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南郡主这才明悟了般,轻笑:“不怪程娘子觉得我面熟,前些时日唐家的满月宴,娘子是不是也去了?”
是这个缘故吗?
程柔嘉不置可否,随意寒暄了几句,带着婢女离开。
宫里亲封的郡主,轮不到她来招待,若要留饭留宿什么的,自有侯夫人去烦扰。
回了东厢房,程柔嘉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整理云鬓,卸掉繁重的钗环。
她看着菱花镜中眼眸闪闪发亮,嘴唇朱红若脂的十七少女,忽然惊咦了一声。
阿舟吓了一跳,以为她没轻没重伤了小姐的头发,正要告罪,却听程柔嘉喃喃道:“阿舟,你觉不觉得,方才那位郡主,与我有几分肖似?”
阿舟微微一怔。
她并没有失礼地直视那贵人太久,但回忆那嘉南郡主的五官,似乎并没有姑娘的精致好看呀……
“不是说五官,我是说……神似?”
她好像隐隐抓到了什么令她别扭的东西,却又一时说不分明,最终也只模模糊糊说出这两个字。
阿舟只是匆匆一瞥,神态姿容并不能瞧得仔细,闻言只好抿着嘴笑:“娘子素来眼尖,您说是,多半应就是了。”
程柔嘉摇头失笑。
她这可真是问错了人。
阿舟这丫头,素来将她的话奉为圭臬,哪怕她说今日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她恐怕也要笑眯眯应一声是。
兴许,是她疑心太过想岔了?
毕竟,承平侯府并不常有嘉南郡主这样年纪的女客来访……
“去前边问问,郡主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她昨儿困乏了便睡了,薛靖谦也没来扰她,也许是他说了什么,自己却困意昏沉没听着吧……
第76章 佳偶 [VIP]
夜幕黑浓, 公主府上院的大红灯笼仍挂着,里间笑语喧阖,笙歌阵阵。
南阳大长公主歪在贵妃椅上, 阖着眼听着台上踮着脚尖捻步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亦有容貌姣好, 行动风流的白衣少年们弹琴奏鼓,拨弄琵琶。屋外琼花飞舞, 屋内烛火摇曳,相映成趣, 瞧着很是惬意。
贵妃椅旁亦跪坐着一名弱不胜衣的樱衫少年,白面朱唇, 修长的手骨节分明,黑长的睫毛轻眨着,正小心翼翼地给南阳大长公主保养得宜,毫无褶皱的手涂抹上朱色的蔻丹。
顾昼一进门便瞧见满屋子的少年郎,他青筋直跳,无奈地看着母亲。
这哪能怨得了祖母脾气不好, 他若是祖母, 偶然来一趟就撞上这样的场景,那能不误会?何况坊间还一直盛传着母亲在公主府蓄养了几十个男宠的谣言……
“小将军。”
少年们齐齐行礼问安。
笙鼓停歇片刻, 南阳便拧了眉,不耐烦地开口:“你不回家陪你媳妇儿子,倒过来扰我清净。”
顾昼习以为常,施施然坐下给自己添了杯茶水:“母亲使唤我去接妹妹的时候, 倒不嫌我烦了。”
南阳便长叹一口气:“……孩子还是小时候好玩, 长大了个个都会顶嘴气人。”
樱衫少年容祝抿着嘴笑, 并不接话, 更加认真地上着色。
顾昼眼睛却一亮:“母亲若是想安儿了,明日我就让阿卉把安儿送过来陪您。”
南阳嫌弃地看他一眼:“瞧瞧,他们顾家人真是一脉相承地听不懂人话……谁要帮你带孩子?自己去罢。”
顾昼却已经转头和伺候南阳的宫女细细交代起来,末了嘱咐一句:“……母亲性子急躁,难免有疏漏的地方,你可要多看顾些小公子。”
“……在顾家也不知道是当的爷还是奶娘。”南阳听着直摇头,颜骨却不自觉溢满笑意。
容祝将细细的梅花花瓣置于那珠贝上,轻轻吹干,心头也是暗笑。
殿下总是口不对心,明明最爱看大爷大奶奶夫妻恩爱,见着了却总要挤兑两句……得亏大奶奶也是个妙人儿,什么都看得分明。换做寻常小肚鸡肠的妇人,难免要生气的。
小公子偶尔来,殿下面上不耐烦,却总是捡了最好的给他吃给他用,上月里小公子在上院玩,摔了个前朝的八仙过海花瓶,也不见殿下生气,反倒将小公子搂在怀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生怕哪儿伤着了……
顾昼亦垂眸掩去一抹复杂之色。
父亲已经仙去多年,母亲总是孤寂的,只是前几年陛下提议让她再嫁,她也不肯应,反倒从教坊司里捞出来这些罪官之子养在府里,一则取乐,二则也是主动坏了名声,免得陛下再提。
小妹也是个细致贴心的,只是不知缘何总喜欢往宫里头跑,跟太后走得很近,陪伴母亲的时间倒不多……
把安儿送过来几日,全当是给母亲解解闷了,免得她总在心里头羡慕祖母含饴弄孙。
蔻丹汁液不小心溅到了袖管上,容祝告罪着将衣袖挽起,露出一截雪白手臂,其上一颗豌豆大小的嫣红小蝶。
南阳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椅子扶手听曲儿,余光瞥见那小蝶,微微敛眉:“你这是……刺身?”
