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仪有幸沾光享受到了母亲极其反常的好脾气和关爱,几次试图悄悄伸手去探母亲的额头。
李勇站在张翠翠家的院门口。
尽管到处都可能有活尸游荡,李勇还是没有直接跳墙,而是站在门外,规规矩矩地敲了门。
白天过来的时候,他自己没用,蹲在人家门口就哭了。等回过神来,孩子早就缩回家里去了,怎么敲都不开门。
他便只好先行离开。离开前,虽然不太好,但他还是给孩子的院门外头落了把锁。生怕孩子不知道深浅,自己跑出家门,遭了灾。
没有人应门。
李勇又敲了敲。
一点响声都没有。
里面的孩子……该不会自己找了个什么别的地方跑出去了吧!
李勇心里一惊,一时连冷汗都出来了,连忙翻墙进了院中。
“翠翠,”他唤道,“翠翠,哪儿呢?”
没有人回答他。
李勇把食盒放到一边,着急忙慌地开始挨个房间找人。
怪他,怪他太忙了。怎么也该找个人陪陪的。孩子哪里知道外头到底有什么事,万一从什么地方溜出去找她哥哥找她娘了……
李勇一把推开了一扇门。
那是一个充斥着药香的房间。房间的主人似乎时常需要卧床服药,连被子都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在床铺上的被子中,鼓着一个小包。小包轻轻颤抖着,里面有轻微的啜泣声传来。
李勇的心慢慢落入了肚子里。他转过身,把外面的食盒拿了进来,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你阿姨给你做了饭。”他打开盖子,“起来看看吗?摆成兔子的样子了。你喜欢兔子吗?”
孩子没说话。
“热乎乎的呢,阿姨给你做了好长时间。爱不爱吃红烧肉呀?”李勇很努力地模仿着哄小孩的调调,他亲生儿子也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孩子仍旧不说话。
李勇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若是江月,一定会有什么办法的吧。儿子小时候每次哭,她总能给哄好。他就不一样,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李勇沉默了一会儿,努力地回忆着妻子哄儿子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试探着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拍了拍被子,像是碰什么昂贵的易碎品。
“不哭。”他轻声道,“好孩子,不哭。”
“……我……”孩子抽泣着,居然忽然开了口。
李勇连忙支棱起耳朵,用心地听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我……看见娘亲……和哥哥了……”
李勇浑身猛地一震,看着床上的孩子。
看到了……那样的亲人吗?!
可是……门没有被撞开的痕迹……她没有引起已经化为活尸的亲人的注意吗?
“可是……他们……已经……不是娘亲……和哥哥了……我看出来……”她断断续续地,继续道。
“……聪明的孩子。”李勇低声道。
他心疼得难受,不由弯下腰来,隔着被子,抱住了那个小小的鼓包。他抱着她,极轻极轻地拍打着她,随着她的抽噎,随着她的呼吸,极尽了温柔。
“去叔叔家吧。”他低声道,“叔叔家里有一个阿姨,还有一个哥哥,都能陪着你。”
谁知道,他这话一说,孩子忽然挣扎着从他的怀里脱了出去,仍蜷在被子里,离着他老远,缩在了床铺的角落。
“我不!我哪儿也不去!”
“好,好。不去,不去。”李勇忙顺着他。
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愿不愿意阿姨和哥哥来陪你呀?”
“不!”小姑娘带着哭腔吼,声音里仿佛忽然更加痛苦了,“我不要!”
