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儿,你素来缜密多策,今日,如何少言不语了?”
朱氏面色慈蔼地看向养子,眼角处的纹路中却透着沉吟思量。
“儿子倒却是对各地漕运商户略为知晓,不过……”萧元洲今日笃定许多,恭敬地朝几位叔公族兄拱拱手,“若是掌了此事,族印岂非决定的太过草率了。”
“甚是。”武钦侯萧群年已八十,却已然精神矍铄。老者须发皆白,肃然瞥了眼堂内几位,有心偏袒自家孩子,无奈却毫无功勋,“此事的确难断,少不得还得由侄媳来定夺。”
言罢,老者给了萧元洲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不论他立了多少功勋,始终出身过于卑贱了些。
这萧元洲的外祖原是小吏出身,他母亲机缘巧合却与萧翊情定。却因身份有别,最后另嫁了他人。然而,党争之祸酷烈,其父牵连,落得个满门获罪,男丁斩首,女子充入教坊司的下场。
因为萧元洲时年才三岁不到,才得以保全同母一道入了教坊司。
在教坊司的两年里,他见惯了人世的丑恶炎凉。其母陈氏,初时悲绝,很快却能笑脸迎客。两年后,萧翊戍边回来,自然是偷偷要了刑部的文书,赶去赎陈氏。
临泽公主那时正逼嫁萧翊,听了信,便日日去寻他母子,也并不用权势欺压,只是一味同陈氏说项。
也不知后来是何缘故,陈氏有一日描眉点额,带了儿子去公主府拜谒。正喝着茶,谁知那陈氏忽而腹痛如绞,口吐黑血。
五岁的萧元洲就这么看着生母,忍着剧痛跪在地上,但求公主给他一口饭吃,也好过去母族舅家受人冷眼。陈氏是在临泽怀里死去的,血沫吐了公主一身,咽气前,犹自推开哭着的小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阿娘对不起公主……元儿,往后你……务须孝敬、听她的话。”
对着几位长辈的探究视线,萧元洲从回忆中醒转,他知道萧氏族人对自己总是心有芥蒂的,当即淡笑垂眸,“太医说母亲身子愈发健朗,盐铁之权,子侄们或须辅佐便是。”
堂上雍容贵气的妇人清浅地扫他一眼,倏而笑着转了话题:“再议罢。元儿,再有两月,你便过而立了,倒是该先着急娶妻立家之事。后日上林苑消夏宫宴,带着你的两个族弟,切不可再推脱了。”
萧元洲因为身份特殊,这多年来文武兼修,二十三岁那年会试末榜。尔后便专注朝堂军功。因幼年教坊司的经历和生母的罹难,在他心里,唯有无尽的权势地位才是根本。故而拖到重创鞑靼后,除了一房侍妾,仍是家室空置。
虽则已经恩封了靖远侯,可只要母亲和族公们还在一日,他这个小吏罪人,教坊司出身的外人,恐怕始终掌不了真正的大权。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说罢,众人一并行礼告退。
只余临泽公主一人,扶了侍女听荷的手,穿过冗深幽暗的回廊。守夜的仆役各自尽忠职守,见她过去,却多是默然无声。她依例睡前去萧翊原来的书房打坐片刻,睁开眼的一瞬间,忽然觉着偌大的国公府空空荡荡,自己像一缕游魂常驻。
多年的修行沉静,在这一刻虚空到荒谬,唯觉胸腹酸涩,一滴浊泪滚下她不再青春的面庞,落在价值千金的楠木桌案上,无人无声。
第91章 .醋意 [VIP]
说来也怪, 连着好几日,不论福桃儿走哪条路去铺子,那个眼下有泪痣的男子总是能适时的出现。或是骑马或是共乘, 总是缠着她同行一段。有两次甚至直接出现在食肆的后厨, 帮着她揉面制菜。
因他没有其余过多的举动, 福桃儿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合适,只是惊讶于他的清闲, 尤其是那做菜的功夫,竟丝毫不在自己之下。
借了相貌的优势, 萧元洲面色和煦温柔,只是虔诚来访, 不疾不徐,颇有古之君子余风。当然,无人知道他心底其实急迫如焚。给自己定下了一月的期限,连唯一的侍妾也遣散了,想着能尽早将人心甘情愿地接出来,至少, 也得先让她出了楚府。
“朝中还有些事, 便不留了。”这一日去的过早,萧元洲却是扑了个空。同鹊影母女告别后, 他跨马而去,面色浅淡,心底却是思虑颇重。
男女之事,他虽历的不多, 也非是一窍不通。但求个速成, 若是在楚少保处留得久了, 别看她现下坚定, 却也未必不会一夕转念。
