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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那细碎又连绵不绝的声响才蓦然而止。
车夫不动声色地擦了擦汗,很是叹为观止:没想到,将军在战场上搅动风云,在此事上亦是如此的天赋异禀……这小娘子也是够厉害的,即便他也像将军这般生猛,他家的娘们也早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把他踹下床了……
……
程柔嘉神色恢复了清明,头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没脸见人了……想想方才马车走在路上时,距车夫恐怕都不到两尺,同光天化日也没什么区别了。
且薛靖谦向来最看重这些,除了在余杭做戏的那一回,人前都是一丝不苟得连头发丝都不乱的,今日她居然勾着他在马车上就……
车内一片狼藉,那件被茶水浸湿的褙子又充作薄毯同他的披风一道裹着她出的唐家,眼下却已经泰半被撕碎……就连薛靖谦,也微微出着气,她试探着触手去够他,背上汗湿一片,温度灼得吓人。
她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不由自主地断续回忆:先是一墙之隔,在唐家的厢房里胡闹了个够,趁乱出了唐家后,身上的药性却未完全解开,一受马车颠簸,越发不耐起来……
薛靖谦本也有些不自在,但瞧见她埋在自己怀中头也不抬的样子,又觉得可爱至极。他俯身啄了啄她出着细汗的鬓角,轻声安慰:“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难堪……”
“可是……三小姐是不是?”小姑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惊恐地扶着他的臂膀坐起来。
薛靖谦心头一沉。
他方才确然是把这件事给忘了……但也怪不到她头上。要怪,就怪唐玉清自己心术不正,又御下不言,让下人生了异心。
他一言不发地从马车坐板下为她找了一套干净的衣物,为她一件件穿上,指腹叩着衣领碾平时,才整理好了思绪,淡声道:“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程柔嘉面色复杂地哀叹一声,螓首靠在他肩上慵懒地任他伺候,眸光却微微闪烁:在唐家厢房时,她是清楚地听到了唐玉清的求救声的,她也是故意不让薛靖谦去的。
唐玉清存了这份害人的心思,就该做好自己承受的准备。果儿有异心,倒省却了她一番功夫。
如今她与邹康露水夫妻一场,却不至于会丢掉性命,可若是今日遭遇这些事的人是她,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至于邹康是怎样的人,她并不关心。唐玉清欲施加给她的人,反倒应在了她自己身上,那么今后是福是祸,全然可用报应二字一言以蔽之。
她从不是什么济世救人的菩萨心肠,斤斤计较,有仇必报,无利不起早,才是商人本性。
……
“阿舟,去收拾个房间出来,烧些水。”
此处是他早些年购置的宅子,权当办差时的落脚之处,免得受了伤再惊动家里人。
薛靖谦抱着程柔嘉下了马车,车夫恭敬地行礼,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程柔嘉脸烧得通红,不由自主地抚着鼓涨的小腹,却被他轻轻拨开手,咬着耳垂告诫:“不许碰,别把本将军的孩儿按走了……”
她这样难受,的确是要盥洗,不过却不急在一时。
她大臊,气急败坏地在他耳边咬牙切齿:“薛靖谦!”
男人低低的笑,却是十分愉悦。
程柔嘉微微失神。
这样的话,他常常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他是真的想与自己有个孩子吧……可既然这般迫切,又为何不肯给她一个名分?明明他许诺过,若是肯尽力一试,十有八九能成的。
如今唐玉清彻底没了可能,可她又真能得偿所愿吗?
