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除了酒液倾到的水声,再无声响,他立定在木梯前,忽的落寞而笑:“既是这般厌恶、后悔,连多看一眼都嫌多,恐怕也是我们缘分尽了。有了圣人的谕旨,你若真心要走,我也绝不再拦。”
夜风拂过,吹过树影漱漱,四五片落英盘旋着飞入小几案头,浅紫蕊黄,像是还开的正盛,却恰好被风摧折了下来。
听着脚步声渐远,福桃儿心下冷笑,笑过了,面上却是一滴浊泪坠落。
捻着花叶入酒。其实她这一生许是连这花瓣还不如,至少它还曾在春日骄阳下热烈的盛放过。可她没有,从来也没有过吧。这世间男子皆爱美恶丑,旁的女儿十五六,便有少年郎温存示好,托付中馈。
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艾青春,多么美好,多少肆意。再许下些同生共死,白首偕老的誓言,有那么几个情深不负的,更是一生圆满。
家世、门第、容貌,寤寐思服的少年郎,甚至亲眷兄姊,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佳果,她几乎都不曾拥有。
嫉妒、嗔恨、埋怨,她却也都不曾有过。因是此生苦厄漫长,是以将心放到了极低处,这样才能容易满足,容易欢喜。
可如今,来了个君子如玉的萧元洲,还完全不知根底的,便就牵出了楚山浔的不耐和厌弃。
“罢了。”长叹浅笑,福桃儿忽而觉着,今日这酒可真是甜啊,几乎将她心底的苦色很快掩去。
一阵闷雷远远得自天际传来,双手交叠倚上了窗辕。不一会儿,就有零星细密的雨丝飘落。
天雨洗心,她伸了一手出去,雨丝绵绵大了起来,却是润物无声的温厚,凉意很快便在掌心积成了一汪。
只是略略松了松手指,雨水从指缝流逝,顷刻间不见踪影。
既然他都作罢了,那缘分也就真的尽了吧。他们两个,已经牵连得够久了,该是到了断的时候了。
雨势连绵愈下愈大,初夏夜风雨还有些凉冷,福桃儿素来畏寒,这会儿子还穿着白日的单衫,怕被酒气误导,便想下塌去添件衣服——也许是作丫鬟时的习惯,因为无人照顾,不论处于何境,她都不会无故摧折自己的身子。
然而,甫一下塌,便觉心慌燥热,连双腿都有些无力起来。
晃了晃头定住身子,她有些奇怪,还以为是自己越发不胜酒力起来。可明明才饮了三小盏米酒。视线掠过几案上的木匣,她没有深想,只是去箱笼里翻了件鸦青夏袍,又将那木匣合了,原样收到了小屉里。
做完这一切,原本的委屈伤心竟丝毫也不剩下。窗外雨帘倾泻,打在树冠芭蕉上,泛出好闻的水汽草香。索性无事,她便去架上随手捡了卷书册,重新坐回了几案上,夜来听雨观天,以诗佐酒,意绵绵心里重又生出三分自在意境来。
她素来少饮,近来的确是喝的频了些。然而,今夜,鬼使神差的,便想什么都不想的,醉上一醉。
又吃了两口酸脆蕨菜,木梯上再次传来响动,楚山浔一身水色,恰好也穿了件鸦青色的睡衫上来。
“子归,来,再对一次诗,明朝起来,你我就此别过。”
回头却见他面色闪躲,极不寻常得,竟还带了些瑟缩的样子。
见雨势颇大,时而有零星凉雨渐入,楚山浔一上围塌,便皱了眉欲去放了撑杆合窗。
“别关了,这袍子穿了,冷不着。”
她的声音莫名带了些说不清的意味,听得他手掌微顿,倒是真个听她的并未再关窗。
想透了,明朝便彻底离去,不再纠葛,福桃儿的话也多了起来。然而楚山浔只是蒙头喝酒,不停吃菜。对诗之时,心不在焉,都是随口捡了应对,甚至竟还有不应对之时。
又是三盏过后,鸳鸯壶装烈酒的那一侧竟就全空了。
等他沉默着将盘里的炙肉吃干净之时,福桃儿终于发觉了些不对劲。
“好热……”平日里绝不会这样,她抬手解去了鸦青外袍,不自觉地伸手接了捧雨水,手心的凉冷激得她呼吸不稳,“看来权势利禄还真有用,这次的米酿叫什么,往后冬日里,手脚冻得像冰时,倒可以饮一口。”
几案后的女子面颊飞红,一股子春意将人哄得神情都变了,她却仍是没有往坏处去想。楚山浔放了筷子,又是意动又是后悔,几乎是五内纠结的,他目光灼灼,低声道:“没什么……许是酿的时日长了些。”
夜风吹得烛影摇红,更漏正滴在二更末刻。
本该是歇息的时辰,福桃儿却是毫无倦意,怕临风喝酒要伤身,她执卷起身想要去远些的一张靠塌上再歇歇。
谁料只是动了一步,书卷落地,人也几乎走不动路了。不是双腿出了问题,而是身子里像有团火般,难受得说不出口。
身子一晃,遂落入一个温热厚实的怀抱里。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只是想要更多的触碰,羞意陡生,福桃儿强自立定身子,推开他捡起书卷朝黑檀木斜靠边走去。
“时辰太、太晚了,你、先去睡……”来不及去思量因由,她蜷了身子,竭力稳住呼吸,只想哄他先出去。
可楚山浔却是走上前,立在斜靠边,一动不动地瞧着她。
这感觉实在太过怪异,平日里分明会对他的靠近羞涩,此刻却是只想不管不顾地缠了上去。福桃儿知道自己的样子实在不好,而跟前的男人,却是迟迟不走。她几乎要难受得哭出声来,下意识地便咬上了自己的下唇。
