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的男子垂首凝神,用他执剑提笔的左手,朝黛块上沾了些水。这是他第一次与女子画眉,也是仿效着前人的故事来的。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他下手轻柔仔细。用了整整一刻,却画出了两道并不对称的眉来。
一高一低的,镜子里的福桃儿便显得有些可笑。她撑不住自己先噗得笑了,随口自嘲道:“我就是个寒素的命,叫你这一画可是越发丑的没边了。”
说自己相貌不好的,从小便听惯的,福桃儿提起这个已经十分坦然。可楚山浔却听不得这个,先是想起往事,心口隐隐作痛,继而见她笑的憨然,知是在嘲弄自己手笨的意思。
望着镜子里的人,他突然生了些促狭的心思。垂了头到她耳畔呵气:“胡说些什么。在我眼里,可再没比你好看的了。这里……”他的手指一路向下,从小巧的耳垂到纤弱的肩头,最后停在了腰侧,知她怕痒,便以指拂过,“这里……还有这里……”
福桃儿‘哎呦’一声,忍不住笑着躲了,却被他不依不饶得,戏弄般的在腰间咯吱。她笑得气都要喘不上了,忍无可忍,便用拳头捶了他两下。
身子被骤然抱起,楚山浔顺势换了两人的位置,自己坐了绣墩,捉了她的双手,将人牢牢得制在了胸前。
坐在腿上的女子虽然妆容可笑奇怪,咫尺的距离,却依然叫他心口狂跳。恨不得一刻也不离了她,楚山浔当即低头,凑近了,一下将那张檀口含住了。
令他更是高兴的是,本以为会遭到推拒,怀里人却只是嗫喏了两声,便承受似得阖上了双目。这个吻极尽温存却依然带着掠夺的气息,觉察到她身子微颤,似是极为紧张。楚山浔才终于克制住继续的念头,退开了些,又去她额间印了一吻。
“收拾下,带你去见几个人。”
话音刚落,怀里人便醒悟过来一般,猛得朝地上躲了,红着脸自去洗漱。这一幕看得楚山浔又是心中一晃,自从这次重逢,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于某些事上,真真是一头饿狼。
待福桃儿素面朝天,又作寻常打扮地出现在花厅时,好几个中年妇人竟同时哭喊着,朝她扑了过来
第93章 .阴谋 [VIP]
“哎呀, 我苦命的儿啊!娘可终于找着你了呀!”
“浑说什么,分明是我家走失的女儿。”
“也不瞧瞧自己才多大,生得出这般大的女儿来?”
约莫来了有十余对夫妻, 皆是这段日子里, 楚山浔着人筛检排摸过的。根据福大娘回忆的地点, 也不敢少漏了,便这么一窝蜂地都来认亲来了。
福桃儿也是好性, 被这些人围着叫女儿,只是客气地退后半步, 再一一扫了圈过去。她想了想,张口问了句:“既然如此, 可能说出当日我被人收养时,是穿的何衣,或者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一句说下去,反倒如巨石入湖一般,激起了千层浪。众人没一个后退的,有说穿绸的, 也有说扔在篮子里, 还有说流民抢去的……
其实寻亲这一桩事,福桃儿并不报什么希望, 也就没有同楚山浔多透露。庚巳之乱,流血成河。当日老爹是在城郊的一条河旁,捡到了放在木盆中的她,只是推测着流向方位, 才基本断定是在京城罢了。
挥退了一众想来攀关系的人, 对着面色愧疚的他, 福桃儿将寻亲可能用到的细节一一叙述, 末了又补了句:“京郊民众何止百万,他们是否还在人世也未可知。子归,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要劳动底下人了。”
“无妨。”楚山浔安抚着拉过她的手,思量了片刻:“等我知会户部一声,过两日,将你所说的特征都写下来,让他们去,排查一段时日再看。”
看着她感激动容的神色,楚山浔心口一暖。其实他也有私心,先前偷偷派人做这事时,并不十分用心。虽说不太可能,可他实在不愿再冒任何失去她的风险了。万一福桃儿的出身并不低贱,且爹娘家族俱在,那两人的位置恐怕就不像现下这般了。
就这么找了好几日,连萧元洲都惊动了,为此,他旁敲侧击地去问了自己的嫡母。好在临泽公主当年亲眼见着女儿被流民丢入河中,一心只以为绝无生路。而庚巳之乱,京中变故之家颇多,那户部的查了半日,也丝毫没有结果。
圣人令他监督东南钱粮,萧元洲靠在桌案后看奏报,两指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忽的笑了声,朝底下人吩咐:“耿忠,先前来与阿笙交好的那位章夫人,叫什么来着?”
阿笙是他唯一的侍妾,如今已经被打发去了外宅里。
本是在说东南钱粮之事,耿忠被他这么一问,差点没回过神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回报:“那是楚少保的庶四姐,主人可是要让阿笙去传递什么?”