那日景泰帝听了福桃儿的身份,当即就赐了谕旨收回了成命。如今临泽公主皇恩深厚,在朝中树大根深。这国公府流落独女的身份,一旦昭示,恐权贵皆趋之若鹜。而楚少保正掌东南兵权,若是再承袭萧家的势利,便极不符皇帝驭臣平权之术了。
萧元洲捏紧了缰绳,既要捷足先登,又要压着嫡母晚些知晓。这么一个面貌无盐的妇人,在见到那掌纹的一瞬间,他便清楚,萧家族长的位置,这也许是唯一最好的机会了。
车马相错,福桃儿在食肆前下了车,满腹心事地朝里而去。
“莫瞧了,人方才来过,见你不在,匆匆去了。”鹊影拉着福桃儿的手,见左右无人,忽的低语道,“我算是瞧出来了,若是相识的早些,你倒是更适合萧公子这般温润细致的……”
“姐姐胡说什么。”福桃儿打断了她,稍稍透露了些心思,“这人来的古怪,怕也不知是何心肠。”
若她是年少不知事的,萧元洲这样的,倒真要哄去了心魂。
“那,可要与五爷说了。”鹊影一听,不禁担心起来。
“万万不可。”福桃儿摇摇头,叹气道,“再等等,他这两日忙的很。”
这等事,万一若那靖远侯是真的心血来潮心悦于她,贸然与楚山浔说了,不仅要无端猜疑,也不知要如何生事质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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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的时候,郝管事突然上前禀告,说是大人今日早归,现下正在午睡。姑爷章环也来过了,回去前,却是要下了琼华姑娘,说要正式聘妾呢,后日就来接人。
“知道了。”福桃儿微有些讶然,又吩咐道,“今晚上别院摆一桌,我与她们践行。”
入夜时分,楚山浔却是还未醒转,别院的来请,福桃儿便先带了竹云、漱玉一道过去了。
对着一桌子佳肴,琼华和溪月两个今日却也是吃得不多。这些日子,她们在楚府待得颇为顺心,主母不仅是善待,还三五不时地带她们一道楚府游玩,钗环首饰也是采买了许多。
处得长了,便总生出些微人情来。
“夫人,咱们姐妹阅人无数,看得出来楚大人待您情深。”溪月举杯,笑得颇为真心,“后日章家来迎,往后若是不弃,少不得再回来拜谒夫人。”
“您应当不会还要离开吧?”琼华还是一派率性,她就挨着福桃儿坐,说起话来还是毫无顾忌。
“章夫人我还算熟知……”福桃儿却是避开此问,舀了勺豆腐,顿在半空。忽的叹了一声,又将豆腐丢了回去,她正色劝道,“还是去食肆安身,等将来生意做的大了,要多少嫁妆也使得。那章家……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人各有志。”琼华收了笑,满饮一盏酒,“夫人,我自小为了与阿兄治病,被卖去妈妈手里。你可知,这十余年来,无论寒冬酷暑,将一把琵琶背在身上,却是一日三餐,常食菜粥,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
她垂首低笑了声,往日的故作天真此刻荡然无存,抬了头看进福桃儿眼底:“天底下,像夫人这般的好人委实无多。琼华早立了誓,便是死,也再不与匹夫平民潦草度日。那章环到底是从五品的京官,再者说,我这辈子也只学了一件事。”
琼华顿了顿,突然露了个诡秘妖冶的笑:“也就是,讨好男人罢了。若是去了食肆,岂非荒废可笑。”
一抹哀怨从她俏丽的眉间划过,福桃儿素知那楚玉音的为人,一时不忍,竟起身接口道:“不行,还是得推了他家。且先留着,有好人家我来留意。”
琼华一怔,同溪月对视一眼,故意反问:“若是找不着呢,难道将楚大人让了我们……”
娇笑声如银铃般,又转了个哀怨的调子,转入了门外男子的耳里。
她皱眉垂首,重复了遍,“若是找不着,那……跟着楚大人也是退路。”
没想到会得到这般回答,琼华和溪月愕然不已。她们自然是清楚,留在此间,固然是无风无浪,却也毫无机会。听主母这般说了,反倒心存感激,更是坚定了去意。
琼华掩袖嗤得才笑出声,竹帘挑起,楚山浔一身常服,面沉如水地快步入内。他走到桌边,一句话也懒得再说,拉起福桃儿的手,就朝外扯去。
“这是怎么了,放开我!”
一路朝晚晴斋过去,竹云漱玉一干仆从皆被厉声喝退,到了内院楼下,门首处便只剩了个十二三的小丫头,不明所以地立在那儿。
“还不快滚!”