血珠浮现,瞬间染红了原本淡雅的檀口。
“酒里的药,是我放的。”楚山浔心口一紧,忙以指分齿,阻止她的自伤。
这一句话顿时唤回了她的神志,那双细长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地望向他,还带了三分难掩的魅色。
双唇相触的那一瞬间,却是楚山浔的身子在发颤。
明明是近在迟尺,唾手可得,可对着她眼底复杂的神色,他心底涌上生平少有的慌乱和恐惧。他清楚地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若是明朝醒来,一旦生了恨。得了这具身子,会不会反而永远失去了她。
念罢,他猛地翻身下塌,两步走到小屉边,抽了把短匕直朝塌去。
执匕压在自己左胸上,握紧了她的手:“说什么人心易变,是你的心太冷,始终不愿托付。可曾知道倾慕多年,对我来说,你已然重若性命。”
他的眼底染上疯狂,一半是热烈如炬,一半却畏缩迟疑。
“若是此生相负,就让我楚山浔堕十世地狱,受遍阿鼻酷刑。”
来不及去掩他的口,只是小心地将匕首移开,掷去了柜底。福桃儿将双手抵在他胸前,移开眸子,又是一阵酸热袭来,她额间汗落,偏开头呼吸愈发不稳。
好闻的皂角香涌入鼻尖,额头相抵,这一刻,他潋滟的桃花眼泛起水色,似有万千星辰闪烁其中,半是恳求,半是强硬地柔声道:“让我帮你,好不好?”
窗外雨势如注,被风裹挟着打湿了先前坐饮的围塌几案。
当几案上精巧的油灯被彻底吹熄后,在黑檀斜靠上,借着仅剩的两盏皎洁宫灯,她只觉自己成了湍急河流中的一叶孤舟,虽然险象环生,奔腾颠簸,可好在还有一个手执舟楫的人陪着。
刻着方胜祥云纹的妆台上立着面颇大的铜镜,风浪停歇的空档,她一抬头,见着铜镜里男子的墨发玉容,那一点侧影,几乎让她羞得再不愿睁眼。
第92章 .眷属 [VIP]
几乎是痴缠颠簸了一夜, 等她再睁眼时,雨收云散,已经是日头高照, 连午时都过了。
猛地睁开眼坐起, 丝被滑落, 床上却只有她一人。身子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只是那遍布的痕迹, 让她差点低呼出声。
思绪回到昨夜,还没怎么铺展, 福桃儿便将它们挥了干净,系好了小衣的带子, 茫然立于床边。
环顾屋内,料想那人应当是上朝未归。藤编的木屐还落在那黑檀木靠边,她只好赤了足,朝那里行去。
岂料才跨出两步,一股酸痛几乎要将她揉碎。定神忍下了,一低头间, 却在看见自己露在软罗亵裤外的一只右足时, 福桃儿心口一滞,愕然地睁大眼睛——雪白小巧的足背上, 赫然印了口整齐的牙印。
齿痕整齐,不深不浅,却因肤色的关系,此刻却是夺目异常。
那些面红耳赤的记忆再次袭来, 如潮水般几乎要叫她喘不过气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 还没来得及多想, 屋里的物件旋转倒置, 人已落入了一个着正红色官袍的怀抱里。
“地上凉,我抱你过去。”楚山浔一下了朝便赶了回来,他身着正一品文官的云鹤补红罗袍,瞧着气度岿然,一双眸子定定地看向她,心下却尤是带了三分紧张。
扫了眼他胡渣淡青,眼下氤氲黛色,福桃儿还未及披衣,缩了缩犹带红痕的肩膀,小声道:“我去给你放水,你、你快吃些东西,梳洗了歇一觉……”
一句话说的断续迟疑,声若蚊蝇。面色有羞涩紧张交织,却唯独没有憎恶厌弃。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句话,叫楚山浔提了一早晨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他简直要额手称庆了,回来的路上想过了千百种场景,唯恐见到她的泪眼,又或是痛恨厌弃的神色。
“无事,我不累。”楚山浔彻底放下心来,遂牢牢得将人抱在怀里,走到那黑檀木边,突然便是胸口一暖,忍不住便垂首在她额间一吻,“得夫人成全,昨夜之事……”
“咳……我、我饿了。”红晕从脸上蔓到了耳际,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看,遂一把将人推开了些,披了衣衫便朝楼下去了。
楚山浔的确也是累极了,心中却是快意满足,直比当年中了科考还要高兴两分。东南事务的细则都已经托了底下人去办,他向圣人告了十日休沐假,只说要祭祖认亲。洗去疲惫,他强迫着自己躺在床上入眠,告诫自己来日方长,天长地久自有相守的时候。
那边福桃儿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午膳,因是心中乱纷纷意念起,遂遣退了侍女仆从,一个人在院子里穿行闲逛起来。
“若是此生相负,就让我堕十世地狱,受遍阿鼻酷刑……”
分明是想让自己静下来好生想一想,可他说过的那些话,不停得在耳边辗转重复,身上的酸痛也让她脑中空茫。
小桥边芦苇丛丛,一只白鹭孤影掠过。
也许他说的都是真心的,也许这是上天垂怜自己,愿意给她一个真正的归宿?
