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天晚上,当福桃儿办妥了新铺子的事,心满意足地早早酣睡之际。正在南苑听琴的楚山浔,发觉眼前女子的态度有些怪异。
直到悬腕记妥了新的减字谱,面前丰满玲珑的女子也未有任何越矩的动作,只是眼神闪烁,似是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左右不过是些讨好魅上的把戏,这一年楚山浔不知推拒了多少同僚送来的美人,欲拒还迎也好,热情似火也罢,他自是不动如山,心中认定了一人,便是头撞南墙也不悔改。
在他眼里,这些粉头倡优不过是财货,连人都算不上,何况去费神思量。
当下袖了琴谱,刚要去寻个地方过夜,门外一人直率道:“大人,我能进来吗?”
长夜本无事,楚山浔想了想也就叫她进来,倒是瞧瞧她们意欲何为。
“奴婢拜见大人。”琼华丝毫不怕他,转眸抬眉一笑光华,“好生偏心呢您,竟一连两日都朝姐姐处跑。”
……
一刻后,深衣玉冠的男子缓步而出,下楼之时,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淡青色的玉瓶。玉瓶不到二寸,作的极小,捏在他掌心,从外侧便几乎看不出有个物什。
回想着琼华方才说的每一句话,楚山浔攥紧了玉瓶,一边下楼,一边将它好生收进了腰侧。
就这么生生过了旬日,晚晴斋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有两次晚膳楚山浔没有忍住,还是回去吃了,却见福桃儿脸上,不仅毫无怨怼,甚至面色都好了许多,连冷淡都不在。
这种怡然自适,丝毫不在意的态度,叫楚山浔觉着,心里头空荡烦闷,还夹杂了说不出的荒芜痛心。
难道,她真的可以看着他同旁的女子沾染,无动于衷至此?
楚山浔忽然明白,大彻大悟了似的。原来福桃儿是铁了心要走,这样以美人让她介怀的招数,不仅无用,反倒是将人推得更远,给了她一个彻底离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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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照得晚风愈暖,这一日福桃儿打点妥了新铺子的伙计掌柜,才打算同鹊影母女在外头聚聚再回去。正要跨进知味馆犒劳一番,便听后头日常跟着的侍卫廖沧神色一凛。
“属下参见大人,您、怎么来了。”近来无人去点心铺骚扰,廖沧也闲了下来,倒是现身明处,时而陪着鹊影四处活动。这一见了上峰,到底是有些心虚的。
顺着他的话音,福桃儿回头也看到了来人,才要点头致意,为廖沧开脱解释。但听楚山浔毫不在意得一挥手,眸光定定地只是低头看着她。
“让他们自吃,小桃,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五月廿三,她又怎么会忘了,是他的生辰。从前老太太在的几年,楚山浔的生辰,总是要大办的,阖府的婆子下人都能领着红封呢。
“自然记得。”福桃儿点点头,眸色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打量着你政务繁忙,许是要同人在外过的……”
匆忙与鹊影几人别过,坐在骏马上时,依然是后背相贴,被他拢在怀里的亲密姿势。福桃儿略略愕然,他不是沉溺美人,多日不曾来过,怎的今日能在此特地找着自己。
“她两个头一年进府,你的生辰自该去别院过的。”她垂首看向路边飞掠的野草石阶,微微皱了眉,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劝慰平淡。
男人环着的胳膊紧了紧,更是叫她的眉心拢得厉害。
这么个丰神俊秀的儿郎若是深情温语,与他脊背相贴,额角相依,要从始至终的心无波澜,福桃儿自认,那是做不到的。
她也是有心的,非是耄耋迟暮。世上没有千年抓贼的道理,也自没百年无情的圣贤。
头一夜,楚山浔去南苑时,她竟有些不惯独眠。为了这一分难守的心贼,福桃儿愈发打定了主意,若要避免将来在后宅蹉跎苦守,便唯有彻底断绝离去,方是正道。
“对不起……”思绪被耳畔的低沉浑厚打断,“你对她们说,三月后必然要离去?”
见怀里人思量无话,楚山浔不觉心乱深悔,低了头自顾絮絮:“全都是我不好,竟想着收了那两个,想叫你能多看我一眼。本就是作戏,这两日我都只是在南苑听曲记谱,连一根指头都未碰过……倒是为了不叫你察觉,头一夜只得歇在湖边……”
马蹄嘚嘚,福桃儿只是安静地看街边屋瓦,听他说到‘作戏’时,倒也不觉微微一愣。
堂堂从一品天子少保,竟为了她,假意亲近两个侍妾,传出去岂不荒唐。从什么时候起,他竟会为了自己这般煞费苦心?