小丫头突然被呵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战战兢兢地要迈步离开。才转了个身,又听身后男子喝令:“打壶酒去,再置几个菜来。”
说罢,楚山浔抓紧了她的胳膊,就朝里间拉去。
“放手,你抓疼我了。”
这么多年来,福桃儿早已洞悉他的脾性。此刻观他面色骇人,便知是又犯了什么心病。少不得放软了声音,才能勉强遏制他的激愤。
听她呼疼,楚山浔终于停住了脚,眸光暗沉地回首:“近来东南锻造武器,我忙得脚不沾地。小桃,你可是有事相瞒。”
福桃儿抽了手,下意识地定神答道:“哪里有事,不过是食肆新开,我也没多少闲暇。既然累了,用了饭,早些歇吧。”
直到酒菜被一样样摆到三楼外间靠窗的几案上,楚山浔只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也不说话,也不挪动。福桃儿忽然生了两分心虚,只是靠几侧坐,端正了身子去看窗外的光秃的银杏。
“家主、夫人,奴婢告退。”
楚山浔点点头,听着丫鬟的脚步下楼出院。他忽的勾唇笑了下,模样光华璨目。
回身跨步入内,从床边的小屉里取了个物件,回来‘嘭’得一声丢在了几案上。
“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福桃儿张口,撑着手朝围塌里退了点。
这是个形制粗陋的木盒,几乎没有什么纹饰,还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草叶。可就是这么个东西,让本就僵持的气氛更是凉冷了三分。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轻巧又温和地挑开了木盒的扣子,被她巧妙掩藏于菜园的黄绸谕旨当即呈现灯下。
男人忽的朝她身边坐了,带了股压迫侵略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是一拳之隔,随着他一言不发得靠坐贴近。福桃儿竟先是闭了闭眼,继而察觉出自己的弱势,又不甘地睁眼侧首,迫着自己看向桌上的一碟炙肉。
炙肉被切得薄而均匀,色泽诱人,散发着黄豆酱香。
她忽然觉着,自己同这一碟肉所差无几。没来由的便生出了些不忿来,刚要作出些样子来,一缕鬓发便被人捏住了。
“若非我多个心思,呵,谁能想到你竟有这般大的能耐。”楚山浔手指反复,分搓着那一缕墨发,他心底气得将要裂开,面上却反倒稳了下来,“姓萧的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总不能是……”后半句话隐没在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里。
这是在讥讽她无人喜欢?嘲讽她为人算计而不自知?福桃儿吞下了解释相问的话,移开了眼睛,只不看他。
“小桃,你我认识多少年。虽则我脾性说话不大好,可自问比起旁的世家公子,纨绔豪绅,待你绝对是发乎真心了。从前我年少不知事,错过了许多好光阴。可难道,除了我,如今随便一个有些权势的男子,都能叫你动摇是吗?”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但见她垂首隐忍,额角下颌勾出一条润泽好看的线条。话说的多了,楚山浔目光瞥过几案上的鸳鸯壶,心中闷气散了一半,说话间也柔了三分。
“除了我,这世上哪里还有真心待你的男人。真该叫你多同靖远侯处处,幡然醒悟,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是!我是傻!”原本缩在窗口处的女子终于爆发了心底的不快,“若非你垂怜,或许就我这么个丑陋的模样,根本不配得人善待。”
触动了经年心事,福桃儿胸间酸涩一片,遂猛地拂开他的手,一股儿脑地诉道:“是,当年见你落魄,便该给些银子自去,竟不知羞耻,偏要贴身照料伺候。若是我早早同余姐姐她们出城,没见到你,也不至于……也不至于会……”
后面的话,突然便语音哽咽,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般揭露旧日疮疤。
“你可晓得,在西北三年,日日夜夜待人鱼肉,是怎样的滋味。”
有些人,平日总是个笑模样,又生相有些憨傻,将多少厄运磨难都吞咽入腹,凭着一口气,也想要多善待自己和周遭人两分。
但若是真心一哭起来,面容中的苦涩便与从前的淡然乐观激烈地冲突起来。便是不熟悉的人,看了也要愕然不适,更何况是早已待她情根深种之人。
楚山浔今日本就是带着目的激她,却不想将她陈年旧伤尽数逼了出来,战场朝堂上都沉稳不改色的一张脸,此刻却是慌乱心疼,忙上前要以指腹去替她拭泪。
“行了,不说了。你要如何都行,只是不可再亲近那人。来,这有你最爱的凉拌蕨菜……”
“你若怕他借我图谋,便该直说。只是侯爷为人,分明平易谦逊,深的我不懂,却能肯定,似他这般君子如玉,世间也是少有。”她抽噎着,也不知是气话还是真话,随手提过鸳鸯壶,就为自己斟了一杯。
见酒壶被提起的那一刻,本是他自己下的药,此刻却有些后悔,想要将那壶收去。可他刚抬手要去夺壶,听福桃儿啜泣间还赞那靖远侯风度为人,且说的都还在点子上,他仰头忽一笑,闭了眼叹了声。
“我想、一个人安、安静会儿。”米酒入喉,她忍了泣音噎了下,凭窗而坐,也不理他的劝慰,只是看着窗外夏夜出神,再不愿多瞧他一眼。
见状,楚山浔愈发打定主意,眯了眼眸定定地看向她纤弱的肩背,转身下了塌去:“那……莫要喝太多,我去沐浴,一会儿上来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