指节敲击桌案,萧元洲忖了下,阖目自语似地叹了声:“子归,怀璧其罪,莫怪我不念旧情了。”
说罢,提笔三两下写了封密信,递了过去:“去,叫她阅后即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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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被琼华气得三魂不在的楚玉音,在意外接到靖远侯侍妾的密信时,看了一眼,当即哼笑着起身,吩咐管事的:“备轿,本夫人去城东拜访弟妹去。”快到门口时,想到了什么,回身又说了句:“对了,告诉大哥,靖远侯有意交好,让他今夜务必过来一趟,我细与他说。”
等她到城郊楚府时,楚山浔刚好同福桃儿画好了眉,这一回,却是流畅自然,将人都衬得好看了三分。他恰要出城去见一些矿主,便有仆从来报,四小姐过府来探望。
知道自己这位四姐的秉性脾气,他蹙眉看了眼镜子前的女子。
“怕什么,她还能吃了我不成。快去吧,莫耽搁了事。”
知道他意欲联络楚家旧人,福桃儿如今勉强也算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她不去见客的话,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四姐脾气不好,你也不要委屈了。她若是说了什么不该的,你自不要退让,等我回来说与章家。”
因是与矿主商谈器械军备的材料,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大事,楚山浔交代了完,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端,也就径自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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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在会客的主位上,福桃儿穿戴得体,妆容淡雅,虽说不上美,却是气度怡然。对着楚玉音的讨好侧问,她皆是含笑一一应对化解。
“你还不知道吧。”对着她,纵然知道今非昔比,楚玉音尤是不愿尊称,她露齿粲然一笑,进入了正题,“原本和浔哥儿定亲的聂家,上个月荣升了督察御史。哎,可怜小霜妹子,都年过二十一了,还没许人呢。”
这倒是让福桃儿有些诧异,可在看到了楚玉音得色的眼神后,她有些明白过来。说实话,这四小姐虽则一向有些小聪明,却实在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这样的人,连情势地位都分不清楚,到了今日,竟还不依不饶地要来欺压自己,实在是可笑可悲。
难得来了些气性,福桃儿也懒得与她这样的人多转圈子。想了想,便不疾不徐地和了句:“四姐,接下去,你该是要说,聂姑娘钟情多年,一直等着他。希望我能贤良无妒,主动去她家下聘迎作平妻吧。”
被说中了心思,楚玉音张了张嘴,只是不忿地笑了笑。
刚要顺着说下去,却又被福桃儿给抢了话去:“你还想说,倘若我死也不肯接受,那便要背上妒妇的名声。到时五房的子嗣单薄,也是对不起楚家的列祖列宗了。”
被她这么云淡风轻地一一说中,尤其是在说到‘子嗣单薄’时,好像是在讽刺章环妻妾成群,自己要帮着人家养孩子一般。在楚玉音的印象里,还是习惯于将眼前的女子当作丫鬟般看待,今日却见他如此伶牙俐齿,差点就要发作起来。
好在身侧带着的婆子苗吟,是云夫人去世前特地指派了去的。一见主母脾气上来了,赶忙也不顾僭越,按了她肩膀,笑着将话头接过:“浔哥儿媳妇啊,真是误会了,都是一家人,咱们小姐是好心,也提醒您要知道那聂家的心思。”
“放肆,你这仆妇,也敢这样唤我家夫人。”竹云听了,当即就叫嚷起来。
这婆子苗吟话虽说的巧妙,却颇有些倚老卖老。单是这称呼,便是将福桃儿在当小辈教训。若是换了旁的闺秀,恐怕早拉了下去处置。苗吟却是刻意为之,巴望着被她惩戒,便可去族里坐实了她善妒难容的罪名。
福桃儿却仍是一脸笃定,并不看那婆子一眼,只朝竹云笑笑说:“时辰不早了,我这里还有事,若是四小姐高兴,往后也多来来。竹云,送客吧。”
这一句却叫苗吟暗暗意外,她见过多少丫鬟侍妾得势的嘴脸,却有些看不透眼前女子的心思。苗吟也不多想,谦卑地一低头:“倘若夫人也同意了,那择日不如撞日,便由我家小姐私下去说合,少不得老奴陪着促成这一桩好姻缘。”
“你!”
