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天禄面色大变。
他记得,贾益那批货物是刘康成上任来路过镇江的第一个大行商,他那时欺他什么都不懂,故意收了许多抽分,还都暗地里扣在了他的头上,可没想到,这人居然连这件事都记下来了。
他看着那厚厚的账册,背后渐渐被冷汗浸湿,眼中狠厉一闪而过。
原以为是个故作清高的跳梁小丑,却不曾想背地里是这般心机深沉,步步为营之人。件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三年来却一直装得不露声色。
他当着全城百姓将那些事情一一念出来,明显是不想给他活路了啊。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顾忌什么了。
*
“这糕点开诚素来爱吃,也不甜腻,妹妹可以买一些带回去给将军尝尝。”明氏笑吟吟地让店家包了一匣子,又望着程柔嘉。
天色渐晚,她们想着正审案子的两人都还没用饭,明氏提议到后门这边的一家糕点铺买些糕点,悄悄使人送过去,吃两块填填肚子也好,程柔嘉便也跟着出来了。
薛靖谦不爱甜食,她便先尝了一口。
样式瞧着有些像水晶糕,却没有什么霜糖的味道,入口即化,又有淡淡的清香,回味绵长。
“烦请您也给我包一匣子。”她亦笑弯了眼睛,忖度着薛靖谦应该会爱吃。
这家马氏糕点铺的生意一向不错,只不过是市舶司的官老爷爱吃的,平日里便会备下些材料,免得老爷使人来买又买不到,这会儿见来买糕点的两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俱是锦衣华服,其中一位还是刘提举的夫人,忙高兴地应下:“夫人得先等等了,出笼还得片刻的功夫。”
程柔嘉微微点头。
衙门离这里不过半条街的距离,她也并不急着去看谭天禄的笑话——薛靖谦既然答应了要插手,就不会轻易让谭天禄逃脱罪责,这会子去了,也只能撞上他使劲浑身解数脱罪的哗众取宠场面,倒不如安待一个结果。
巷子深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男子的呼喊和女子的尖叫声交织,不容忽略。
明氏蹙着眉,看向店家。
店家也往那边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有位老爷在里面养了个外室,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日夜看着,那女人几个月前经常这样闹,似是想跑出来。这几个月倒是没听见动静,不知今日又发生什么事了……”
这巷子离市舶司衙门这般近,很是方便暗通曲款,明氏虽然信任丈夫,却也不免生出几分警惕,拉着程柔嘉的手起身:“走,去看看。”
百陵街一户门前,四五个腰圆膀粗的婆子面色不善地堵着门,对穿着打补丁衣衫的青年嘲讽不屑:“您也不瞧瞧您这寒酸的样子,还敢肖想我们夫人?”
“被人拘禁在这里,算得上哪门子的夫人?”那青年虽高大,却也不是几个练家子婆子加起来的对手,只能怒目而视地反驳:“你家老爷都要下大狱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宅子里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瞧见那青年,便红了眼睛:“阿乐,你别白费功夫了,早些回家吧!”
像斗鸡般梗着脖子不服输的青年听见这声音,神色便温柔了下来:“戚家姐姐,你莫怕,那丧尽天良的谭天禄眼下已经被抓起来了,刘大人正在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理他,刘大人还说,若有冤情,尽可去告……”
妇人愣愣地立在那里,眼泪不声不响地落了下来,旋即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般,发了狠地往外冲。
那婆子们听见东家出事的消息脸色很难看,却也知道不能放这寡妇出门去落井下石,也不再客气,为首的一个径直甩了一巴掌在她脸上,将人打得眼冒金光倒在地上。
被唤作阿乐的青年脸色大变,气得扑上去要打那婆子们,却被另外几个死死地抱住,旋即合力将他丢了出去。
在不远处看着的明氏微松了口气。
原来又是谭天禄造的孽。
程柔嘉却眸光冷冷,向着跟着她出来的护卫招了招手。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第46章 礼单 [VIP]
夜幕低垂, 市舶司衙门一带却人流涌动,愈发热闹起来。
伴随着刘康成义愤填膺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围观的百姓们脸上的表情也渐渐由看乐子转为震惊和愤怒。
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大家子一整年的开销都用不了几两银子, 可这谭天禄一次贪墨的财宝有时就高至几千两白银, 经年累月, 那财富他们简直不敢想象。
于百姓们而言,他们不甚在乎坐拥无尽财宝的皇城贵胄, 但时时会出现在他们眼前的谭天禄则不属于此列——往日里背后议论多是戏谑,真正将一桩桩一件件铺开在眼前, 不屑就转成了愤怒和仇恨。
区区一个六品小官,凭什么能过上土皇帝的日子?