她没有半点把握,只有茫然。
她好似……并不能全然猜到抱着她的男人,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
出了这档子事,纵然唐国公府的主子们个个百般遮掩,唐国公府太夫人还是得了消息,早早神色恹恹地告罪了宾客,让人提前散了。
厅堂之中,乌泱泱地坐着站着十几个主子,各个面色不善,表情凝重。
唐玉清和邹康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进了屋,太夫人一看见邹康仍旧面色通红不安分地扭动就一脸厌恶地下令:“拿桶水来,把他给我泼醒。”
一桶水一半溅到了身侧的唐玉清身上,她这才从混沌绝望的情绪中挣脱出来,茫然地扫视着一众长辈亲人。
竟然连还在坐月子的堂嫂蒋氏都跑出来看她的笑话……
蒋氏看着她震惊的目光,却是毫不掩饰的一脸厌恶。
她膝下已经儿女双全,夫君眼看着就要封世子了,今日不知道听了多少夫人羡慕恭维的话。本来是大好的日子,谁知道被隔房不知廉耻的小姑子搅了事,给唐国公府丢了天大的脸面……
也不知道能她的珍儿议亲的时候,京城的人还会不会记得这件事。
她恨恨地绞着帕子,只恨不得立时找根绳子将这败坏家风的小姑子绞死。
唐家太夫人出了这口气,目光却落在自己女儿身上,低叹道:“元娘,这亲事……”
侯夫人不等母亲说完,已经淡淡看向邹氏开口:“这事说出去不光鲜,但好在先前邹家和三丫头定了亲,到了余杭那地界,隐个几年的风头,也就无碍了。”
邹氏瞠目结舌:“玉儿何时……”
身上却已经挨了婆母一拐杖。
她打了个寒颤,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是订过亲,也就是私通了……那可是要浸猪笼的。玉儿被坏了清白,先前料想的大好前程是万不可能了,想起邹家先前确实有向玉儿求亲的意思,她深吸了口气,冷冷地盯着邹康:“确实是定了亲,康儿,你说是不是?”
邹康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意识才清明起来,想起方才荒唐的种种,也是有几分明白了——他们算计程氏,反倒被人算计了……
眼下唐家的长辈似乎全然不想问因由,只想急着给薛家一个交代……
薛家!
他清醒起来,若是让薛将军知道他肖想着他的身边人,那才真是麻烦。看着一众长辈吃人般的眼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这番上京的确是来定亲的,我爱慕表妹已久……”
太夫人现在看到邹康就觉得腌臜,懒得听他表心迹,叹着气扶着长女送她出门。
直送到了二门上,侯夫人才一脸无奈地道:“母亲,您先回去歇着吧,不用送了。”今日的事,料想对这老人家也是个大冲击……她向来自诩唐家子孙不算出息,却个个懂礼知礼的,没想到当着满府的宾客出了这么大个丑……
与婢女通.奸不过是托辞,那些人纵然给唐家面子不当面议论,背地里却少不了讥笑。
唐家太夫人只觉得累极了,却还是犹豫着拉住长女的手:“元娘,三丫头犯下这样的大错,我是没脸见你了……”
“又不是母亲的错,要怪,也要怪她那娘就是个不着调的,非要将邹家人引到家里来。”侯夫人轻嗤,她对邹氏一向看不上,原先以为要做亲家了,还千方百计忍着,眼下倒是没有要忍的必要了。
太夫人神色微缓,试探着提议:“左右是我们对不住你,原先就该说盼儿的……只是她年纪小,嫁过去恐怕要过两三年才能繁衍后嗣……”
唐盼清是国公夫人所出的嫡幼女,眼下只有十三岁,还未定亲。
侯夫人的眉眼冷下来,不着痕迹地抽开手,抚着鬓角轻笑:“盼儿那孩子我很喜欢,机灵聪慧,将来定是个有造化的。到时候,我来给她说亲。”
她的谦哥儿又不是谁都能嫁的,三丫头犯此大错,证明大嫂治家就有问题,她原先就觉得娘家能给谦哥儿的裨益有限,也不过是谦哥儿自己提出来,才点了头。
机会并不是能一再出现的,她没有了结了玉儿的性命来保全两家的名声,已经是够给母亲面子了,万没有姐姐不行再换妹妹来的道理。
更何况,她方才已经打听了,谦哥儿和程氏早就出府了……说不定,今日这场喧闹的内情,二人早就知道了。
挑玉儿的缘由独子说得清清楚楚,眼下犯了他的大忌,她就是有心挽回,恐怕说话也做不得数。
唐家太夫人明白这是不应的意思了,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也不再多说什么,让丫鬟替自己送长女出门去。
待转了身,慈爱宽悯的面容便换了神色,冷笑道:“让国公夫人把这件事给我查得一清二楚再来禀我!”
这群不成器的儿孙,到嘴的鸭子竟也能飞了!
她可怎么能安心地阖上眼去见老国公爷哟……
第74章 急召 [VIP]
果儿低着头进了厅堂, 还未站定,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
唐玉清目眦欲裂地瞪着她,模样状似疯癫:“你这贱婢, 为何要陷害我?”
唐国公夫人皱眉看着这一幕, 暗暗摇头。
果儿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 回过神来便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直磕头:“都是奴婢的错!小姐息怒!小姐息怒!”
