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天禄已经被押解上京了, 夫君的案子衙门也连夜审理了出来,给了婆母这边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但, 那个意气风发,事事成竹在胸的少年郎,终究是回不来了。
戚瑶吸了吸鼻子,努力掩去酸涩的滋味,伸出手扣了扣门上的铜环。
婆母是夫君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出了这样的事, 于情于理, 她都要去给婆母磕个头,再谈其他。至于会不会被婆母当做丧门星赶出来, 她不知道。
木门吱哑一声被打开,露出妇人几月之间似乎苍老了十岁的憔悴面容。
“阿瑶?”
戚瑶一见她这模样,眼圈就红了:“娘……”
一听见这称呼,妇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院子, 关上门, 巴掌便扬了起来。
戚瑶闭上了眼睛。
夫君的祸事, 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愿接受恩人所言,不为此自苦以至不得善终。可若是婆母将她心头的郁气发泄在她身上能让她有精神头活下去,也无不可。
那只手却落在了她的背上。
“你这臭丫头,天大的事,竟然不和我说一声就冲去了衙门……”
戚瑶错愕地睁开眼,却见婆母搂着自己大哭起来:“……衙门里当时直接就将阿南的尸身抬了回来,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只以为你也跟着阿南去的……这几个月来,你可知我这为娘的日日都睡不好,怕你真出了事……”
“娘。”戚瑶眼里闪着泪光,“我若是能跟着夫君去,倒能保全一身清白了……”
妇人闻言却狠狠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
“胡说八道!”她气得瞪着她,“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你这样品貌的好姑娘,改嫁又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当娘的,怎会不怨?
可那日她在人群中听得真真切切,往日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儿媳妇,肯为了儿子与贼人周旋,肯以身犯险蓄谋报仇,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毁掉自己的声誉只为还阿南一个清白……
这样的夫妻情深,她自问和阿南那早逝的爹当年也没到这份上。
她这个眼盲心瞎,只能等在屋里日日盼着的老婆子,已经没立场去怪儿媳妇了。
怪只怪,她家阿南,相中了这样美貌的姑娘,却没能耐保全住她。遭人惦记,以致全家遭祸。
戚瑶抿了抿嘴,眼里的泪珠终于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无声滑落下来。
夫君,只要娘肯见我,我日后,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
临行那日,程柔嘉从明氏那里拿到了一个包袱。
“有人托我将此物转交给将军,说是……和京中那家有关。”她低声解释。
明氏与刘康成夫妻恩爱,政事也知道得七七八八,程柔嘉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王家。
通过明氏的手,那多半就是女子了。
她隐约想起近日徐家尚还有个流亡在外的大小姐未归案,心里便有了猜想。
那位大小姐的身世她亦听明氏提起过,也是个可怜人,金尊玉贵的身份,却得日日受继母诛心之计的磋磨。
她没有拆开那包袱去看,赶在马车出发前,将东西送到了薛靖谦手上——太后与皇家的纠葛,现在离她还很远,况且此物若是被寄予厚望能自救,说不定涉及到的事情会更加惊人。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并非好事。
薛靖谦拆了包袱,在市舶司衙门后院的书房里待了半日,才沉着脸走出来。
“和明氏说,我答应了。”
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了。
徐家大小姐,竟真的靠此能继续活在平芜城了。
*
一弯新月自河岸边的青山顶处渐露全貌,蒙蒙细雨飘洒而下,河面上卷起了一层浓雾。
晨起还听船夫说离余杭只有不到一两日的船程了,谁知道到了夜里,竟然起了这么大的雾。
观星和罗盘都不能起成效的情况下,为保万安,便也只能将船停靠在岸边,暂且歇息一夜再动身了。
程柔嘉托腮坐在船舱内的窗棂旁,倒映着湖光山色的眸中不由现出点点失望之色。
薛靖谦进来的时候,她仍撑着脸跪坐在窗棂前,水蓝色如意长裙只将雪白玉足遮了一半,碧色的细带垂在腰间,衬得那细腰愈发盈盈不堪一握。
