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谦敛了眉。
瞧身形和姿态,都很像阿元……可若是阿元,又为何不同他打招呼?而且,阿元不是说今日要去裕王府玩吗,怎么会在此处和程昱之一块儿?
是他认错了吗?
可程昱之身边,又何时有什么女子了?
他可是听说,翰林院掌院学士想将女儿许配给他,却被他装听不懂抛开了……
是想攀些更高的门第,还是另有所图?
一向四平八稳的人有些乱了方寸,薛靖谦只觉得一刻也坐不住了,长姐的旨意他也懒得再顾及,径直起了身:“……忽地想起府里还有些事等着我去处理,郡主在此地修整片刻,稍后我的护卫会送您回去。”
说罢也不等嘉南郡主作答,便撩袍端带出了门。
嘉南郡主面色未变,像是丝毫没被薛靖谦的失礼冒犯到。她抬手在碟子里拣起颗芝麻糖,剥了含进嘴里,笑看服侍的宫女:“这糖不错,瞧着硬,稍舔舐一下,却香软甘甜得很。”
……
走出几步,程昱之便松开了手,沉默地送程柔嘉到街角上马车。
程柔嘉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当着薛靖谦的面,她也没敢甩开他,怕露出端倪反而让事情复杂起来。
待她上了马车,程昱之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柔儿,方才我失态了……我是想到了一桩事,为你不值……”
程柔嘉欲放下帘子的手顿住,掀开车帘与纱笠,静默地看着他。
“近来……陛下似乎有意……将嘉南郡主许配给大将军……今晨,就差点写了诏书……”他本犹豫着,不想因尚未成定局的事惹得她烦闷,可如今看来,倒并非圣上一时兴起,恐怕薛靖谦与那嘉南郡主,早就暗通了曲款……
柔儿素来是最知进退,最能权衡利弊的,若遭背叛,自然也该提早脱身,免得日后多受磋磨。
程柔嘉抬起头,望着日近西斜的暮色,忽地就明白了那夜薛靖谦匆匆进宫,她缘何那般心悸。
薛靖谦总归是要娶正妻的。
走了个嫡亲表妹唐玉清,便来了个家世显赫品貌双全,还对皇家有恩的嘉南郡主。
她能将计就计将唐玉清的面目示于人前,却挡不了真正有德有貌之人,更挡不了陛下的赐婚。
阿爹常说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是天生的商人,哪怕是对待薛靖谦,她也细细算了又算,才敢僭越地去肖想原本不该的。越想,越觉得触手可及。
而如今陷入这般窘境,也只有一个原因——薛靖谦不想娶她了。
所以,谁都可以,但不会是她。
*
程柔嘉脱下外衫,勾上屏风,松解层层叠叠的里衣,抬足跨入木桶。
热水氤氲,白雾缭绕,她混沌不安的思绪才稍得一丝安宁,暂且逃离现世。
她抓住桶沿,忽地猛地扎入水面下,再起身时,模样狼狈,眼神却安定下来。
阿舟拿了皂角进来,见状吓了一跳,询问无果后,便带着几分小心为她细细地浣发。
薛靖谦进门时,屋里静悄悄的,走近了,才能听到耳房主仆俩低低的絮语。
这个时辰,却在沐浴浣发。
他抿着唇,脚步几不可察地到了高柜前,抬手打开。
与他在茶楼瞧见的那女子头上戴着的纱笠料子一致无二的细绸布,赫然还躺在堆叠着的衣衫的最上方,像是还没来得及收拾。
他面无表情地关上柜门,侧目去看耳房那一架屏风,水绿撒花裙子上的织金暗纹在透过窗棂的夕阳下熠熠生光。
徐妈妈呵斥小丫鬟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他默然地转身,嘴唇紧阖,轻巧地从东边的窗子翻了出去。
……
外院说世子爷的车马早回了府,却未来东厢房陪程柔嘉用晚饭。
专宠久了,一丝一毫的疏离都会让身边人觉得异样。
程柔嘉没什么心思去猜度他的想法,兴许是他白日里陪郡主逛街子疲乏了,又或许是还有什么旁的公务在身……
在园子里消食了片刻,她便早早回房灭了灯上了榻。
……
黑暗中有熟悉的气息包裹她,呼吸热烈地凑了过来。
她在榻边置了冰,露在外边的颈子尤带凉意,他滚烫的唇覆在上面,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粗糙的指腹捏着她的下巴,将她背对着他的脸掰过来,卷起她的嫩舌纠缠。
程柔嘉僵直着身子,并不回应,待他一脸疑惑地退开,才露出点点慵懒神色:“……小日子提前来了……恐怕没法服侍世子了……”
“是吗?”薛靖谦的脸上有着可惜。
那一双墨色的,犹如鹰隼般的眸子,在黑暗里悄然隐去锋芒,却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眼前人的神色。
她的腰肢如柳条柔细,在他手中不盈一握,此刻望着他的神色,更是如同冬日里缩瑟半湿羽翼的寒鸦似的,乞求着他的善意与垂怜……瞧这作态,倒真像他才是那个掌控者。
可这娇软玉人,说起谎来竟是也不用打腹稿的。
来小日子,又怎会沐浴浣发?
