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柔嘉静静地垂着头,不去看他。
他一言九鼎惯了, 从前既数次表露过想与她有个孩子, 想来是上了心的。如今得知自己欺瞒于他, 必然觉得威信受损——她在他眼里不过一个替代品, 仗着美色和头脑让他沉迷了一段日子,但终究不是真心,崩塌得应也会格外容易。
她要离开薛家,不让他对自己彻底冷了,恐是不能够的。
薛靖谦却在觑着她的神色,看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瞳眸,在烛火下投下密密的一排影,连震颤都没有。
他从未发现她是这么冷静的人。
倘若她爱他,面对着他的怒火,怎么会这般无动于衷,不着急不慌乱,只做一副乖巧温顺的样子?
倘若她不爱他,那她苦苦求的正室的名分,又是为的那般?好给程昱之提供向上爬的梯子吗?
他知道这个念头有多荒唐,可念头一起,心间便如野草般疯长。
细想来,她当初会主动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为了保全家人。他又凭什么会笃定,她在这一日日的光景里对自己动了真心呢?
他心中咚咚急跳起来,像只不安的困兽般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一言不发地开了她的箱笼。
他看到了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的青色瓷瓶。
看到了他赠她的东西几乎都被束之高阁,不曾动用。
看到了……程昱之数次请她过府的帖子。
他自然知道她没有去。
可关于程昱之的东西,缘何会被悉心放在同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中保存起来?
是舍不得扔吗?
她是那般妥帖细致的人,一点不会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中,将避子药的事瞒得那么好,直到今日才被发现。
可为何是今日?
今日她去冒雨见了程昱之,与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回了府却不肯让他亲近她……云雨过后,甚至等不了他走,就敢大大剌剌急不可耐地在他身侧喊她的丫鬟进来给她拿药……
她就这么厌恶他碰她吗?
薛靖谦只觉得被这个猜测出来的事实砸得发晕,魂灵都要飘散出去。
程柔嘉见他在一处站了许久,微微蹙眉,拢了衣衫下了榻去看因由。
没想到红绸竟然把程昱之送的那些帖子、物什都收纳了一起。
她心间一跳,立时明白了他现在在想什么。
“没想到,我竟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她听见他的冷笑,“你对你那有过婚约的林公子弃若敝屣,原是因为近水楼台之处,已有如意郎君。”
程柔嘉紧紧咬住唇,努力维持表情。
她是要惹怒他,却也不想平白无故坏了程昱之的名声。
她也是今日从程昱之异常的举动才看出来,他约莫是对她有意。
且什么苦命鸳鸯的,难道不是他与那顾家郡主吗?
“世子爷想岔了,哪有那么荒唐的事?这样胡乱猜测,怕是要坏了旁人的名声。”
薛靖谦几乎要气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关切程昱之的名声会不会受累?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现在是自己的妾侍,与人有染,在宅子里被打杀了官府都不会过问?
竟还有心去在意“旁人”的青云路。
他黑眸深邃,眉宇间前所未有的凛冽。
被他这般盯着的美人仿若忽然乱了阵脚,惊惶不安地起身,怯怯糯糯地看着他,丝滑白皙的手臂褪去了纱帛的束缚,揽着他的腰身,脸依偎在他胸膛上亲昵地蹭,可怜兮兮地开口:“妾身知错了,世子爷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同他爹那些蓄意争宠的姬妾没什么两样。
程柔嘉低垂着眼睑,脸上的表情与口中的讨好无半分相符。
他素来是不喜欢她伏小做低的——大概是因为,嘉南郡主那样的人,从来不会伏小做低。
本就是因着旁人的缘故宠爱于她,如今正主回来了,她若再市侩些,庸俗些,再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胜负心打消,他自然就不愿再多看她了。
一念生而魔障起。
薛靖谦此时再看程柔嘉,心里再无半分缠绵缱绻之意。
她方才明明还那般抗拒,被他发现了秘密也是一副冷淡姿态,如今却突然刻意来勾他,想用风月之事挽救的,无非是程昱之罢了。
他在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她勾勾手指,就能予取予求,且不付半分真心的人吗?
这样的善于玩弄人心,他不禁要开始回想,往日的那些日子里,她在自己跟前时,究竟有没有以真面目示人的时刻……
那些情动颤栗的场面,也都是演的吗?