容祝一怔,旋即立刻跪伏下来解释:“禀殿下,不是刺身,不过是中药汁调制的颜料,修饰伤疤罢了,比寻常脂粉要能管的时间久一些。”
刺身从来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才会被施与的酷刑,他们这帮人一早便被殿下救出了腌臜地,若还有刺身,那可是说不清楚了。
南阳微微颔首,笑着让他起来:“不必如此畏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在皇室,是万不能为了什么美观去刺身的——那一向是罪臣才会被如此对待。
她阖上眼默了一会儿,忽地来了兴致似的:“瞧着倒挺像胎记的,是不是也能仿造胎记?”
容祝点了点头:“……只是每隔几个月便要上色,否则会褪淡。”
南阳哦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像真只是随口一问似的。
一曲终了,她挥了挥手:“行了,今儿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白衣少年们鱼贯而出,皆是敛声屏气,一点异动的声响都没发出。
“昼儿。”
顾昼正也准备起身回府,却听母亲忽然叫住他。
“母亲可是有事要交代儿子去做?”
南阳淡淡嗯了一声,抬眸浅笑:“去年年关,我记着柴源夫妇好似没送年节礼过来,你派人去趟保宁府瞧瞧,可是家中出什么事了?”
保宁府……
顾昼有些意外。
那离京城可就远了,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年时间。
但想起自家与柴源夫妇的特殊渊源,顾昼面色沉肃起来,颔首应下。
*
雕花的高辕马车缓缓停在一家茶楼前。
早有知道眉眼高低的伙计上前接过马车,牵引到后边院子里去。
戴着纱笠的女子一袭荼白织金暗纹上衫,水绿洒花裙子,青葱般的装束让人眼前一亮。纵然看不清容貌,却行走利落,举止沉静,颇有大家之风。
掌柜笑着上前来迎:“姑娘可是订了雅间?”
红绸笑着摇头:“可还有雅间?我们姑娘想歇歇脚,吃些茶点。”
程柔嘉被明欣县主下了帖子,请她去王府挑挑时兴的绸缎和首饰,说说笑笑便到了申时三刻,路过这天香茶楼,觉得有些口渴,便停了马车。
掌柜的脸色有些为难:“二楼的雅间都被人预先订了……不若姑娘且在一楼将就下?”
程柔嘉扫视了一圈。还未到饭点,一楼的人算不上多,找个角落坐上片刻,也还算清净……
正要点头,一旁却忽然现出一名小厮:“……红绸姐姐?”
红绸惊咦一声:“乐游?你怎么在此处?”
乐游便笑嘻嘻地道:“原来真是大姑娘。姑娘,我们公子在楼上雅间呢,刚送了上官走,姑娘若不赶时间,不如也上去坐坐?公子很挂念姑娘呢。”
乐游是程昱之的书童。
程柔嘉想着自己上次官员休沐日也没去恭贺他,在此处恰巧碰上了,再不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便亦笑着应了。
上楼时,面朝外面的首饰铺子,程柔嘉无焦点的目光透过幕离,微微一顿。
她忍不住掀开纱笠一角,朝那边仔细看去。
铺子中央立着一对男女,男子穿着深紫的官服,负手睥睨的姿态,旁边的女子慢回娇眼,信手挑着几乎要半跪下让她掌眼的掌柜呈上来的稀罕首饰,忽地看中一物,言笑晏晏地去看旁边人。
男子便松懈了眉眼似的,接过看了片刻,缓声细语地回着什么。
一个稳当细致,一个明媚端容,大红郡主礼服的衣料几乎粘连在深紫罗授上。
她从来不知道,薛靖谦同嘉南郡主站在一块时,会那么般配。
看这形容,像是刚从宫里面见过贵人,却都未急着回家,纡尊降贵地亲至小小的首饰铺给她挑钗环,倒让掌柜赔着十二分的小心谄媚应对。
那日初见郡主后,她问过薛靖谦她来侯府的缘由。
原来那日大公主之所以逃过一劫,是因为被留宿宫中的嘉南郡主意外发现了糕点里的端倪,出手拦住了公主……
是以,这些时日陛下命薛靖谦彻查此事,倒需要郡主上门细说当时的情况。
只是如今想想,郡主上门似乎有些勤了。
且以薛靖谦的能力,他能一眼看出元凶的小小下毒案,竟然拖了这么久还未定案,其中缘由……
程柔嘉一颗心犹如被人用手攥住了一般,闷闷地透不过气,越发胡思乱想。
前头的乐游见她一直僵在那儿不抬步,疑惑地喊了一声:“……姑娘?”