太夫人走后, 两人早被松了绑,唐玉清一个劲儿莫名其妙地咬着果儿, 国公夫人才烦不胜烦地让她进来被审问。
邹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一边看着, 心头暗暗惋惜。
虽说母亲确实是想让他娶唐家表妹,可她生得实在普通,还不及他屋里养的那几个妙人的姿色呢……不过方才……倒是让他爽了个够。
他的目光移在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婢女脸上,拇指忍不住摩挲着食指的指腹:真论起来,这个果儿倒是生得很漂亮,娇俏可爱又不失明媚……
唐玉清气得要命, 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贱婢!少在这里装可怜!到底是什么人指使的你?”
果儿委委屈屈地抬头, 小鹿般的眼眸里盈满了雾气:“小姐,奴婢对您忠心耿耿啊……那熏香, 定是程氏放的!”
程氏?
唐玉清愣了愣:这个贱人在说什么胡话,那明明是她们合谋……
她看了一眼神色冷清的大伯母,回过神来。
她已然在娘家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若再承认算计程氏反倒技不如人, 大伯母会怎么看她?又毒又蠢?
索性她是外人, 倒不如全推在她身上……
至于果儿, 等回了她们房头再严刑拷打这个死丫头。
她目光惊疑不定, 装出惊诧的样子:“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听侍奉茶水的小丫头说,先前……承平侯府的程娘子被打湿了衣裳,进过那屋子……您吃醉了酒,奴婢扶您进去休息的时候,也是听程娘子说了一嘴那厢房没人,才去的……”
邹康饶有兴致地听着。
倒真是个舌绽莲花,指鹿为马的小丫头。
他起先是对果儿有些愠怒,但现在想想,除却被泼了一桶水,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损失……反倒是前所未有地畅快了一回。
旁边的邹氏已经听得大怒:“这个贱人!一个小小的通房,竟然敢来算计国公府的小姐!”嚷嚷着要去报官。
国公夫人拧着眉让下人拦下她。
报官?她们对外的托辞是一个丫鬟勾着府里的表少爷爬了床,告官要怎么说?
况且……
她看着三丫头闪烁的目光和一边邹家少爷莫名的神色,总觉得他们在说谎。
别说是告官了,这种话,她连去将姑太太叫回来对峙都没底气……若真是如此,这丫鬟为何刚才不表忠心地趁着姑太太还在,让她发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通房?
且唐国公府这么大,那程氏第一次来做客,哪里就能诱得府里的小姐和外院的表少爷到了同一间她“恰巧”下了药的厢房?
越想越觉得离谱。
婆母嘱咐了她让她查个水落石出,可眼下这三人各怀鬼胎的,当着她的面就能编瞎话,这样审,恐怕是审不出来……
念头闪过,她面上便装出信服的神色:“若真是如此,倒是我们家该找薛家要个说法了。”
唐玉清听着浑身一颤,原本就酸软的身子差点滑落在地,果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却厌恶地一把甩开。
“没证据的事……况且谦表哥那般宠爱那通房,又怎么会将人交出来……”她泫然若泣,哀哀摇头。
国公夫人越发坐实了自己的想法,却叹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保全国公府的名声。”
果儿闻言跪了下来,落泪道:“奴婢愿意护着小姐……大夫人您尽可将事情都往奴婢身上推,奴婢在小姐身边伺候十年了,那李小姐看错了说错了,也是有的……”
抬眼时,却不动声色地哀哀看了邹康一眼。
邹康心下一跳。
难不成,这小丫鬟钟情于他?
是以见他中了药,才将贴身伺候的小姐推了进来,供他解药?或是想成全邹唐两家的亲事?
念头一起,他越发觉得有道理——若非如此,伺候了十年的主子,怎会这么容易生出异心?
邹康迟疑着站起身:“这丫头说的,我觉得可行。不若这两天我带她出门晃晃,坐实这个传闻……”
唐玉清和邹氏一愣,旋即气了个倒仰。
这不着调的,竟是当着大房的面在讨要这个丫鬟!
邹康却觉得没什么不妥。
他又不在朝做官,在京城的名声有什么要紧,总归这回圆满地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任务,将唐国公府的嫡小姐娶回了家……如此,正该趁着最后的几日好好快活快活。
国公夫人眉心一跳。
这可真是……
却是点了点头:“行吧,只是别再闹出什么别的乱子了。”
低着头的果儿唇角绽开一抹稍纵即逝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