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豪顿时心惊肉跳。
然后又是一声闷雷,明明隔着屋顶,好像就在头上炸开来,瞬间把屋里的灯给弄熄了,殷豪试着开关几次都不行,可能是老房子电路不大稳,这种雷雨天容易坏。
他皱着眉,用手机照亮,范桂玲叫殷梵:“小梵,你站在那干什么呢?还不过来吃点东西?”
虽然老家还能住,但没法做饭,原本是说去村长家吃的,突然下这么大雨也不好出门,就先拿了点面包饼干牛奶填填肚子。
一般夏天这种雷阵雨,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殷梵瞪大了眼!
他看见了!
不是错觉!
“爸!爸!你快来!你快过来!”
殷豪被儿子撕心裂肺的喊声吓了一跳,他赶紧大步走过来,发现殷梵状态不对:“怎么了?小梵,你是不是不舒服?”
殷蔓过来伸手朝殷梵额头一摸:“糟糕,小梵发烧了!”
她随即自我愧疚起来:“都怪我,来的时候他精神就不好,肯定是那时候就不舒服了。”
“小蔓,那你先带小梵去房间休息,我跟你爸打电话问问村长,看能不能让村子诊所里的医生来一趟。”
殷蔓点头,扶着殷梵慢慢往卧室走,里头床上已经铺好了干净的四件套,还吹着风扇,不过这种天气一点都不热,而殷梵始终直勾勾地看着窗外,殷蔓喊了他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只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猛地一道闪电,她打了个哆嗦,看清楚外面的场景后,陡然发出一声足以掀翻屋顶的尖叫!
这尖叫把殷豪跟范桂玲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进来,就看见殷梵目光惊恐,眼球吐出,嘴巴大张,颤抖着伸出手,指向了窗外——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不大舒服,爸妈让姐姐殷蔓送他回房间,姐姐把他安顿好后走了出去,殷梵不想睡,又听到正屋有动静,好像有人开门,就跑到窗户那里往外看。
因为是晚上,怕被人发现,殷家关了屋子里的灯,范桂玲拿着手电与铁锨,殷豪抱着女儿的尸体,走到了老槐树下面。
他在那里挖了多久,殷梵就看了多久。
虽然雨很大,电闪雷鸣,可他却能清楚地看见姐姐殷槐原本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手微微抬起,似乎是在求救。
当时才十三岁的殷梵被这一幕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就这样看着……然后晕了过去,等他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爸妈告诉他,他发了一场高烧,好像忘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
殷蔓同样满脸惊恐,十五年前,弟弟生病,爸妈让她帮忙放哨,怕吓到她,让她背对着他们站在靠近大门的角落里,是为了防止有人突然来他们家,可她好奇,忍不住转过身去看,那个角度爸妈看不见她,她却能看清楚他们。
姐姐睁开了眼睛,姐姐朝她伸出了手。
而她选择紧紧闭上眼,抱住自己的双臂,流着眼泪,不再看她。
那条白裙子上有很多血,又沾染了许多泥土,慢慢地消失在了老槐树下。
就像是现在站在老槐树下的那个女孩一样,十五年过去,她没有丝毫老去,她撑着一把小黑伞,笑意盈盈,总是穿在她身上的白裙子,就像那个雷雨夜一样,在十五年后,同样的这个时辰,同样的这一月、这一日,又渐渐恢复了鲜红的血迹。
第35章 问心有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开始了轮回, 令人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在,还是十五年前,周围的景色迅速后退变淡, 惟独那棵老槐树, 以及站在老槐树下撑着伞的少女一如既往。
阿槐总是撑着伞, 除却害怕太阳之外,兴许也是想要挡住十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豆大的雨珠砸在身体上,比起痛苦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绝望,阿槐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时的感觉了,对她来说, 被埋在槐树下, 远不及之后那与泥土为伍的十五年。
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思念着家人们。
殷梵双眼凸起宛如青蛙,他惊恐地看着阿槐,记忆的突然回笼让他都来不及愧疚, 便先被恐惧笼罩, 姐姐死时, 他亲眼所见, 如果阿槐没有回来,大概也就是未来的某一天, 殷梵记忆恢复,流两行眼泪, 然后哭着表示愧疚与不安, 难过个几天,就可以继续回到他豪门少爷完美男神的身份继续享受生活。
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可能将这件事昭告天下, 阿槐的存在,是个“丑闻”。
真的过去太久了,十五年,足够一切的惭愧都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已经消失的阿槐无端回来,破坏他们现在幸福生活的排斥与厌恶。
“对不起……”殷梵泪流满面,他看着白裙子上满是血迹的姐姐,她连鞋子都没有穿,赤着脚站在属下,“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年要说殷梵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忘得干干净净也不见得,偶尔他会做个噩梦,醒来后发慌盗汗,但很快就又不当回事,十三岁的他当年也把所看到的一切当作成一场梦,之后理所当然地把不想记住的事情忘掉,不然怎么心安理得享受未来呢?