压下了竹云的话,福桃儿淡扫了眼楚玉音不怀好意的期待神色,突然便觉着厌烦至极,她露出鲜少有的冷淡高傲的神色,起身不容商榷地答了句:“三媒六聘都未行过,乱喊什么夫人。既是想说媒,何不直接去找他说,只是,楚大人是在军营,还是宫中,恐怕不是你二人轻易能见着的。”
这一下,苗吟是再也压不住自家小姐了。楚玉音腾得一下甩袖推凳,满含怨气不甘地叫道:“好啊,你这是明摆着瞧不起我等,连带着聂小姐也不配是吧!哼,想也就是从前死在西苑里的容姨娘,那等晦气鬼你才容得下。我还就不信了,五弟真会就你一个守一辈子?!……”
到底是忌惮楚山浔如今的权势的,楚玉音这几年脾气见长,可哪怕再气,也只敢隔了三步远,刚说了两句厉害话,也就呐呐着只是轻声埋怨。
可原本要移步离开的福桃儿,在听到‘死在西苑里的容姨娘’时,顿时如遭雷击,脚下生了根般。角落里一直被尘封的残存记忆,忽而如江河直下,奔涌着全部涌入脑海。
耳畔的声音渐渐模糊,那些沟壑边角的真实画面,纷乱如织地一幕幕掠过。一会儿是儿时的相依相伴,垂髫之年的容荷晚牵着她的手。一会儿又是她死前,暗红的血液淌满了青砖地。
“小晚姐姐……”喘息着睁开眼,她的灵台一片清明,却是痛的整个人都像要裂成碎片般。
“喂!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见她脚步微晃,楚玉音也察觉到不太对,却只以为是自己的攻心之术起了效果,“哼,好歹我夫君和兄长,如今也算京中数的上的人物。五弟还是在意族中亲长的,你不要聂家小姐,到时候,可别怪族叔母她们也会替五弟筹谋的。”
一个男人温润端方的身影浮现在眼前,福桃儿背着身子,阖目抵挡住齿颊的颤动。回身走到楚玉音面前,不过是瞬息的功夫,她面上却是一派和煦,甚至带着些顾忌的笑意,看向那两个人:“长兄听说生意做到了东南去,身家可是比从前更大了。倒是来了京中还未见过,是咱们失礼了,过两日叫上长嫂和姐夫,来府上聚一次吧。”
一番话说得谦恭和软,楚玉音以为拿捏住了她,想着自己夜里还要带楚山明去见为重要的贵客,上下看了她两眼,也就满不在意地回去了。
是夜,靖远侯府,私宴散后,两个罩了披风兜帽的客人,掩了面容身形。出了府内的隐蔽的小偏门,就急匆匆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车内,他二人掀下了兜帽,正是楚山明和楚玉音兄妹两个。婆子苗吟对大公子行了个礼,便妥帖细致地为楚玉音整发扶簪。
“大哥,你真要帮这靖远侯去、去……”从方才萧元洲开口,楚玉音的心便是一阵狂跳,此刻是婆子苗吟抓了她的手,才勉强觉着安稳了些。
“慌什么,今日他所托之事,我早已筹谋了一段了。”楚山明刚过而立,他虽是有些发福,却愈发显得气质儒雅,相貌堂堂,“都御使只需联络些官员,到时一并弹劾就罢了。”
“五弟虽说同我们并不亲近,可他若倒了,楚家难道不会被牵累吗?苗姑姑,你说是吗?”
苗吟原是罪宦之后,受云夫人大恩,对这兄妹两个,尤其是楚玉音,几乎是视若己出的。此刻她也是眉间紧锁,犹豫质疑地看向大公子。
“妇道人家,但听行事便罢。五弟从前就与我不和,如今虽说与我争取了盐引,却始终不会在官场上提携。”楚山明微眯了眸子,忽的笑了句,“伴君如伴虎,靖远侯开了口,须知如何不是那位的意思呢。”
第94章 .抉择 [VIP]
福桃儿一连作了数夜的噩梦, 梦里都是容荷晚那张久远却又熟悉的面目。往往是她上一刻还拉着自己的手,递给她一盏藕花羹,下一刻, 便是满眼痛色, 腹部高高隆起, 躺在塌上重复着害怕的模样。
尤其是下午歇了中觉醒来,窗外炎夏烂漫, 对比着梦里的惨况,福桃儿便是心痛到无法说话。
这种状况, 自然是很快就被与她朝夕相对的楚山浔察觉了。
看着他眼底的关切忧心,福桃儿长叹了口气, 还是将心中所想据实相告了。她记得那时楚山浔落难,大房的从未伸出过援手,他兄弟两个原就嫌隙已久,也许楚山浔正缺个由头去打击大房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听完了她的话。楚山浔虽是柔声安慰,却面色凝重:“兄长如今财势日盛, 族中许多人家都依附于他。若要扳倒他, 除非是牵扯朝堂之事。可若一旦牵扯进朝中之事,恐怕会连累许多人进去。”
见她不言不语, 眸色暗淡,他又忙说:“或者你出面,让大嫂将她的坟迁回族里,这样行吗?”
“如此, 不敢劳动你费心了。”
就是这般, 又是连着数日, 楚山浔同她吃饭说话, 都像是隔了一层,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无情的模样。
虽然知道他说的在理,可福桃儿就是难以放下,生平第一次,她这样想要一个人的命。日子过得越是好,她便越发难以安眠。
乞巧节的前两天,楚玉音果然带了章环、楚山明,连带还有两个族里的长辈携了家眷一道过府。
席宴上,楚山明并没多留意她,只是和煦地仍叫着她弟妹。福桃儿生了张和气稚弱的脸,只要稍加掩饰,对着不熟悉的人,便能将仇恨藏得不留一丝儿痕迹。
倒是楚安和两个远房的族兄,带了自家的诰命夫人,一并过来联络。这两位在族里也是德高望重之辈,官场上也识得旧人。
叔公夫人,已经六十多的楚齐氏,略略知道福桃儿的出身来历,很是不屑。在席上,直接就以命令似的口吻说:“浔哥儿如今可是咱楚家的梁柱了,这都多大了,竟连个子嗣都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