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退下之后,谢不倦想要重新拾起文书来看,最终揉揉眉心,发现自己无法静下心来。
不过一个刺客而已,他得修心了。
谢不倦如是想着,起身走向里间,走到离隔断屏风很近的地方,依稀能听见一些水声,当是阿雾在耳室沐浴,她一边玩着水,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好像随时随地都有令她高兴的事。
他站着听了一阵,神情缓缓放松,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
过了两日,许知雾随哥哥去了青云巷许家大房。
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换上了新做的衣裳,又戴上哥哥送她的耳坠与发簪,细致地在额心贴上了朱红色的花钿。她本就模样娇艳出众,打扮之后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许知雾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
她知道大伯家的知霖姐姐才是哥哥的亲妹妹,同父异母的嫡妹,所以她更不能被知霖姐姐比下去。哪怕她从前与之关系还算不错,但因为哥哥,她恐怕很难不与知霖姐姐做比较。
进了青云巷许府之后,许知雾二人被管家领进院子里,渐渐地,她觉出几分不对来。
今日这府里的下人未免也太少了,一路上都没瞧见几个人。
注意到她的神情,管家解释道,“今日恰巧是府上放奴仆归乡省亲的日子,大多数都走了,唯有我们几个无家可归的留了下来。不过三姑娘不必忧心,做饭的厨子总还是在的,今日一过,就陆陆续续回来了。”
许知雾笑了笑,不由瞧了身边的哥哥一眼,目光传递着她的迟疑。他们来得不巧,恐怕大伯家这时候并不方便见他们。
哥哥轻微摇头,裹住了许知雾的手,好似在说并无妨碍。
前头领路的管家不经意一回头,瞅见二人交叠的衣袖,便跟烫到一般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话。
如今许家大房留下来的都是绝对可信之人,身家性命都全在许大人手里,哪里敢透露出半分消息。因此有那清楚谢不倦身份的,也只作不知。不过言行间到底不敢待他随意。这会儿管家见身后二人相处情形,大约猜出了一些,不说罢了。
许知雾走近正堂,见过了大伯父大伯母,二人与三年前相比都显得老了一些,由此可见,京城的日子当真不比骈州的容易。
而他们的下首,则是大房的两位堂哥,以及二姐知霖,另有一个大姐姐早已嫁了。
许知雾忍不住瞧了许知霖一眼,她今日也好生打扮过,许家的姑娘都生得美,许知霖自然也是个难得的大美人。
察觉到许知雾在看她,许知霖对她笑了笑,而后目光仿若不经意一般扫过她身边的谢不倦。
这时许知雾已经收回了目光,她看向另一边的两个男子,按序齿依次喊道,“清哥哥,沅哥哥。”又喊,“知霖姐姐。”
他们也一一回道,“知雾妹妹”“三妹妹。”
而后大伯父笑着让她与哥哥快快坐下来,许知雾眨眨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转头看了眼哥哥,不由纳闷,哥哥刚刚怎么没喊人呢?
其后便是大伯父与他们二人说话,大伯母很少出声,而三个堂哥堂姐也都规规矩矩坐着,就像是在什么十分正式的场合一般。
连带许知雾都不敢随意出声了。
大伯问她一句,她才答一句。
傍晚时分他们在大伯家用了饭,席上也是这般古怪气氛。在许知雾的记忆中,大哥许清是个稳重性子,不多说话倒也正常,但二哥许沅分明是个活泼多话的,今日竟跟锯嘴葫芦一样了。
而知霖姐姐从前是要到她身边来与她说说话的,今日也没动,真是奇了怪了。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席上几乎只有大伯父和哥哥的声音,偶尔问到许知雾,她才答上一句。其余人更不用说,整顿晚饭下来就没说过话。
离开许府的时候,许知雾竟松了一口气。
因为青云巷很窄,马车不能掉头,因此停在了巷口。许知雾走在哥哥身边,披着傍晚最后一丝霞光,慢慢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许知雾想要将今日觉得古怪的地方告诉哥哥,不料哥哥比她先一步开口,他说,“阿雾唤两个堂哥怎不唤他们的排行?”
“大哥,二哥?”
“嗯。”
许知雾愣了愣,说,“我从小就喊的‘清哥哥’‘沅哥哥’,习惯了。这样喊不好么?”
“说不上不好,不过以排行称呼更显敬重罢了。再者,大哥以后是要继承大房家业的,恐怕也希望家中弟妹都喊他一声‘大哥’吧。”
“这样吗?”许知雾无所谓地说,“那我下次见了他们就喊‘大哥’‘二哥’好了,左不过一个称呼。”
谢不倦轻轻勾起唇角,稍觉舒坦。
“小心脚下。”他提醒了一声,顺势牵起许知雾的手。
许知雾忽然问,“哥哥,那你怎么称呼的知霖姐姐?”
