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剑眉星目,围着厚实的虎皮搭子头戴毡帽,正是三年前,云冈山上引兵剿匪的二当家唐晔。
三十年来鞑靼部落纷争派系众多。唐晔本就不是汉地人,而是老可汗脱脱不花的外孙子,幼年时父族败落,才被人扔去了两国交界处的山头上,自生自灭。
三年前,舅族兴盛便派了大将沙勒,以能否剿灭匪寨来试炼,最终扶持了唐晔成为鞑靼新任的可汗 —— 一个傀儡可汗。
王殿内,沉默良久的年轻可汗,星眸如剑俯视着阶前的女子。
“失算了……老子要完了,你可会跟大嫂一样与我殉情。”
“大王珍重,新王说,盛朝缺一质子,只要你愿降,便可平安离去。”
殉情?福桃儿心下一黯,她又何来的情可以殉呢?这三年来她几乎是过着暗无天日的幽禁生活。
唐晔不愿做傀儡,初到草原时就自择了右王的长女为后。也就是初时还收敛着些,往后充盈后宫,培植势力。政局不稳,渐渐得又成了生死相争的局面。
而他对福桃儿的那份痴恋,也渐渐隐没在草原的纷争里。在侍寝了二十余次后,见她仍是死鱼一般的,只会躺在榻上。也许是厌倦了,也许是本性使然,唐晔终于露出了匪徒本性。掐着塌上人高声怒斥:“丑南蛮子,既然不识趣就给老子滚。”
也是自那日后,宫里例行的避子汤便再也未端来过。因为语言不通,又被幽静于深宫。三年来,福桃儿几乎只在院子里逛逛,或是看看书册,时间长了,就好似那石缝瓦砾间的野草,慢慢的惯了环境,勉强也活了下来。
自从大盛朝,二十万大军压境,内乱爆发。唐晔才将她提出了冷宫,招到身边日夜陪伴。
现在突然问她是否愿意殉情,只让福桃儿觉着好笑而可怜,面上却还是一派平和的与他说话应对。
“是生是死由你来决定吧,来人,端上来。”侍女端着两盏黑漆漆的汤药,用生涩的汉语恭敬地朝她说:“汗妃,请择一。”
晓得其中有一碗必是毒药,福桃儿看了眼,两个碗盏,一个是朱红色玛瑙做成,一个则似是黑曜石的材质,瞧着沉静古朴。
这一生就要这样潦倒结束了吗?压抑多年平和与良善荒唐而无用。她顿时溃散怨愤,大喊着抢了玛瑙盏就朝王座上砸去。
王座上的男人却是笑了,像个孩子般怎么也停不下来:“瞧瞧你这张脸,竟也会露出这等恶狼一样的神情。”
她没有选择,转头不屑再多看一眼,抬手拿过那个黑色的碗,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心里只盼着可莫是穿肠烂肚的药,叫人走的也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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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桃儿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是一个噩梦,在梦境里有个左颊带疤的男人,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眸子。黑白分明的很是清亮。整张脸若是没有那道长疤。便用倾城绝色来形容都不为过。
可是这个男人在梦里会掐着他的脖子,甚至逼着她与自己合欢。粗暴的、恐怖的,还会掐着她的脖子说那些污言秽语,有时还看到他举刀砍人。但凡有人触怒两句,便会被他杀的支离破碎……
整整昏迷了三日,等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在一处营帐内。福桃儿本能地觉出自己的不对劲,心底迷茫发凉,前程往事俱作烟云散,眼前只有些零碎的片段,尤其是那噩梦里,床塌纷摇和血光漫天的景象。还有那副绝色倾城艳若桃李的眉眼。