见她侧脸沉默淡然,楚山浔浅叹一声,以为又会听到请去劝慰的话。
“晚晴斋又不是没地方睡,中宵夜冷,往后可莫要再去湖边了。”
背后人心口微动,禁不住又拢紧了些:“家里备了些你爱吃的,去岁加冠时没能等来你,今天,就只有你我二人。”
“好。”自然得被他圈着,她温和地回了一句,暖意透过春衫免不得透进心里。
一骑绝尘,直入东郊。
晚晴斋,最后一抹天光微红没入盏盏六角宫灯,蝉纱姣白,玲珑玉透。
喝过两杯薄酒,他两个心扉皆开,到底还是情志相投,陈年往事来日种种,唧唧浅谈,似是有说不尽的话题。
从前饮食无度,把胃肠给吃坏了。为了保养身体,福桃儿夜膳总是吃得不多。佳肴菜蔬不过是捡着软和易化得吃了半碗,楚山浔意不在吃食,传了人撤走了夜膳,又嘱咐了都退至外院,不得打扰。
见福桃儿颇有兴趣地在那儿俯观几张减字谱,楚山浔拿过早已准备好的鸳鸯壶,藏了淡青玉瓶在掌中,朝右半侧的米酿中投了粒红豆大小的丸药,提壶朝琴案边走去。
此壶内里藏了乾坤,偏右些倾倒,机关开阖,出的便是融了药的米酿。偏左些倾倒,出的便是他自喝的竹叶青。
“那个叫溪月的琴曲,都是往来客商独创。等记完了谱子,我就将她转赠。”
温言立在她身侧,鸳鸯壶被放置案前,泛着玉润光泽。烛火下,眼前的女子乌发如墨,下颌尖尖,就这么微垂着头,虽则五官不美,夜来灯火下近看,却自有一番柔弱稚怯之态。看得楚山浔意动不止,只想将人揽进怀中呵护疼惜。
“子归,你记这琴谱,可是自用吗?”知道他右腕的伤,福桃儿问的小心。
“且等等。”楚山浔一笑,自上楼去了。
少顷,他抱琴而下。福桃儿上前,但见此琴样式焦尾,通体油亮墨黑,材质似是以上好的黄松木圻成。
空弦震震,泛音灵渺,按弦则余音悠长,有绵绵无尽之意。
面前的男子抱琴席塌,盘腿正身,一曲《击鼓》便泠泠倾泻而出。这曲子正是头一夜从溪月处得来,楚山浔过目不忘,此刻以伤腕拨弦,又是第一回 敷衍这谱子。可他浑不在意,断续零落,时而熟练流畅。
虽则右腕无力,拨弦声淡。可七弦琴素来讲究意境知音,反倒因了这份真实,将曲中征战悲歌尽数呈展。福桃儿静坐桌边,一时间便好像被带去了杀伐悲歌的战场。
合掌止音,福桃儿走到琴案边,将先前的空杯随手一摆,便朝他对面坐了。
“溪月姑娘的药……”她斟酌了下开口,“那药伤身,我便没叫喝,你也知晓下。”
鼻尖轻嗅,焦尾木香隐隐,福桃儿眉间半皱,一个熟悉又空茫的人影再次袭来。
“既是要走,又怎么会想到避子汤的事?”楚山浔搬开了焦尾,将它立到了塌下墙角。
“有庶长子,对你往后娶妻不好。子归,为了入仕入朝这一天,我晓得,几乎是从你识字开始就已经在苦心筹备的,本是不该为了女子荒废断送……”
楚山浔提壶的手一转,径自□□,给自己倒了杯竹叶青。他抬眸定定地看向眼前人,郑重开口道:“若我说,这一生,想要的人唯有你一个。不论是正妻侍妾,还是旁人送的美人,我都尽数推拒。你……能不能考虑着留下?”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竟是隐隐含了些恳求的意味。
哪怕是家亡被逐,他又何曾对任何人流露过一点这样的意态。
小烛微摇,映着他潋滟桃眸泛过忧惶。对着这么一双情浓恳切的眼睛,福桃儿心口掠过一丝慌乱,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那种酸涩微热的胀闷感团聚着,在胸腹心肺间一阵阵翻涌。
眼前人出身世家,虽曾落魄,如今却也算位极人臣。他这样的人,纵观一生,又怎么会与人低头呢。
唯一的两次,却皆是为了她。
一次是在匪寨地牢,她被人手执烙铁就要毁去双目。那时候,他只是咬了牙,毫不思量地就朝炭火堆上跪去。
而如今,为了将她留在身边,更是费心劳力,小意体贴地下问恳求。
她一介无势无貌,又早非完璧的草民,是不是不该这般抵挡坚持下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抬头也提过壶,巧合地□□倒了一杯浓烈的竹叶青,仰头只是饮了一口,便止不住地咳呛了起来。
楚山浔忙倒了杯茶,倚到她身边,小心地拍抚:“慢点,你向来非是善饮,还是倒了罢。”
“原来你的酒是这般呛人辣口。”福桃儿浅笑着又接过杯子,待顺过气来,在他的忧心注视下,这一回,她放缓了呼吸,仔细地微抿半口,暖意热流瞬间传遍肚腹,人也很快熏熏然起来。
“人心易变,子归,你遍读经史,难道这般的事理见的还少吗?”若是从前,她是决计不会将这种话放到明面上来讲的,这等于是问他要承诺。
承诺是虚无缥缈的,更何况是她这样无所依凭之人。
楚山浔自然也是听懂了,先是心头一喜,继而又是对眼前人的哀怜。转了转身子,两人是抵足促膝的模样,他垂首握住了她的手。
还记得初遇那一年,她的手厚实泛红。福桃儿比他大两岁,那时候,几乎要与他一般高。而如今,这双手掌,薄而纤弱,握在他的大掌里,几乎被尽数包裹起来。
从小劳作留下的细茧并未随岁月流逝而消退,此刻,他面色肃然地一寸寸拂过,只觉那经年的亏欠爱怜团聚到一处,只是沉吟着。
便这样无声交握,烛火明灭着,一室静好。
“若这世间有蛊,食之可令人操控喜悲爱欲……”楚山浔终是抬首,苦笑着看尽福桃儿的眼底,“我便叫人寻来解药,将它托到你的手里。然后,当着你的面,毫不犹豫地吃下那蛊。”
呼吸为之一滞,像是回音般的,这话缠绵着不断侵袭着她的灵台。福桃儿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反倒是举杯又喝了口烈酒,她忽而笑了笑避开了话头去:“在西北三载,我闲极无趣,终日只好看书习字。不如你我……飞花行酒,如何?”