谢不倦不料她如此问,没有立马答出来。
她又猜测,“喊的是‘妹妹’,‘知霖’还是‘阿霖’?”
自从选择欺瞒她,许知雾问出来的那么多问题都没难倒过谢不倦,没想到竟在一个小小的称呼问题上将谢不倦给难住了。
这几个称呼哪个都不对,属于他无法脱口而出的字眼。
而他,根本就没喊过许知霖,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许知雾还在问,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有几分在意。
谢不倦看着她,忽而笑了,摸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哥哥只有阿雾一个妹妹。”
许知雾一怔,而后目光乱飘,看天看地看两旁的墙,就是没去看哥哥的脸。她按捺着一颗雀跃的心,压制着想要翘起的嘴角,攥着袖子的手越发地用力。
但她实在不擅长克制。
终于憋不住捂着脸笑出声,又觉得不好意思,把脸往哥哥的怀里埋。
谢不倦伸手轻抚她的后背,松松地拥着她,一颗心柔软得不像话。
原来小姑娘对他也是有独占欲的,哪怕仅仅是想要他只做她一个人的哥哥。
此时离巷口已经很近,一旦有人经过巷口的时候往里望上一眼,就能看见相拥的二人,谢不倦也浑不在意。
直到许知雾缓了过来,止了笑,才拉着哥哥接着往前走,离宵禁不远,各家各户外出的人都在往回走了,他们经过了一对母子,孩童被母亲牵着,不情不愿地往走着,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好似在眷恋身后的什么。
母亲便吓唬他说,“还拖拖拉拉的不肯回家?想挨揍了?”
小孩哇哇大哭起来。
“再哭,再哭?爱哭的孩子可是要被三殿下捉了去的!”
小孩子的哭声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谢不倦:“……”
许知雾则多看了那对母子一眼,而后笑着与哥哥说,“我小时候娘亲说不听话的小孩会被雷公电母收拾,没想到京城人的眼里,三殿下就是雷公电母一般的人物,能止小儿夜啼啊?”
谢不倦额角轻轻一突,“殿下他……也没做什么。”
“那更了不得,没做什么也能叫人怕。”许知雾再度忆起那位三殿下将人斩首示众之后慢条斯理擦手的模样,不由想,他的可怕之处兴许并不在于杀了几个人,制定了多么严酷的刑罚。
而是他那漠视轻慢的态度,他并不将这些人命放在眼中。
因此哪怕他惩奸除恶,百姓对他也是既敬且畏,其中兴许还以畏居多。
也不知是大伯家的气氛太过奇怪,还是巷子里那对母子给她留下了印象,许知雾竟然连着两晚都做了相同的噩梦。
她梦到大伯家有一个巨大的秘密瞒着她,她一问,他们又口径一致地安抚,说哪里有什么秘密,是她想得太多了。
她便去找哥哥,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她到处跑,到处找,最后在街口看见了他。
哥哥手里拎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察觉到她的目光,一双笑眼瞧过来,温柔地说,“爱哭的孩子要跟哥哥走一趟。”
许知雾被吓醒了。
浑身都冒了细汗。
她觉得匪夷所思,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竟在梦中疑心大伯家欺骗她,又将哥哥想得那样可怕。
此时天蒙蒙亮,比她平日里起床的时间要早上许多。
许知雾在床上坐了一阵,而后取下披风往身上一裹,就这么出门去。
清晨的风冷得让人不敢深呼吸,许知雾拍了拍脸,想要快点清醒。
这时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许知雾大约是还没从梦中诡异的气氛中缓过来,第一反应竟是躲了起来。
来的应当是两个人,一个说,“殿下将你调到这里来,是看在你机灵的份上,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清楚吗?”
另一人恭敬应是,又说,“这里头的人物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小的有什么格外要注意的地方,劳烦公公指点。”
而后一阵窸窸窣窣,“险些忘了,方才公公落下的钱袋子,小的给您拾起来了。”
前头那人好似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殿下对明月阁里的那位颇为上心,你且仔细些。再多的莫问了,小命要紧。”
第49章 晋江独家 [VIP]
听他这神神秘秘讳莫如深的语气, 恐怕不是寻常的“上心”。
许知雾心口怦怦直跳,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她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生怕自己会惊呼出声。
两人走远, 许知雾才恍然发觉自己在这转角处只裹着身披风站了这样久, 手脚都冻僵了。
又是傍晚时分,哥哥身着深绿官服, 披着红彤彤的霞光从长廊那头走过来。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纸包,走动的时候纸包晃荡, 像是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许知雾并不像往常一样眉开眼笑地奔过来。
她站在这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原本觉得这三皇子府虽不是自己的家, 但因为哥哥在这里,也算安心。可自从听了那两个下人的话,许知雾坐立难安,三皇子府不是她和哥哥的安居之所。
这回是谢不倦走到她的身边来,笑着将纸包递过去。
“这是什么?”许知雾伸手抱着,感觉到纸包里头装着的是东西还是热热的。
“五味记的糕点。”谢不倦又问, “阿雾怎么了, 是不是不开心了?”