“好,好。不要,不要。”李勇连忙说道。
“可是……”李勇顿了一会儿,有些为难。
其实,李勇没有太多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他负责一整个区域的食物分发和巡查,这个区域大得惊人——实际上,根本就是每个区域都大得惊人。他们只有六个人,却要负责几千户人家。
通宵是必然的。在百姓断炊之前,他们得尽早把食物送去。好在临厉虽小,但也富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院子。便是百姓已经睡了,将东西放入院子也无甚不妥。没有院子的,记下再送就是了。
但是,他真的一点都不想离开这个孩子。七八岁大的孩子,经历了这种事,还要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待着……这谁能看得下去。
李勇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得开口,道:“可是,叔叔有事要做……叔叔要去保护大家,不能一直在这里陪你。”
孩子又不说话了。
“等叔叔忙完了,就马上来陪你,好不好?”李勇问道。
没有回应。
即使没有回应,李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了。
“那叔叔这就去了。今晚忙一夜,明天白天再来陪你。”李勇道。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李勇提起了袋子,飞奔在夜色之中。
*
白芨有点困了。
她伏在刺心钩的背上,脑袋一点一点。
刺心钩维持着速度,身体却越来越稳,几乎没有什么颠簸。看样子,白芨今夜是要在他的背上睡了。
“……可快别折磨人了吧。”喻红叶看不下去,“你就让她回家睡能怎么的?”
“……那样,我看不到。”刺心钩迟疑。
他当然也不忍心白芨不舒服,但更担心在他看不到地方,白芨会遭遇危险。
本就不是个太平的地方……
“我看,你是怕死吧。”喻红叶忽然开口,一针见血,“你身负生死蛊,她受了什么伤都不会真的有事,死也是你死。你一直与她寸步不离,是担心她,还是担心你自己?”
刺心钩哑口无言。
是,是这样的。他担心白芨出事,也担心自己出事。他无所谓受伤,却很有所谓死亡。
他想活着。活着,才能看到白芨,才能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才能保护她,才能……
刺心钩没再说话。
然而,此时,白芨却忽然打着哈欠,醒了醒神,接上了茬,道:“我不回去。我就要在这儿。我看谁能把我赶走。”
说着话,他们已经到了下一户人家。
那是一户挺大的院子。院中的住民似乎很讲礼数,都集中在院子里,等着他们的到来。还没落地,就已经有人拱手向他们致礼了。
“几位官爷,实在是辛苦了。多谢辛劳。”一个清朗的声音道。
白芨慢慢地收敛了玩笑之色,困意从她的脸上消散了开来。
决明拱手行礼,致了谢,而后直起身来。
第68章 六八 [VIP]
有那么一段时间, 空气沉寂了一会儿。
白芨趴在刺心钩的背上,下巴搭在刺心钩的肩膀上,也不往下去。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决明, 就像是看一个很普通的陌生人。
片刻之后, 她忽然一笑, 伸出手,打了个招呼, 道:“好久不见。”
她这话一出,众人才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来。
率先开口的是决明。他带上了颇为亲和的浅笑, 对刺心钩有礼地拱了拱手,道:“这位, 想必就是刺心钩侠士吧。”
最初,他们并不认识刺心钩。但如今,追踪了这样久,传言听了无数,他们当然早已知道将白芨带走的是谁了。
什么红着眼睛寻找一名女子,必是要将其活剐, 骇煞旁人;什么一手搅乱天蚕派, 驱役妖女做事,兴风作浪……与刺心钩有关的传言真的太多了。叫上嘴皮子最利索的说书先生, 从新到旧,说上七天七夜怕是也说不干净。
刺心钩看着他,面无表情。
决明也不在意,仍带着些许笑意, 道:“我等也是苗谷中人, 侠士目前的境况, 我大约也能猜出几分。此事不好说得太细, 我只能说,侠士现在想必……是受制于人的吧?”他越说,声音越是放低,做出了绝不会透露半丝他人秘密的姿态。
“但是,我们毕竟也是苗谷的人。既然遇到吾等,侠士的忧虑便可解决了。”决明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蜡丸来,“这枚蜡丸,是我一手制出的,我将其命名为‘避蛊散’。蜡丸一碎,十步之内蛊虫无法生效,可持续一炷香的时间。”
决明看着刺心钩,笑容亲和,成竹在胸,道:“如是,那女子便无法威胁侠士。我知侠士恨她,杀之虽也无妨,却很可惜。这女子于吾等尚有些用处,而侠士在蛊之一物上吃了些亏,想必也不会对此毫无兴趣吧?若侠士肯将这女子交予我们,吾等自可逼这女子为侠士解蛊,也有办法鉴验蛊毒是否真的已解。日后在这女子身上查探出东西,也可以通于侠士。如是,我们便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不知侠士以为如何?”