而阿槐只有暗无天日的泥土,她永远不会再有未来。
她的弟弟妹妹健康快乐的生活着,过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富贵日子,他们站在阳光下尽情欢笑时,爬虫正从阿槐的眼眶里钻出来。
阿槐笑起来,不知道是在笑殷梵的虚伪,还是在笑他异想天开——一句对不起就想一笔勾销?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她不是不能原谅他们,但怎么原谅要她说了算。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全家人都在一起,阿槐最想要的就是这个,老槐树如今只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枯死,阿槐要把这一切在这里终结,至于是否能得到人类世界的公道跟正义,她并不在意。
眼见阿槐一步一步从老槐树下朝他们走过来,最先害怕的是殷蔓,她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只喃喃着:“没办法,没办法,我也是没办法,姐,我没办法——”
她真的没办法呀!
她那时候才十五岁,爸妈做的决定,哪里有她反对的余地?就算是她想帮姐姐也无计可施,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常常为当初没有出声而寝食难安,但正如她所说,她没有办法!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无法反抗,而且那时候她太小了,她太害怕了,根本没有勇气去为姐姐说话,她也不想这样的!
阿槐听到殷蔓的“没办法”,却并没有如殷蔓想象中那样被感动,“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明白,我已经不是那个疼爱你,为了你事事操心的姐姐了呢?”
阿槐不是很懂,明明家人们没有因为过去的亲情对她产生留恋,为什么一个个却都很自信她会对他们网开一面?
弟弟跟她说对不起,妹妹跟她说没办法,那又怎么样啊?回来寻仇还要体谅仇人的难处吗?
殷蔓仍然不敢睁眼,阿槐笑笑:“小蔓,有些话何必说得那么清楚,你嘴上说没办法,却和那些人纠缠不清,这就是你所谓的没办法吗?”
“不!我不知道!”
殷蔓矢口否认,“我根本不知道他们——”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她仓皇睁开眼睛,对上阿槐似笑非笑的脸:“瞧你着急的,我又没说是谁。”
不知何时她已经进了屋子里,电路毁坏没有灯光,只有手机微弱的光芒照着,这种与“怪物”共处一室的感觉太过恐惧,殷蔓发出一声尖叫,而这尖叫很快便被一道巨雷掩盖,周围的邻居们肯定不会想到,在这个夜晚,殷家人真的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地方了。
“阿槐!阿槐!”范桂玲泪流满面地乞求着,“妈妈知道做了,妈妈知道错了,你、你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吧,啊?妈妈跟你保证,一定不会再做让你伤心的事情了,妈妈发誓!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吧,阿槐!”
哭着求饶的样子真可怜,阿槐不为所动,她笑了笑,一条碧色小蛇勒紧了殷梵与殷蔓的脖子,原本还在乞求她的范桂玲瞬间急了眼,她似乎是真的很爱她的孩子们,不顾对蛇的恐惧,拼命去拽殷梵脖子上那条越勒越紧的小蛇,一边拽一边哭喊:“不要这样!快住手!阿槐!他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你忘了以前你多喜欢他,对他多好了吗!不要伤害他啊!殷槐!殷槐!”
阿槐很愉悦地享受着母亲的崩溃与愤怒,她笑得格外开心:“正是因为我喜欢,所以才要他来陪我呀!”
她摸着下巴想了想,竖起一根手指,“要不这样,我也不是那么不顾旧情的人,你们四个,可以活下来一个,行吗?”
她是铁了心要在今天晚上把他们全都收拾了,殷豪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
范桂玲最先尖叫:“让小梵活着!小梵不能死!”
殷蔓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平日里总是说着儿子没有女儿讨人疼,以后家产都要分给她一半的母亲会想都不想就选择了弟弟,而殷豪脸色变了变,最终也同意了范桂玲的选择:“让小梵活着,阿槐,你要是对我们有什么怨恨,就冲我们来吧,小梵他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懂。”
阿槐无语道:“当年他都十三岁了,十三岁还什么不懂?怎么你的儿子是弱智吗?”