“也好。”坚冰三尺,怎得日消。楚山浔心下叹气,遂左侧玉壶也为自己倒了杯酒,想到之前于西北重逢的场景,他两指捻着酒杯,随口道:“‘冬日寻芳去,归来雪满山。’便以‘山’字为令吧。”言罢,满杯倾尽。
福桃儿沉下心去,想了想举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么一来一往,对了十余个来回,却也始终断不得。见她杯盏空了,楚山浔提壶,悬腕□□,却在想到她口中的诗句时顿住了,他随即换了个方向,依然倒了盏竹叶青与她。
“‘山’字令容易,你这是偏捡了话来暗语。那前朝的元微之的确是诗情千古,可谁又能想到写的出这般诗词的人,竟也是个四处留情的薄幸人罢了。”楚山浔侧首看她,这一层若非他细心读史,也是难以察觉的。
“元微之算得重情了,当今之世,将相阁老,妻妾三五个已是少有的……”福桃儿面上泛红,说的话却是愈发随着心意。权势利禄,酒色财气,她并不巴望着男人于高位还钟情一人的。
“沉溺美色,就该坦然认之。少时,我便不敢苟同元微之,分明是滥情,却也非要留‘沧海巫山’一类情圣的名号,简直令人作呕。小桃,你竟不信我至此吗?说这等人重情,呵。难道找个平头百姓,他便是一生一人,又岂知道不是因无能无势,而非是心怀真情?”
私底下骂起人来,楚山浔还是同以前一般,嘴巴毒得厉害。他放了酒盏,扳过了她微斜的肩头。
被他问住,福桃儿为难得细想了番,竟抿唇轻哼了声:“真心假意,我又怎会看不出来。再说了,女子若是财势丰厚,又何必嫁人生子的。”
她面色本是玉白如雪,此刻被酒气熏了,双颊染上酡红。因是少了顾忌,这驳斥的话说起来便不自觉地带上了股娇嗔的意味,合着眉眼间的浑不在意,本是立场坚定,却透出了孱弱孤寂来。
至少,看在楚山浔的眼里,就是这么一个歪着头思量的神色,便激得他心绪散乱。热气上涌,他身子微摆了下,一手执壶,一手轻柔地覆上她的鬓侧。
“那么,我的真心假意,小桃竟看不出来吗?”
他长眉纠结,好看的眸子像是带了蛊惑般,几乎泛起了水色。就在他再次右翻鸳鸯壶,下定决心今夜要得到她时,手下人忽然正色抬头。
她的面色瞧着有些恍惚,却轻轻答了句:“正是因了你的真心,便唯恐要泥足深陷……是我自己胆小,怕将来……”
酒壶落案,发出闷闷的叩响。楚山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压下那些纷乱的心猿意马,他俯身上前抖着唇在她额间印下一吻,而后长叹一声,将人整个揽进了怀里:“那我便等,直到你不怕为止。小桃,记着,年年岁岁若是没了你,纵使泼天的富贵,一世的权势,于我楚山浔也只是冰冷无用的尘屑瓦砾。”
靠在他胸前,听着那咚咚如鼓的强劲心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福桃儿缓缓得皱起了脸。忽然觉着这胸膛宽厚,有那么一瞬,似乎就不想离开,可以这么天才地久地依靠下去。
可是真的能够吗?她伸了指尖故作头疼,抚平了自己微拢的眉心,又触了触左侧细长无神的眼眸——这些日子里,无人处,她时常揽镜自照,再假想着将之同楚山浔那张玉质倾城的面容相比。实在是作个丫鬟也勉勉强强的一张脸,若是当真叫他守一辈子,又如何能够呢。
“我去叫醒酒茶来,别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