在茶楼里,更是装作不认识他,默然地擦身而过……
他不免要去怀疑,往日的种种温情里,她究竟有没有说过更多的慌。她今日又为何要与那程昱之遮遮掩掩地见面,在茶楼的雅间独处……
他心中有渐涨的怒气正暗潮涌动,但一转念头,又忖度是否是今日嘉南郡主也在场,她吃了干醋才不愿露面,此刻又在这里同他置闲气……
到底还是没执意做下去。
他头一回觉得踯躅,又抓心挠肝地想知道实情,又生怕猜测的并非真实情况,默然地进退两难片刻,末了亲了亲她的鬓角,哑声道:“既如此,那你便好好歇着。”
*
夏末时分,自陛下即位起便颇得盛宠的项贵妃被查出谋害嫡皇子,证据确凿。
当日,项贵妃便被拟旨夺去贵妃封号,降为贵人,搬出储秀宫另居。
不久后,福建有地方官上言,称项贵妃族人项氏中有与前些时日查出的前邕王余孽勾连的逆贼,经大理寺审查数日,确认无误,为首者被判了斩刑,项氏族人男女流放,包括在余杭等各地任职的项玮等人。
此时过后,宫中的项贵人亦受了牵连,降为答应,打入冷宫,所生皇子另移无宠已久的陈德妃宫中抚养。
经此一事,项答应大受刺激,变得疯疯癫癫,整日在冷宫里胡言乱语,听闻太后极为震怒,亲赏了毒酒让她上路,免得皇室声誉遭受连累。
九月初,王家又有族人因做官贪贿被平头百姓敲了登闻鼓,满京城闹得风风雨雨,王家两个待嫁的嫡女婚事都受了影响。
太后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到了供奉先皇牌位的奉先殿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祈福告罪,陛下几次去劝,才终于将她老人家请回了慈安宫里好生休养。
宫中诸事不顺,陛下颇为烦扰。便有钦天监官吏进言,称可用喜事冲散煞星冲月之相,可保国泰民安。
陛下与皇后思忖几日,决议下旨赐婚顾家嫡长女、南阳大长公主独女嘉南郡主与定远大将军、承平侯世子薛靖谦,今秋即择良辰吉日完婚。
第78章 锦元 [VIP]
陛下忽然的赐婚打了薛靖谦一个措手不及。
早前王家出了丑闻, 王家精心培养想将入高官门庭的小姐前后都有不堪的流言传出来,王太后在奉先殿施了一出苦肉计,又哭先皇又絮絮念着对陛下的扶位之功, 孝道恩情的戏码轮番上演, 就是想将其中一位嫁给他, 好绑上薛家,以维系王家在其身故后的尊荣。
可皇帝亦不是不晓事的黄口小儿了。
他登大宝尚不到十年, 贵为外戚的王家就接连出事,可见根芯从里头坏了, 没有一代两代救不起来。这样的门第,教出来的女儿能有什么好?
薛皇后更是一百个不同意。
王家的女子起先还动过入宫为妃的念头, 太后亲自带过来让她见的——个个身段曲曲蛮蛮,诗书经文不懂得多少,一颦一笑眉眼神情倒皆是按照男人喜欢的样子调教出来的。哪里像是什么高门大户的贵女,更像是甜水巷红柳之地吴侬软语的妓.子。
这样的女子当了薛家的宗妇,薛家下一辈的孩子们也就算完了。
王家泥腿子出身,怎地敢动这样的心思, 让她们薛家去扶?
