福桃儿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隔着人群火把,还有漫天的喊杀声。他看到唐晔郑重地拱了拱手,两人没有说话,各自举刀极快地缠斗在了一起。眼花缭乱几十招过后,长剑赫然当胸穿过,又一气朝后退去,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透了那男人满脸的胡子。
“唐晔!”见他执剑走向雪歌,她本能地急喊出声。
男人回头,剑眉紧蹙,眸子中浸满了杀意和苦色。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迷茫了片刻,顿时又映上了些星光。
还没等唐晔说话,一道劲风袭来,他压下意识的抬剑挥去,一个纤细的脖颈,撞了上来。鲜血喷涌过来之前,唐晔的反应极快,闪身退了开去。
地上的男人于垂死中爆发出一腔哀鸣,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去接女子倒下的身体,两个人叠在一起,鲜血便更快速的朝外蔓延开。
看着雪哥软倒在那男人怀里,她的眼中先是决绝哀怨,在断气的那一瞬,又分明透出欣喜满足。这一幕落在福桃儿眼里,在往后的一生中都难以抹去。
……
三年后,大盛朝景泰27年冬,鞑靼旧部与新王内乱,圣人遣靖远侯率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由西北出生的新科状元佐之。
鞑靼王殿内,一身异族穿戴满头珠翠的福桃儿,被军士请到了主殿之中。她面色平和又带悲悯地望着王座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