勉强压住了头上的晕眩,她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楚大人,大夫来过了,说是还没醒呢”
厚重的棉布帘子被掀起,刀子似的凛冽北风灌了进来。她抬头正对上梦境中的那双眼,猛然惊叫着朝后退去。
第71章 .苗疆奇毒 [VIP]
“不是说不与人作妾, 怎么,我是该叫你汗妃呢?还是……”他的话中断在那双迷茫慌乱的眼睛里。
在瞧见鞑靼废汗的那一瞬间,楚山浔的心跳的异常剧烈。三年前, 他被福桃儿用计赶下山去。在泥沼困境中, 全是凭了两口气才撑过去的。一是想着东山再起, 替祖母报仇,二则便是想要将她再寻回来。
起先是痛苦不甘, 打心底对她的背叛变节刺得怒意难遏。而后,他孤寂寥落, 跟着温家公子,将一颗心尽数扑到科考中。年岁漫淌, 一种深刻的思念反倒从骨髓里泛出,抵过了最初的怨恨。
睁眼闭眼,梦里梦外时不时便会浮上那丫头的影子。笑着的、谨慎的,更多时候是平和安静的,却又能在他心烦意乱之际,将浅白的道理有理有据地摆给他听。
于是他就把这等坐卧不宁的念头, 都化作习字文章的动力, 时常是日夜不休地强迫自己用左手去练,直到再写出来一手飘逸俊秀的楷书, 景泰二十七年春闱,他一篇殿前檄文名满京都,圣人亦对他文章中的阅历洞彻大加赞赏,当廷点作了三甲头名。
见惯了朝堂的龃龉派系, 党同伐异, 也是年岁渐长, 楚山浔忽而生起个念头。当日福桃儿对那匪首说要扔他这废人下崖, 若是个卖主求荣的恶人倒在情理,可以她的良善连萍水相逢的人遭难,都要管管闲事,又如何会真心想置他于险地呢。
其实他当日怎么看不出来,只是无权无势人为刀俎,若非顺着福桃儿的戏当真演下去,又如何能说服自己,是她
“你这恶人,别、别过来!”
女子的惊呼将他的思绪拉回了营帐,楚山浔皱眉,才说出口的刻薄话,叫她眼底的惊恐刺痛。
他快步走到床边,泄了气般好意伸出手去:“小桃,新王已经拥兵自立了。来,跟我回城赴任去吧。”
看着男人的手就要触到肩头,眼前的俊脸不经意间同那些糜烂的夜晚重叠,福桃儿神志不清间,但觉百岁的恶念皆涌了上来。她记得自己喝了汤药,这会儿该是在阴间了吧,怎么这人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啊!你做什么?”
对着眼前的手臂,她张口就狠狠咬了下去。见他吃痛收手,便迅速将自己缩进了床角,先是睁着细目凶狠地盯着他,继而抱膝团坐,口中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
右臂被咬出了一排牙印,有新鲜的血液蔓延而出。可楚山浔来不及管它,只觉心脏骤然紧缩,责问的话都噎在了肚子里。
三年未见,但见女子瘦得更是厉害。比起从前在平城相依扶持的那一段时日,这一回几乎是瘦脱了相。只是福桃儿的脸颊偏圆,此刻瘦成了标准的瓜子脸。旁人看来没什么,可楚山浔熟悉她,只望一眼那肩胛的纤薄,便知她那衣衫底下是怎样的形销骨立了。
再加长时间的幽闭困守,她瓷白莹透的肤色缺少光照,苍白到没有生气。草原本是无拘,权贵们皆纵马山河。可福桃儿因出逃的劣迹,除了年节祭祀,几乎是毫无自由地被人幽禁在冷宫里。
不对,眼前的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好像全然变了个人。
"小桃?"营帐里没有旁人,炭火生得不怎么旺,楚山浔试探着坐在床尾,声线几乎是发颤地又问了句:“告诉我,我是何人?”