提着菜篮子就过来了的妇人忍不住扔了个鸡蛋砸过去:“杀千刀的狗官!”扔完又有点可惜:“……糟践了这好好的鸡蛋了。”早知道回家把还未来得及倒到沟里的烂菜叶子拾来了。
谭天禄原本已平静下来, 冷眼等着刘康成将这戏唱完再发作,此刻飞裂开的蛋液从他的官帽上淌下来,浇在他脸上,让他前所未有的狼狈,却是气得他七窍生烟,挣扎着想去看是谁干的, 杨统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人群中, 头上包着深蓝头巾,一身浅象牙素面褙子的妇人见状, 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快意。
她忍不住看向身侧的绿衣女子,却见她不动声色地踮着脚向正堂里面张望,直到一位贵气不凡的公子又从里间出来,才微微抿了嘴, 如星子般的眸子中染上点点笑意。
若不是这位姑娘, 恐怕今日她仍无法逃出百陵街的宅子。
她虽是少妇打扮, 年纪看起来却很小, 看刚才的情形,约莫是里面那位贵公子的家眷。生得这样明眸皓齿,雪肤腻理,气度从容,恍若天上的仙女似的,也正该和这样的人相配才是。
不似她,生于市井,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只能成为旁人的催命符或是登天梯。
*
薛靖谦自应了刘康成的请求,便不再亲自出面审问谭天禄,只是静坐一旁撑着场面。不过这谭天禄贪墨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要多,见阿舟在屏风后面冲他福礼,也是微松了口气,趁机去了后面活动下筋骨。
却是阿元派人来送了糕点,让他吃了填填肚子。
他垂眸看着那糕点外面的冰皮,本能地有些排斥,但想了想,还是很给面子地尝了一块。
倒不似想象中那般甜。
阿舟见他连吃了三块,明白过来世子对这糕点还算喜欢,脸上也带了笑意——不枉姑娘亲自跑出去买了这糕点回来。
“你家姑娘呢?”几块糕点下肚,确实觉得熨帖些了,薛靖谦便问起程柔嘉在做什么来。
阿舟眨了眨眼睛,装傻道:“应是在和刘夫人说话吧,夫人和娘子很投缘呢。”
他点了点头,眸子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旋即不由失笑——这会子外面正乱着,她从来不喜欢看热闹的,不亲自过来也是正常。
也不过是半日未见罢了。
复又进了厅堂,坐在楠木椅子上,仍有些神思不属地随意往门外人群瞟了一眼,却意外地瞧见了那道嫩绿色的身影。
戴着一道薄薄的面纱,但那双眸子他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瞧出来是她。
四目相对,对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犹如一捧新月般恬静姣好,在人群中也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明明方才还想着要见她一面,这会儿瞧见了,又有些担心她混在愤怒的百姓中会不小心受伤,薛靖谦嘴唇忍不住抿成一条线,指关节无意识地在桌上叩了叩,蹙着眉想赶紧把这件事了结了。
刘康成坐在正上方,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薛靖谦这边,见他如此动作,只当是他拖的时间太长了让这位贵人不耐烦了,也提快了语调:“……罪官谭天禄,你可知罪?”
“刘大人。”终于等来一个开口机会的谭天禄仰起头,形容狼狈,眼中却闪过不屑:“下官不明白您的意思。”
都到了这时候了,这人还在装傻吗?
菜叶子和鸡蛋又纷纷飞了进来。
市舶司的官员们嘴角抽搐:这群百姓扔得这么尽兴,过后他们扫起来就要累死了……
谭天禄却不再理睬,嘴角挂上让人胆寒的笑意:“下官不过是奉命行事,您才是市舶司的提举,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谭天禄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些东西不都被送进了您的府邸吗?您怎么还贼喊捉贼的要办下官啊?”
堂下一片寂静。
“……不是都送到了榆钱胡同您夫人的陪嫁宅子那里了吗?”
竟还明确地说了地点。
百姓们顿时一片哗然,看向上首的刘康成的目光都变得怪异起来。
“你胡言乱语!”他气得指头发抖,呵斥道:“本官的夫人是京城人士,从未在镇江有过什么陪嫁宅子,如若不信,大可将当年的陪嫁单子拿出来一一核对!”