然后她问殷蔓:“怎么办小蔓,没有人选你,姐姐也是没办法,你不会怪姐姐的,对吧?真的没办法啊。”
殷蔓感觉自己脖子上的小蛇越勒越紧,她太怕死了,这十几年的人生太幸福了,她像公主一样被众星捧月,她舍不得失去现在的生活,她不想死!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殷蔓尖叫挣扎起来,两只手抓住了脖子上的碧色小蛇,然而那小蛇是怨气所化,见之有形,触之无形,它能绞死一个人,但人却无法主动碰触到它。“我想活着!我想活着!别让我死!姐!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不敢了,姐——”
喉头蓦地一松,殷蔓捂住喉咙剧烈咳嗽,惊恐地看着阿槐,阿槐对她的表现很满意:“那你就要自己争取,否则举手表决的话,你可是只有自己的一票,三对一,你输定了。”
殷蔓品尝过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后,已经不管不顾了,她只知道自己想活下去!
“爸,妈!你们选我吧,选我好吗?”她哭得泪流满面,看起来格外可怜,“既然我跟弟弟都一样,别让我死啊,求求你们了!”
范桂玲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小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是让你弟弟活下去!他可是我们家唯一一个男孩——”
这话是如此熟悉,仿佛跨过了十五年的时空,再度出现在殷蔓耳边。
从前一家人还住在小峰村时,她便常常被弟弟抢走东西,爸爸妈妈永远站在弟弟那边,因为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他们喜欢优秀漂亮的姐姐,喜欢身为男孩的弟弟,惟独默默无闻的自己,不受重视。
只有姐姐殷槐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她,在她成绩不好时给她补课,在她伤心难过时拥抱她,在她羡慕别的女孩有新衣服时攒下自己的生活费给她买裙子——只有姐姐无条件爱着她,这十五年看似与弟弟平等得到了父母的爱,其实到了最后,她还是会被放弃的那一个。
殷蔓哭喊道:“凭什么!他是男的就比我娇贵吗!都是你们的孩子凭什么我就要去死,换他活着!凭什么!”
殷梵眼里流出泪来,自他高烧失忆后,所见到的便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彼此相爱的模样,眼下却这般撕破脸皮,再看阿槐,他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绝望,却没有开口,因为他也想活。
姐姐平时对他很好,可到了生死关头,还不是自私自利。
“姐!”
激烈的家庭内部矛盾使得殷蔓忘记了对阿槐的恐惧,她连滚带爬扑到阿槐脚下,抬起头满是乞求地看着她:“你最疼我了姐!你是对我最好的人,求求你别让他们做选择,他们肯定不会让我活的!姐你最疼我了!我保证我以后都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情了,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我、我再也不跟那些人来往了,真的!求求你,姐,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阿槐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妹妹的脸颊,妹妹三十岁了,哭起来却还像是那个因为父母更关注弟弟而被忽略的小姑娘。
正因为阿槐爱她,所以当殷蔓转身时,她才会那样的绝望。
“小蔓,如果你活着,你能为我创造什么价值呢?”阿槐问她。“你忘恩负义,从不记得我对你的好,你永远不知道满足,总想要得到更多,我留下你有什么意义?”
殷蔓的泪水缓缓自眼角落下,她卑微地看着阿槐,求姐姐饶自己一命,但只感觉到灵魂像是被掏空,逐渐被抽离了身体……
随后是殷梵,即便他瞪大眼睛想要逃走,身体还是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没了声息。
最后剩下那对夫妻,阿槐笑吟吟地又问:“爸爸,妈妈,你们俩,打算谁活下来呢?”
范桂玲眼看着一双儿女死去,整个人已经崩溃了,她大喊阿槐是魔鬼,要找人收了她,还扑上来想撕打阿槐,可惜她根本没法碰到阿槐一根毫毛,就被大蛇紧紧箍了起来。
“现在选择权到了你手上,爸爸,是你,还是妈妈,你来决定。”
殷豪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在大哭大叫的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活着!”
阿槐顿时放声大笑,要不是离桌子远,她简直想要拍桌:“好好好,不愧是我爸爸,永远都是最识时务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桂玲还想发疯,突然听到丈夫这么说,露出了错愕的表情,阿槐见她忘了装疯卖傻,笑得愈发厉害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不!”范桂玲凄厉叫出声,“阿槐!不要!不要杀妈妈!”
“我怎么会杀你呢?”阿槐摇摇头,笑得肚子都疼,“我可不是那种会杀人的怪物。”
没杀人,那为什么殷梵殷蔓都没了气息?殷豪对此一点都不信,他冷静地分析着,对阿槐说:“阿槐,爸爸活下来的话,对你对我都好。”
阿槐:“愿闻其详。”
“殷家是个很大的企业,它不能没有领导人,我可以把这一切都打点好,你什么都不必做,爸爸是家里最厉害的人,从今以后,我保证都听你的话,而且决不会对你有任何怨恨,这是爸爸欠你的,阿槐,给爸爸一个机会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