程柔嘉被人一把推开,那人大步离去开了门,外头急风骤雨一瞬间的凌厉,她脚尖不稳地跌坐在地时,侧耳听见他的脚步声顿了顿,旋即又毫不留情地将门重重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红绸面色苍白地跑起来,一头雾水地连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方才徐妈妈还说她们不用担心了,瞧世子爷对娘子的热乎劲,即便新妇马上进门,东厢房这边也不会冷清了去,还说,娘子应该马上就会当上良妾了……
怎么突然之间,世子爷会发这么大脾气,脸色那般难看的离去?
阿舟亦白着脸将人扶起来:“娘子,没事吧?”
“没事。”程柔嘉撑起一抹笑。
长痛不如短痛,薛靖谦早些对她冷了兴致,她到时候和侯夫人提起来,也就更有把握些。
*
嘉南郡主坐在亭中,观湖中轻萍点点浮于水上,素手扔出的饵穿过大片浓绿,被水中的游鱼一哄而上地争抢 ,悠闲雅致,四周只能听得鱼翻水波追逐之声。
“是不是有人在哭?”嘉南郡主忽地开口。
薛三夫人细细一听,便拧了眉,吩咐丫鬟道:“去瞧瞧,什么人大好的天遭晦气。”
薛三夫人今日来侯府给侯夫人请安,遇见了郡主,侯夫人便让她们一道在府里转转。
丫鬟去而复返,很快就带了另一个丫鬟回来。
嘉南郡主惊咦了一声:“这不是程妹妹身边的人吗?”
三夫人一听就皱了眉:她说怎么看这小丫鬟这么不顺眼,原来是那程氏跟前的。
要不是程氏,她的儿也不至于连太子入主东宫这样的大事都没沾到好处。
念头一转,她掩袖而笑:“哦,红绸啊,听闻你家娘子最近和世子爷闹别扭了?”
红绸刚从府里的绣房回来,因着东厢房如今失了宠,受了那边好一顿派头,扭打之间好好的簪子也给摔碎了,又气又急,才忍不住边走边哭,谁知道竟恰好被三夫人她们抓住了。
她忙跪下来抽噎:“三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是我们娘子伺候不周,让世子爷有些不高兴罢了。”
对面坐着的可是府里未来的主母,这样僭越的诛心之语,怎么能让三夫人坐实?
三夫人还要再说,嘉南郡主却已笑盈盈地亲自拉了她起身:“好姑娘,这么美艳的一张脸,哭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美艳?
红绸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还是头一回从女子嘴里听到这种话,约莫是她在姑娘身边久了,倒衬得她普通起来,细想想,外院从前似乎也有好几个管事夸她生得美……
“程妹妹是个可心人,世子爷想来不会恼怒太久,你大可放宽心。”嘉南郡主笑着打量她:“再者,有你这么忠心耿耿的小丫鬟,主子定然也会否极泰来。说起来……世子的房里也是人少了些,冷冷清清的,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三夫人笑了笑:“郡主贤良大度,等您进了府,再从身边人里面选几个纳入世子房中就是。”
“倒也不是一定要从我身边选。”
那声音柔细温和,红绸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那道赞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郡主的意思,是属意她吗……
世子爷,会看得上她这样的吗?