许知雾拉着哥哥的胳膊,正要说什么, 可目光往四周一扫,便觉得这些个洒扫的小厮,路过的下人,都是三皇子的耳目眼线。
她要说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
“哥哥。”许知雾摇了摇他的胳膊, 示意他俯下身来, “晚上我来找你, 有话要说。”
谢不倦微愣, 看着许知雾近在咫尺的薄粉脸颊,“嗯”了一声。
“哥哥你记得把那些随从小厮都支出去,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许知雾在他耳边细声说着,温热的气息扑上来,她神神秘秘道,“到时候我就从里面的屏风处挤进来,偷偷来找你……”
谢不倦眼睫一颤,喉结轻微地滚了滚,声线微哑,“好”。
虽然知道许知雾多半不是那个意思,但这些话,这个语气,实在太像在与他行偷、情之事。
入夜,谢不倦沐浴过后换上雪白寝衣,墨发披散着,在柔软的毡毯上踩过。他淡声吩咐青山绿水出去,也不必守在外间。两个随从稍有不解,不过都没有询问出声,一齐沉默地出去了。
反正三皇子府邸被防护得密不透风,也不担心有什么贼人进来危及殿下安全。
屋里烧着炭火,谢不倦坐在案前翻阅文书,看了几页,忍不住抬眼去瞧屏风。屏风那头好像没动静,也没有听见平日里的水声。
又翻过几页,谢不倦索性起身,叩了叩屏风,那头很快传来许知雾一声,“哥哥,好了吗?”
“嗯,好了,阿雾过来吧。”
下一瞬,一只玉白的小手从屏风的间隙里伸过来,像是想要将屏风给推开。谢不倦帮了一把,直至屏风的缝隙有半人宽。
许知雾身段纤细,侧着身子飞快地从中挤过来,撞到了谢不倦怀里也不在意,拉着他不安地往四周看了看,“没人了吧?”
谢不倦不知道她今日的反常从何而来,竟谨慎至此。
“侍从全部支走了,现在屋里只有你我二人,阿雾尽管放心。”
许知雾稍稍还是有些紧绷,她拉着哥哥往床榻那边走。
谢不倦玉山般的人物,却由着这纤细手臂拽着他前行,丝毫也没有反抗的意思,最终被她拉着到床边坐下来。
紧张不安的小姑娘犹觉得不够,还将床前的帘帐给放了下来,就连烛光都被阻隔在外,唯有朦朦胧胧的暖光透过帐幔,映在二人的脸庞上。
许知雾这才放心地转过头,看向谢不倦。
在她眼里,哥哥的侧脸被这削减过的暖光映照得微红,他的眼睛还是浓黑沉静的颜色,却莫名多了几分柔情。
他此时穿着寝衣,浑身气质温雅软和,长发柔顺地垂在她伸出来的手背上。
许知雾隐隐约约觉得这一幕不太对劲,就像是,就像是……话本子里说的洞房花烛夜?话本子里说,新郎将帘帐放下,拥着新娘倒下来。方才放帘帐的是她,哥哥又脸颊微红眉目含情,活像美丽动人的新娘子……
许知雾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晃晃脑袋,将奇奇怪怪的念头甩了出去。
“哥哥,你别做三皇子的门客了吧?”许知雾开门见山,“我白天无意中听见两个下人的谈话,那个三皇子看中的分明不是哥哥你的智计,而是哥哥的美色呀!”
谢不倦猝不及防听见这样的话,神色顿了顿,才将许知雾话里的三皇子和自己分开,分成一个喜好男色心思不轨的三皇子,与一个容貌过人被觊觎了都不晓得的门客。
一时间,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唇角动了动,先是叹了口气,才说,“阿雾,兴许事实并非你听到的那样。”
“哥哥,我很确定他们就是那个意思,你信我!”许知雾攥着他小臂的手收紧了,像是生怕他不信,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那人说,‘殿下对明月阁那位上心得紧’,可三皇子又没见过我,除了哥哥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