那人星辰般的眸子里,蕴藏着的分明皆是痴恋,她又何曾会看不懂。朝河岸边大石头上坐了,她指尖交织相捻,忽的想到了什么,轻轻得自笑了声。
远远的一个淡雅玲珑的身影过来,福桃儿认出,那是溪月姑娘,便招手唤她了一声。
夏日里多飞霞,到西天边红彤彤一大片时,楚山浔终是睡饱了,起身下楼时,便瞧见她在案前静立学画。
他两步上前,从背后将人环住,用左手矫正了她悬臂的姿势:“别动,让我来。”
画上本只有一只并不工整的白鹭,虽不工整,其振飞之姿却叫人神往。楚山浔带着掌心的纤弱,但觉绵软无骨。大开大合,简笔勾勒,一副江畔萧瑟的图卷便呈现了出来。
“画虽好,却不应景。”感受着薄衫后的体温,福桃儿终是调整了气息,能坦然与他相对了。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一骑,到了城郊大河畔,四野空旷。楚山浔摸到了一块巨石边,变戏法似的竟从后头取出了一盏硕大的孔明灯来。
“早就想带你来这儿的。”牵过她的手,他点燃孔明灯中的短蜡,朝空中轻轻一扬。
皎洁灯盏慢慢升空,此地数里无人,因着没有京中的灯火干扰,浩瀚繁星,亿万星河,伴着一轮冰盘,衬得天色如缎。而冉冉升空的这盏明灯,便如与仙人报信的使者,其境美得让人无言。
“子归,为何就,非我不可呢?”福桃儿的声音很低,眼神却是毫不掩饰,有疑惑、也有向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盏缓升的明灯。
这是平城老一辈流传的闺谈罢了,她有幸曾听卞妈妈说过一回。传说先秦时候,晋国有位公子郁,路过沭水河时,爱上了个桑女,誓愿一生一人,迎她为妇。国君自然不允,要将桑女车裂处死。公子郁竟弃置家国,携桑女出逃。两人避追兵于沭水河下游,中宵无月,四野漆黑。为了渡河,公子郁制飞灯一盏,却与桑女一同殁于流水。
“你听过这飞灯的故事吗?”握紧她的手,他望着孔明灯也有些出神,见她点头,他继续道:“幼时,母亲常说,她最羡慕桑女,却叫我不可学那公子郁。”
“我却觉得桑女可怜,你不觉着,从头到尾,故事里的桑女从没有抉择的权利吗?”虽是这般说着,福桃儿却也反手握紧了他的手,笑着叹息了声,“也许她不过是想种菜养蚕,平安和乐地自度一生。可从公子郁奏报国君起,命途便已然不能自决。”
“旁的女子都对这故事神往,到你嘴里,偏就有不同的解说了。”楚山浔侧首看了她一眼,忽然郑重道,“小桃,我若是公子郁,便是再倾慕,也绝不会拿你的性命去赌。”
“灯要飞远了。”他的眼眸熠熠生辉,看得她心头一跳,只得再抬头看天,“子归,既然要走仕途,你该去同阁老武将们联姻。”
腰侧骤然一紧,触动了昨夜的一片青紫,下颌却被他温柔又强硬地捏住,她被迫贴在他身上,仰头与他呼吸相触。
“听好了,这辈子除了你,便是天皇老子,我楚山浔也不会低头。”
男人的声音低沉,桃花眼微眯了,故意作出凶恶的模样。同从前无数次蛮横一样,挣脱不开,可福桃儿却是丝毫不再害怕,因为,在他眼底深处,她看清了此刻的牵绊在意还有痴恋。
只是凑得太近了,她面上又热了起来,想到昨夜发生的事,不禁胸腹间震了下。她还不习惯这般亲密,偏了些头蹙眉低声:“我、我肚子疼。”
果然,话音才落,他立刻送了钳制,俯身焦急地轻问道:“疼得厉害吗?可是吃坏了东西?”以为她是要如厕,楚山浔一时有些尴尬。
福桃儿摇了摇头,作出痛苦缓和些的模样:“可能是葵水要来了。”
便是这么一句话,连着好几日,请了休沐假的楚山浔便时时准备了暖包汤药。夜里睡在一处时,只是亲昵地摸索缠抱,却并没再有多余的举动。
这一日用过早膳,她被按在镜子前,他执了螺子黛过来,说是要替她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