她心砰砰地跳,几乎快要跃出嗓子眼,但还是保持冷静,屈裾一礼:“奴婢还有差事在身,便先退下了。”
她对姑娘忠心着呢,嘉南郡主再好,她也不会成为她挟制姑娘的爪牙。
亭外守着的一个宫女低低地笑:“郡主倒抬举她,这样的还算忠心呢?哭也不找个角落哭……”
红绸一张脸又红又白,不太明白嘉南郡主那般和善的人身边怎会有这样嘴碎的丫鬟。
她正想赶快离开,另一位接的话却让她顿住脚:“……那还得属从前的项贵妃,哦不,项答应身边的大宫女连环……项贵妃当时一被降为贵人,连环就自荐枕席留住了陛下,明面上,陛下还是歇在了她项贵人宫里……若不是项氏不成气候,没准这主仆两个还能往上爬呢……”
三夫人眯着眼睛看那耳根发红匆匆离去的婢女,摇了摇扇面。
原以为这郡主是个菩萨性子,可从对那丫鬟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不对劲了。
这侯府里,又要多个难对付的聪明人了。
她寂寥地微叹一口气。
也不知道将来侯府交到了这位城府极深的郡主手上,他们母子二人还能不能混到些好处……
作者有话说:
无关误会,旧事物的湮灭都是因为内因
现在他们也正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内因
反派只是逼他们直面的外因
第81章 规矩 [VIP]
冷风肃杀的初冬, 某一夜,世明堂已落了锁,更鼓敲响三下, 院外却忽有人在猛拍大门, 惊起一片灯火。
“老侯爷……去了。”
承平侯缠绵病榻已久, 能拖到此时才去世,已经让很多人出乎意料。
天还未亮, 宫里已派了人来吊唁。
往日繁华盛荣的承平侯府已变成白茫茫一片,各处的孝棚林立, 平日里几乎不开的大门也大开着,管事小厮、婢女婆子皆穿起了素衣, 在内外园来回穿梭,进进出出不休地忙碌着,接待来吊唁的宾客。
到午时时分,身着明黄凤袍的薛皇后亲自坐着凤辇而来,在灵前上了香,掉了好些泪, 被随侍的宫嫔和侯夫人劝了又劝仔细身子, 才未伤心过度。
几个高位宫嫔虽知皇后待这个生父已无多少情分,却仍旧饥肠辘辘地亲自陪着来了趟。自项氏倒了后, 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薛皇后和太子一脉都是不可阻挡之势,从前有几分自矜的,如今也是抢着在皇后面前表现。
……
承平侯逝后,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一应规格皆按照公卿之家最高的来, 也是宫里给的体面。
过了头七, 皇帝下旨追封老侯爷勇国公谥号,同时令承平侯世子薛靖谦即日起承袭爵位。
府里的人也就此改了口,称薛靖谦为侯爷,侯夫人为太夫人。
……
薛靖谦眼下青黑,挑一盏灯在书房静默地坐着。
过了头七,已无须时时刻刻在灵前守着。
爹去世前,膝下几个儿女都不在跟前,原是前一日精神好了些,却不想是回光返照,那日夜里便去了。去时,唯有池姨娘侯在身边。
他问起她爹可有交代什么,池姨娘是七窍玲珑心肠,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寻常话,但他也不难打听——他偏心了一辈子,到临死前,果然仍旧记挂着庶兄,且未曾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仰颈慢慢饮了一杯酒,忽地听闻外边有人低声禀报什么。
听不大清楚,但隐隐约约,是有“东厢房”三个字的。
他想,她终于肯向他低头认错了,而非平静地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哪怕下人欺凌到了她头上,也不肯软下身段来求一个不爱的人。
这念头一闪过,便觉得自己卑微到了谷底——她那样薄情寡义,他脑子里竟还想着原谅她。
大约是喝了酒,又大约是这个关头心防有些脆弱,他内心深处,竟然十分地想见到她。听她软声娇语,温柔有力量地安慰他。
他猛地站起身来:“让她进来!”
视线有好几息都是模糊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穿着婢女的服饰,头上戴着素白大花,低着头捧着托盘而来。
托盘上放着点心和一壶酒。
哦,冬日里了,她到底还是妥帖,想着给他暖暖身子。他一边想,一边将桌上的酒壶提起来,藏到背后。
“侯爷,您万事操劳,饮些酒来暖暖身子吧。”女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
他却浑身一震,视线缓慢聚焦清晰,落在那张宜喜宜嗔,薄涂着胭脂的面孔上。
与满府的丫鬟穿的是一样的服饰,细看才知,穿得如何不成样子——抬起玉壶时领口低垂而下,露出一片若隐若现的雪腻。
“你来做什么?”
骤然凌厉的语气让红绸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跪下来,但想到那些听来的话,又硬着头皮拉着薛靖谦的衣袖,乞求道:“……侯爷,您就原谅我们家娘子吧……”
娘子去灵前守灵得了风寒,侯爷都没有过问,她若再不尽力一试,娘子可怎么得了?
薛靖谦简直要被气疯了。
她居然派一个丫鬟来勾引他!
还是在这种关头!
她是不知道忌讳这些,极不愿意来伺候他以复宠,索性派了身边的丫鬟来,还是就是存着心思,刻意想把他打入万劫不复,好为她的情郎谋取生机?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接受。
“滚出去!”
“侯爷!侯爷!”
门外伺候的护卫已经大步进来,一左一右将红绸架了起来。
“等等。”
红绸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不守规矩,举止无状,拖下去打三十大板,关到柴房去。”
她不是素来和这个丫鬟要好吗,既然存了将人当棋子的心思,他杀鸡儆猴,也无不可。
“侯爷饶命啊……侯爷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