谭天禄闻言哈哈大笑。
“刘大人,您别装傻了。妇人的陪嫁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您夫人嫁来了镇江,用陪嫁购置新宅子或是做生意,自然也是她的陪嫁。将军若是不信,尽可去平芜城县衙取刘夫人名下的宅子地契来看,再去看看榆钱胡同那里,是不是有刘大人方才念到的那些财宝。”
百姓们这才将目光放到一边一言不发许久了的玄衣男子身上。
若这两个当官的都有问题,那就只有这位将军能办他们了。
感受到百姓的炙热目光,薛靖谦微微敛眉,冷着脸下令:“来人,去县衙和谭天禄说的榆钱胡同看看。”
跪得笔直的谭天禄面上便闪过得逞的笑意,挑衅地看向上首面色渐渐发白的提举大人。
刘康成素来自恃清廉刚正,可他的后院可不是钢板一块呢。
人群中的程柔嘉看在眼里,心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这刘大人,会不会被黄雀在后了?
忍不住担忧地看了一眼身侧明显紧张起来的蓝衣妇人。
*
薛靖谦的护卫动作很快,两盏茶的功夫过后,便回来了。
“……回大人,县衙却是有一张榆钱胡同宅子的地契,上面登记在册的是刘夫人的名字。”市舶司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县衙的官老爷们当然不敢睡觉。
“……那宅子中的确多数物件都能和刘大人手中的册子里的物什能对上。”
谭天禄忍不住大笑,站起身来:“大人,您自己贪墨的东西,详细地记成了册,居然还能拿来诬陷下官。下官实在是,心惊不已啊……”
上首的官员似乎乱了阵脚,在玄衣男子面前跪下来:“将军您听下官解释,下官决计不会做这种事情啊,下官是遭人陷害了啊……”
“谁陷害的您?你家夫人?”谭天禄戏谑地笑,方才还对他视如猪狗的高大护卫们此刻都束手一旁,视若无睹。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戚瑶面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珠贝般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滴泪忽地就滚落下来。
到底还是要让他逃脱了。
旁的人或许能信那刘大人才是幕后黑手,或是认为他们沆瀣一气没有一个好的,她却再清楚不过,那册子上的许多东西,她都见他用过,甚至就施施然摆在他囚禁她的那座宅子中。
他对这位刘大人,也是发自内心地嫌恶不屑,根本不可能与他为伍。
她神色木然,脑子里闪过从前的一幕幕。
她家世代住在运河边,以打渔为生,算不上富庶,但吃穿尚还能供得上。她没读过书,但生了一副好相貌,十四岁的时候,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平了。
阿娘挑挑拣拣,意外地发现求娶的人中有一位年轻的秀才,立时就高兴地应了下来——秀才娘子,那是多么体面的事,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定也聪明,将来要是能入仕,全家岂不都是跟着鸡犬升天?
她心里却始终惴惴,担心嫁过去会被婆家嫌弃。后来洞房花烛,夫君对她很是温柔体贴,诉着从前在哪处见过她浣衣,自此就放在了心上……婆母不大喜欢她,觉得夫君本可以娶个门第更高的女子,但夫君自小就支应门庭,很有主见,在其中劝说着,一家人渐渐也变得和和美美起来。
谁知天有不测,忽有一日夫君久久不归,她宽慰婆母骗她是夫君和好友出去喝酒了,自个儿去外面打听,才知道他是被关到了县衙里,罪名说是替人伪造了市舶司的通行公文,让人逃了很大一笔舶税。
她自然不信夫君是这样的人,也从不见他沾惹海边的事,便去了市舶司击鼓鸣冤。
她被带了进去,却无人审她,只有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上来就对她动手动脚。
她气得发抖,以头上的银簪子胁迫他,转身就要逃跑,却只听到了一句话:“你今日若走了,你那夫君,只怕要命丧黄泉了。”
她尚还一句话都没说,对方却对她的来意一清二楚。再混沌,她也明白了,原来夫君今日的祸事,全是因她而起。
齐家是寒门,没有什么靠山,夫君的秀才功名纵然能保他一时性命,可他性子倔,绝不会画押,若在牢里关久了,只怕也要被那些酷刑和潮湿逼仄的环境逼得丢了命……
外面还有方才带她进来的几个男子守着,她明白,她是逃不掉了。
最终她咬着唇顺从了他,他甚至都没带她去里间,就在这大门敞开的厅堂,脊背靠着冰凉的案桌,仿若她是什么低贱的猪狗,被人撞见了也无关紧要。
令人作呕。
自那时起,她就知道,她再也不可能回齐家了。
但没想到,那畜生最终还是要了夫君的性命。
最初知道消息的时候,她气得吐了血,整日里寻思的都是如何扒他的皮喝他的血。可那畜生也十分狡猾,那些时日里,他每每来找她,都是让几个婆子把她的衣服首饰都扒掉,裹在被子里送去房里,丝毫不给她下手的机会。看她越是痛苦嫌恶,他就越是畅快过分。
后来她渐渐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若是不能取信于他,她永远不可能为夫君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