她这才竭力定了定神,放下纱笠,不回头地向上而去。
……
程昱之一袭青绿绣云纹的锦袍,短短数月不见,身上已少了几分书生意气,唇上带着淡淡的笑,端坐品茶,似在思索什么。
只他衣袍上无半分褶皱的细节,倒不似府中无女眷照料的模样,细究起来,多半也是因着其人太过一丝不苟。
程昱之不意在此处遇见程柔嘉,眉眼立时舒展起来,透着微微的欣喜。
“听乐游说,义兄在这里招待上官?”她摘下纱笠,敛裙坐下,率先笑问。
“刘侍读素来对我颇为提携,难得今日出宫早,便请他在这里喝喝茶。”程昱之点头,笑着解释。
他先前得中探花,便被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近来常常进宫帮陛下起草诏书,算起次数,倒比中了状元的修撰还要多上几次。上回听见陛下身边的公公提了一嘴,知道是在太子跟前有几分体面的刘侍读曾为他美言,自然也得领人家的心意。
程柔嘉神思还有几分恍惚,眼前不住地晃着方才见到的画面,莫名就接了一句:“义兄也老大不小了,先前被科举耽搁了婚事,如今前途和身子都已大好,也该操心起婚姻大事才是。若翰林院里有德高望重的大人有这个意头,不妨也悄悄去打听打听。”
程昱之光风霁月的神色微微一顿,随口道了句“不急”,便转移了话题,问起余杭家中的事来。
他又让人重新上了茶点,称这茶楼的糕点在京中一绝。程柔嘉笑着尝了一块,倒也还算爽口。
聊了一盏茶的功夫,红绸便眼神示意她该走了。看看日头,确实也差不离。
程昱之便忽地变出一盒胭脂来,笑着递过来:“可巧方才在旁边的铺子里买了盒胭脂,想着回府后让下人送过去的,你既在这儿,便直接拿了去。”
胭脂是小女儿家的物什,但他态度落落大方,素来又有去哪儿瞧着好的便家来赠她与母亲的习惯,程柔嘉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了。
两人一同下了楼,却在一楼正正撞上刚准备坐下的薛靖谦和嘉南郡主。
第77章 赐婚 [VIP]
嘉南郡主大红着锦, 浑身皇家气度,坐下时髻上的流苏排穗错落打着鬓角,听得停住的脚步声, 便微微仰颌看过来, 动作不大, 很快又收回去,安贞娴静, 雍容大方。
程柔嘉隔着纱笠,不能看清她的神色, 但忆起那日初见,眼前便已有轮廓。
她确然有过郡主与她相像的念头, 但细细想起来又不然——她的眉眼生得十分善良温和,恍若不带半点凌厉与攻击性,纯良柔善一词倘若要找一张脸来解释,应当就是这般的模样。
这样的人,即便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很难让人相信不是被胁迫使然的吧?她不乏几分恶意与自嘲地想着, 面容却又垂了几分。
薛靖谦见到他们, 微微蹙眉,意外地看着程昱之:“……程家舅兄?”
目光却忍不住落在跟在他身后身段姣好窈窕, 戴着素白纱笠的女子身上。
红绸已先行去了后院牵马车,算算时间,大概是没有碰上薛靖谦一行人。
程柔嘉听见他这般称呼程昱之,不由微弯了嘴角。
这人先前对他表现得那般在意, 在外头却一口一个舅兄, 是铁了心要坐实他们是兄妹的关系吧……
她瞬间有一股想摘下纱笠的冲动, 嘉南郡主却笑盈盈地递了单子到薛靖谦手中, 温柔多情的眼尾微微上扬着:“将军还没点东西呢,您看看想吃什么?”又大大方方地直直看过来:“可是将军的旧识?不妨也坐下来吃些东西?”
像是一对出行的伉俪在招呼来客似的。
程柔嘉向上抬的手顿下。
程昱之见着两人,面色却是微微一变,恍然明白了方才柔儿心不在焉的缘由。
她曾向他承认过,她心悦于薛靖谦。
薛靖谦每每见他,态度虽不好,却是以正妻亲戚的礼数称呼他,可今日……他与这嘉南郡主孤男寡女出行是在做什么?
他目光落在桌上摆着的描金盒子,认出那上面的字正是对面首饰铺的名字,心头微微一哂。
“在此遇见将军,真是巧。不过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便先告退了。”说着便转身握住白衫女子的手腕,带着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