潋滟的桃花眼中溢满着紧张,这一句话却把床角的人问住了。福桃儿从梦魇中抬眼,捂了脑袋,那儿昏沉得很好似有人在用锥子敲砸。
俊脸在面前放大,连淡褐色的瞳孔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呼吸急促,阖目深想,记忆揉成了一团。从牙牙学语时城破的火光,到童年时被巷子里的少年嘲笑,再后来有人骂她是‘腌臜蠢物’,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影子。最后是清冷的院落,终年的孤寂。
这些人骤然全部回过脸来,眉目渐渐清晰。她‘啊’得一声喊了出来,她看见这些欺负自己的人,竟都生着一张面孔。睁开眼,和面前这个一身战衣的人重叠在一起。
“恶鬼,你是恶鬼。走开,莫要缠着我不放!”
药性在体内彻底催发开来,多年的记忆和创伤尽数纠缠。头顶传来难以承受的裂痛,福桃儿看到个唇红齿白的厉鬼朝自己靠来。她被恐惧悲愤催逼得就要崩溃,只能不停地挥着手,试图将那鬼怪挥退。
“是我,小桃,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
发现福桃儿竟成了敌国的阶下囚,来的路上,楚山浔欣喜气恼交加。想了无数回,看她到时如何出丑解释,自己又该怎样不计前嫌。
可如今这副场景落在他眼里,哪还记得先前的愁闷。他心口一阵酸疼,想要上前将人拥进怀里,“是我来晚了。”
药性正在蔓延最厉害之时,他这温柔急迫的举动,落在福桃儿眼里,便是个欺辱侵占的恶鬼模样,自然是不会叫他抱着。她突然跪起身子,猛地朝前一撞,将人朝床下撞了个翘咧。
当即不管不顾地就要朝营帐外奔去,楚山浔反应极快,攀了起身两步走到桌前就将人拉了回来。
他如今左臂写字骑射都不成问题,只唯有右腕不能做灵巧精细的事。这一下发狠,将个女子箍在怀里。福桃儿再挣动踢打都不可能比过他的力气去。
虽然将人制住了,可她先是发出悲愤嘶哑地哀鸣,将手臂都勒得生疼了,发现还是逃不开去,倒似是安静了下来
“莫怕,莫怕,没人再伤害你了。”以为她好些了,楚山浔依恋地将下巴靠在她发顶,却意外地发现,她的骨骼里传来‘磕拉磕拉’的声音。
那是惊恐到极处,牙齿冷战的声音!
“来人,快来人,快去喊军医来。”喊声颇大,连传令兵都不用,直传到对面靖远侯的帐子里,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急切在意。
靖远侯挑眉,长眸下的泪痣都鲜活了起来。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兼兵部侍郎楚山浔,境遇坎坷无欲无挂,在人前向来是持重端方的君子模样,这会儿和谈在即,这是为了何人在喊军医呢。
扫了眼客位上斜靠着的鞑靼废汗,见着年轻国主哼笑了声,意态讽刺不羁。萧元洲有了些猜测,当下拱手道:“可汗稍后,萧某去去便回。”一边朝左右作了个眼色,示意千万看好了这功夫颇深的男人。
军医刑主使来的颇快,萧元洲才到那营帐门前,就听得里头的喝骂混乱声。那声音听得他不禁皱眉,心说这档口,楚侍郎是哪里惹来的风流债吧。
正要掀帘子进去,猛然间一人怒意连天地冲了出来,他眼尾的厉色看得萧元洲惊诧不已。
楚山浔将他拦在门外,听得里头的吵闹声骤止,他几乎是咬着牙在问:“那畜生现下何处?可是在你的营帐内?”