皇后也在凤栖宫拜起了小佛堂, 哭诉着母亲幼弟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恳求佛祖庇佑, 更是一度废寝忘食,最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皇帝匆匆赶来,便见薛皇后面如金纸,还强撑着要下榻相迎, 他吓得七魂六魄快散尽, 忙拦着她在榻边坐下, 薛皇后便乖顺地伏在皇帝膝头。
帝后夫妻多年, 基本从未红过脸,情意深厚非寻常宫嫔可比。皇后入主中宫后便是雍容大度的模样,鲜少再示人以弱,此时娇弱无力依偎着他的胸膛的模样只让皇帝心底升起前所未有的怜惜。
“你放心,阿谦便同朕弟弟一般,朕不会让王家女嫁进去的。”皇帝低低许诺。
“臣妾能理解太后娘娘一片慈爱之心,只是,怎就偏偏要盯着阿谦一人……”皇后红着眼睛:“这些年娘娘给阿谦选的,都是些门第低,或是品貌有暇的……硬生生拖到了如今……和阿谦一道长大的郑家儿郎孩子都多大了,可怜他一身伤病,府里还没个可心人照料……”
皇帝抿唇失笑。
太后倒也不是可着磕碜的选,只是愿意全心全意投靠王家的,或是王家教出来的,都是不顶用的。
说起子嗣,薛家也确实该着急了。眼瞧着老侯爷要不行了,若再耽搁三年,只怕阿谦从前没有怨气,也要逼出怨气来。
只是,皇后的意思他也明白,无非是想说先前提的顾家女,他姑母的独女嘉南郡主。
那孩子出身高,生得也不错,亦有勇有谋,出手救了他最为疼爱的嫡女,也怪不得皇后对她心生好感,执意想让她做弟媳。
可顾家……薛家在军中已经威势如此,若再联合上一个顾家……
他犹豫了好些时日都没能下决心。
薛皇后余光觑着皇帝的神色,叹息道:“……上回阿谦来臣妾宫里请安,哄着阿晏吃了好些东西,臣妾冷眼瞧着,这小子应是真想当父亲了……”外臣和皇子亲近是忌讳,她只得扯出女儿的名号。
皇帝听着眼里就露出一丝得色。
薛靖谦这小子一向孤高自傲的,年轻时在军中就极为风光的,打仗时有时他的命令比他这个领头人还好使。没想到现如今弱冠之岁了,连个媳妇都没捞着,倒来羡慕他的可爱女儿……
皇帝素来对薛靖谦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嫉羡,能在什么事上压过他一头,或是反将他一军,都能让他龙心大悦。
他忽然想起那嘉南郡主素来和太后也有几分孺慕之情,若选了她,说不定倒是个一箭双雕的事情。
皇帝便轻哼一声:“让他少来哄我们阿晏,若喜欢女儿,自己去和郡主生便是。”
罢了,总归顾家的大权握在顾昼手上,这孩子一根筋,对他也一向忠心的。他权当是给顾薛两家一个大体面就是。
薛皇后目光一亮。
成了。
……
匆匆递了牌子进宫面见薛皇后询问情况的薛靖谦一阵无言。
“娘娘就这样定了人选,也不同臣知会一声?”他素来不愿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更何况一力促成此事的是长姐,语气难免生硬。
薛皇后面色错愕:“你不是同那郡主处得还不错吗?还愿意陪着人家买首饰吃茶……左右你又没什么心上人,论门第论品貌,郡主都是顶尖的,若不是前两年生病耽误了说亲,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薛家?”
“先前明明是娘娘的旨意。”薛靖谦心里头燥郁,并不多思索便答了出口。
那日陛下召了他进宫问进展,太子非要拉着他来凤栖宫,嘉南郡主也在,薛皇后便开口让他送她回府。他想着郡主对大公主有恩情在身,宫里项贵妃还不安稳,他替长姐还上些许,送她平安回家也无妨……
倒不曾想,长姐是打的这般主意,路上的许多波折,倒被她看出了这么多花样来。
薛皇后也是个要强的,一心觉得自己办了好事,弟弟却不领情,脸色也冷下来:“说一千道一万,如今旨意下了,也容不得你反悔。便是陛下容得下你抗旨,南阳大长公主那里,也不是好相与的。”
薛靖谦表情也淡了下来:“既如此,臣告退了,娘娘好生歇着吧。”头也不回地出了大殿。
薛皇后气得发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旁边的掌事嬷嬷张氏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拧着眉,满脸不悦。
“奴婢在想,世子爷上回这般和您赌气,还是抢糖吃的年纪呢。到底是姐弟情深,如今满天下去找,也只有世子爷敢这般和您置气了。”不称将军,平添几分亲近。
薛皇后微微一怔,表情也缓下来,捂着心口摇头:“本宫就是怜他多年操劳,一路走过来不易,才替他着急,他倒好,一日日的,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母亲为了他的终身大事,都要急死了……”
张嬷嬷笑容也顿了顿,迟疑着开口:“听闻世子爷这半年有个宠爱的通房,该不会是因为这女子吧……”
薛皇后愣住。
“一个商贾女,再怎么得宠,待世子妃进门,给个良妾的位置也就罢了。怎么,她还敢肖想正妻的位置不成?”她竖着眉头轻斥。
她不是没听过阿谦与那程氏在坊间的传闻,但都没太过放在心上——阿谦素来是有成算的,那些自毁名誉的事,多半也是因为先前接了陛下的指派,给敌人放下的烟雾弹罢了。皇室百官多少高门贵人往他身边塞过女人,也不见他收下……那程氏,多半是个幌子吧……
“可上回唐国公府办宴席,听闻世子爷也带了那通房去……”
高门交际,皆是正室夫人的往来。薛靖谦若无这个念头,回京后便不该再让那程氏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