夹着细雨的微风顺着窗子的缝隙吹进来,美人耳垂下莲子米大小的粉润珍珠轻轻摇晃,整个人瞧着比窗牖间的深蓝夜色还要温柔几分。
薛靖谦压了呼吸,脚步亦有片刻的停顿,不忍去打破这宁静。
他一向不喜那些无病呻吟唱叹红颜的风流诗句,但伤春悲秋四个字放在她身上,竟只能瞧出美感,让人生不出半分嫌恶。
程柔嘉似有所感地回头,怅然的眸子瞬时亮了起来:“世子爷。”
美人肤光胜雪,靡颜腻理,浓色的衣裙本最显气色,压得春光逊色也不是难事,偏偏爱穿碧色湖蓝,仗着年纪小穿得出去,别具一格压得旁人无还手之力。
他摇头失笑,走至她身侧,从一旁取下披风覆在她衣衫上:“小心着凉。”
不许她到船舷边上看风景,她便又要挪到靠河面的房间来睡,外边下着雨,居然还赤着脚开着窗,真是不让人省心。
大红绣绿梅的披风裹住曼妙的身姿,她琉璃色的眸子扬起望着他:“像是好几日都没瞧见世子了。”
尾音微微向上,就带出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这话倒不假。
自打离开镇江,薛靖谦便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白日里基本都是在和幕僚门客议事。
入夜后,隐隐约约能觉察到有人拥着她入睡,但天光一亮,她再去摸身侧的枕席,却早已是冰凉一片。
看来这南下的差事,恐怕是有些麻烦的,连他都要如此小心应对。
薛靖谦望着她,只是笑,并不言语。
游山玩水顺带惩奸除恶的阵势在镇江已经足够给人植下深刻印象了,接下来,做正事就会顺利得多了。
面前的男子忽地微微张开手,程柔嘉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本分,竟没有迎他,也没有伺候他更衣。
忙趿了鞋子下了榻,削若葱段的手覆上他的腰带,来回地忙碌动作着。
低头时发髻上穗状的流苏在他刻丝的衣袍上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被侍奉的人还未开口,为他重新系上家常的金丝腰带的玉人却先心疼地扁了嘴:“世子爷瞧着像是瘦了些……”
素手在他的衣袖上丈量,薛靖谦眸色暗了暗,按下那双手。
程柔嘉不解地仰着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瞳眸清冽如山泉,单纯天真得过分。
真是半点也不懂得。
他在心中暗暗叹着气。
程柔嘉便听见那人低笑:“我还当你此刻满心满脑只剩下余杭了,不曾想,竟还有我的一席之地……”
指腹在她脸颊上怜惜地抚了抚,程柔嘉愣了愣,旋即整张脸便烧了起来。
太过熟悉的语调和动作,不消细想,就能猜到他的意图。
果然,下一刻她便被扣住了腰肢,禁锢在他怀中,一双手被移到了他身后,正好紧紧环抱着他。
若有外人在,瞧上去倒是她在飞蛾扑火般的投怀送抱。
“那样量,怎么能量出来?我教你,应该这样……”
他将她拉入怀中,在榻边坐下,明明说好要让她来量度他的身形,宽大的手掌却紧扣着她的腰肢,在上面细细地摩挲着,力道忽轻忽重,揉得她仿若片刻后便要化在他怀里,咬着唇才能掩去异样的声响。
顷刻之间,外边便开始风雨大作,毫无预兆的电闪雷鸣吓了程柔嘉一跳,原本无力地攀着他手臂的双手,下意识地便如藤蔓般牢牢勾着他的腰,获取一丝安全感。
男人伸出修长的手臂将窗牖关了大半,却还留着一条缝,不过是不让风雨浸湿褥子罢了。
“世子……”
本是想让他将窗子关严实,但败下阵来的速度太快,那些个杂念不过是一闪而过,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美人眼中水光隐隐,衣衫半褪,香汗淋.漓,小嘴微微地喘着气,明明什么都还没发生,模样却比从前情到浓时还要更勾人几分。
薛靖谦眼中神色一凝,手掌揽着柔弱无骨的腰肢,炙热的气息扑在怀中人儿的雪白脖颈上,激起一片布料晕染般的红色:“无妨,有船檐呢,淋不到你。”
温声细语,堪称如玉君子。
宽厚有力的手掌在说话间却毫不留情地径直往他的腰腹间压。
广阔的运河上空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珠淅淅沥沥地从船檐上滑落,砸在河面上卷起一片片交叠的涟漪,却仍旧掩盖不住船舱内细碎的声响。
那嗓音娇柔胜水,令人一听就酥了半边身子,细细地乞求留下些许余地。
窗隙间又有男子轻笑的声音悠然飘出,毫不犹豫地拒绝:“怎么可能?”
水蓝的长裙被撩起,一双雪白玉腿绷得紧紧的,细长白嫩,勾在其腰侧,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隐隐瞧着似乎比之西北民间盛传的神鹿形象还要圣洁无暇几分。
他面对她时,理智就鲜少有占据上风的时候。
更何况,眼下情景……
绝对无法停下。
毫无保留。
突然而至的一场大雨吹散了河面上大半的雾气,有渔民夜里起身披着蓑笠给自己的小渔船加铺盖加锁,免得被暴雨冲走冲坏,雨声簌簌,甜腻的春风中似乎送来了女子带着哭腔的尾音。
再去细听,又无处寻踪影。
疑心是哪里的小猫在叫。
现下可不正值春日吗?