“子归兄是说谁?”萧元洲的眉头更深。
“就是今日被赶下王座的鞑靼废汗。”楚山浔按紧了腰间长剑。
“你欲何为?收编旧部之事还得从长……”还没说完话,他怔楞地看着楚山浔执剑快步就朝主帐而去。
这一次,他们能兵不血刃,只以二十万大军为幌子,武力威胁。这个法子还是熟知西北军情的楚山浔想出来的。鞑靼几十年部落分合不息,只是不愿臣服于中原王朝。这一次,他们密连右王,许诺拥立他作新任可汗。
右王长女虽为王后,却也早不满唐晔暴政独大。因此里应外合,趁着王军主力亲信西征之际,一举合谋成此大事。
眼下,留在王都的还有八千汉民组成的鞑子兵,虎符在唐晔手里,如何能签订盟约,收编汉兵还需一番筹谋。
主帐内,楚山浔快步冲了进去,一句话未说,直接拔了长剑,指在了客座上的男人。三年前,在匪寨里,他伤重落魄,连命都在这人手里。而今成王败寇,本以为都是按谋划的进行,却不想还是得折在他手里。
“畜生!你到底对她作了些什么?”长剑抖了抖,堪堪停在面前三寸。
“几天前,从冷宫里出来时,还好好的呀。”唐晔勾唇,丝毫不在意这剑的威胁,也许他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吧,“也就是喝了碗汤药罢了。”
“你给她喂毒?”回想福桃儿癫狂如痴的模样,楚山浔愁眉紧锁,放轻了声音再问:“为什么,她也算跟了你三年,为什么要……”
“因为你!”唐晔不笑了,颓败得阖眼倚在客座上,“我的东西,向来都是,守不住了,宁愿毁了也不容旁人侵占。”
“解药呢?快把解药交出来。”长剑又递上两寸,几乎要划破他的喉咙。
一只手搭上他左臂,沉声道:“可汗何至于此,您的美人无人会占,您只是丢了域外江山,到了京城,作个富贵闲散的王侯,也是快哉。”
萧元洲眼含警告,一边仔细看好他执剑的手。
被他这么一说,楚山浔也从先前的狂乱中醒过神来。他当下扔了剑到地上,过去一把将颓丧的男人扯起,不顾侍从的阻拦就朝外走去。
“你去看看,去看看她成了什么模样。如果还是个男人,就将解药交出来。回了京城,我保你无虞。”
到了营帐外,里头静悄悄得也不见方才的吵闹。唐晔忽然嗤笑了声,开口说了句:“她喝了苗疆奇毒,昏睡前着人拿你的了画像,辅以幻术,见了画中人才会癫狂恐惧。”
楚山浔掀帘的手顿住,压制住低声回了句:“你早就看出……解药何在,有什么条件快说。”
“哦?”唐晔拉长了声调,侧头与他平视,“今生今世都不见她,叫她陪我一同为质,你可舍得?”
第72章 .发妻 [VIP]
对于男人的问话, 楚山浔凝眉咬牙,威胁道:“只要你交出解药,去京城为质, 我会替你周旋, 要多少美人没有。若是不交, 此地多得是人想要你的命。”
“美人多看还真是容易厌了。”唐晔掠过他,在两个侍卫的看护下, 径直朝帐内去了。
怕再刺激到帐里的女子,楚山浔只得透过帘缝, 紧张地注视着里面的场景。
军中的大夫自然没见过这等奇毒,此刻也只是带了些安神的汤药过来。福桃儿窝在床角, 正接过药碗,对着面前慈蔼的老大夫倒是并无什么过激的反应。
药刚喝了一半,福桃儿抬眼瞧见来人,竟是举了碗就砸。唐晔连避都未避,任由汤碗砸在他胳膊上,又应声碎地。他皱起了眉, 心中亦是有些意外, 制毒之人分明告诉他,此毒可以忘却前尘, 难道是药效落了空?
见到屋内的场景,楚山浔本能地掀帘冲了进去,脚步停在了唐晔边上。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瞧见了福桃儿眼底的疑惑。她怔楞着看了看两人, 很快便抱着头再次惊恐地呼喊起来。
明明是咫尺的距离, 可她却又如此惧怕自己, 楚山浔瞧着失而复得的人儿, 心底闷痛。却只能同老大夫使了个眼色,让侍卫压着唐晔快速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