渔民锁好小船,哼着调子原路折返。
……
这夜,程柔嘉只觉得船体都在微微晃动,只能紧抓着他的手臂掩饰恐慌,却毫不意外地被他调笑,继而大方地“赠予”了更多。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这般……
难道说到了余杭,他便要离开了?
晕过去之前,程柔嘉困惑地闪过这个念头,脑子却混沌得如同浆糊,无法笃定亦无法质疑。
雨声渐歇,被风胡乱拍打着的窗牖终于不再哆哆嗦嗦地颤抖,暂得一丝安宁,窗上倒映的烛影悠长,尚在微微摇晃。
然而运河上的夜色,何其漫长。
阵阵凌厉的春风,终究不留情面,休整片刻,复又吹打上去,让人耳边似整夜都在呜呜作响。
作者有话说:
昨天又赶了一天的高铁,从今天开始会正常更新的,给各位小天使滑跪了
第50章 隔帘 [VIP]
长街尽头, 戴着官帽的中年高瘦男子立于城墙上凝神远望,似在等候着什么人。
城中富庶,每日进出城的百姓数不胜数, 三教九流都有。
但男子的目光并不多在那些人身上停留, 只遥遥望着去往码头的那条路, 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连带着身后的属官面上也带了几分紧张意味。
喧嚣声中,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忽地远远传过来。城门口排队的人回头去看,便见一辆黑漆华盖翠帷马车缓缓朝城门口驶来。
马车镂着简洁雅致的雕花, 檀木为架,七彩琉璃宝帷做顶, 金钩银线下悬着一层素面的碧色绡纱车帘,隐隐能瞧见里面的人影。
车前四匹上好的高头骏马,旌饰鲜亮,车边围了一圈形容肃穆,手拿长矛、身穿兵甲的护卫,一看便知来人身份不凡。
高瘦男子忙整理了下官帽, 提着袍子大步下了城墙, 往城门外而去。
华盖马车中。
玄衣男子怀中抱着一窈窕纤弱的女子,玫瑰红遍地金的褙子衣口宽松, 不仅雪肩露了一半在外面,连杏黄色绣紫藤花的诃子都能瞧见一角,即便是用了素白的薄毯掩着,也难掩车内的绮丽风光。
程柔嘉早已面如飞霞, 偏着头不去看他, 细长的手指微微蜷缩, 粉嫩的指甲勾着他衣袖上的金线。
昨日那般由着他荒唐, 今晨起来,她双腿都颤得直打摆子,下榻差点摔着,于是生闷气又卷着锦被睡下了,谁知道再睁眼,便到了余杭的码头了。
她刚由侍女服侍着挽了发髻,换了新衣,唇上擦了一层薄薄的口脂,这人便进来了,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了船,上了马车,与他共乘。
腰肢仍在酸痛,马车上宽大柔软的褥子垫着,也依旧坐不住,稍一颠簸,便被直接送入了他怀中。
他似有惊异,可下瞬便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嗓音低沉暗哑:“可是要我帮你揉一揉?”
于是明明上马车时她还穿戴整齐,较之京中的官太太们还要规矩端方,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成了这幅模样。
修长如竹的手指按在她的腰侧,轻轻地打着旋,温热轻缓,手法熟练。不多时,尚还有些淤青的地方便发了热,似是当真缓解了不少。
她掩面轻轻打了哈欠,尤觉睡意未尽,埋入那人怀中,不知不觉便阖了眼。
恍惚间,那双手到了她偶尔仍会发颤的双腿上,轻轻地按摩着,那从足心不断蔓延而上的酸涩才渐渐缓了下来,她顿觉自在了不少,忍不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薛靖谦身形一顿,低垂的温和俊朗眉眼中闪过点点笑意。
程柔嘉忽然浑身一僵,启了眼去瞧,却见那双手不知何时又移了上来,在腰线的上方驻留盘桓。
她羞赧不已,又注意到这马车与他们寻常乘坐的样式不大一样——薛家在京中向来是低调谨慎的,又讲究高门大户的端庄肃穆,如此张扬豪奢的马车,是万不会用的。
这三面的碧色绡纱帘子,如烟似霞,好看是好看,可外边的人往里瞧,人影都挡不住……
见怀里的人眸光落在帘子上,整个人瞬时红得熟透了的模样,薛靖谦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她的注意力吸引回来,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别担心,瞧不见的。”
她险些轻唤出声,更是半点不信,纤长的手臂挡着去推他,却被他轻柔又不容置疑地拨开:“别闹,昨日属这里……最为疲累。”
昨夜的种种走马灯似的闪过脑海,余光又瞥见诃子下的点点梅痕,她喉咙微梗,竟是半点无法反驳这话,红着脸不去看他,躲避这幽静得过分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