刺心钩看着他,一言不发。
决明坦荡荡地看着他,静静地等着他的权衡。
刺心钩总算有了动作。
他松开了手中的口袋,而后又将白芨一托,让其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然后,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决明走去。
决明笑了起来,道:“十步即可。”
刺心钩没有答话,一路走到了决明的面前。他身形高大,个子比决明要高上许多。此刻,他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记得你。”他终于开了口,说出了今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没有去过四季不分,万年严寒的极地?在那里,你凿开一个冰窟,露出厚厚的冰层下从未接触过日光的漆黑寒水。你跳进去,你的衣服被冰冷刺骨的水浸透,从里到外。寒冷如毒蛇一般死死地绞住你,让你冷到失去知觉,无法呼吸。
你是否曾经濒临过死亡?意识朦胧之间,你仿佛真的能够见到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他们冷冷地看着你,仿佛是在看一只蝼蚁,又仿佛只是视你于无物。光是看着他们,你就已经从心底一直寒到了四肢百骸,不由自主地发抖,又冷到连颤抖都已经被牢牢冻住。
你全身都失去了知觉,你的每一根头发都结了冰。你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留存的只有恐惧的本能。
决明……不对,是在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感觉。
回过神来时,决明已经跌坐在了地上。
刺心钩一直看着他。随着他的跌落,他慢慢地蹲下身来,阴鸷的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过他,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不会教他脱离半步。
刺心钩什么都没有做。
但决明已经感受到了死亡。
实际上,死亡,又怎么会离他遥远呢?
刺心钩冷冷地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捏着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一直到他的双脚脱离地面。他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只牲畜。他的手臂慢慢举高,手指慢慢收紧。
痛苦。
窒息。
无法喘息。
他会碾碎你的颈椎。
他会捏破你的气管。
死神的脚步迫近。
无常的锁链已经死死地缠绕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今日,便是死期。
——
锁链被人拦了下来。
刺心钩缓缓地转动眼球,看向了旁边这不知死活的人。
喻红叶迎着那可怖的目光,勉强提起一口气,微微使力,坚持止住了刺心钩的动作。
说实话,以刺心钩此刻的气势,就是他也是从心底里感到胆寒的。他颇费了些力气,又颇做了些类似“好坏也认识这么多年了,而且阿姐也在,怎么也不至于直接被他弄死吧”之类的心理建设,才总算走上前来,拦住了他。
他不得不拦。
面前的人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时根本意识不到,他也是会伤到白芨的。
“你是不是疯了。”喻红叶压低了声音,以只有刺心钩能听到的声音道,“此人……这些人都是白芨的家中人,你不知道吗?”
不是“白姑娘”,不是“阿姐”,他称呼的是“白芨”。
“白芨”两个字是如此清晰,仿佛一根尖锐的冰锥,一下子刺穿了刺心钩脑中的迷障,冰得他发热的大脑瞬间冷静了大半。
他忽然之间找回了神智。
是的,是这样的……白芨是多么良善的姑娘。在初次见面时,他就曾借这些人威胁于她。那时,她保护了他们。
即使是那样伤害过她的人,即使是这样令人作呕的混账,她仍旧会对他们心存善意。
杀死他们,会让她痛苦。
发热的大脑凉了下来,刺心钩忽然又感觉出恐慌来。
哪怕初见,他也不过只是威胁她。如今,他却真的动了手。
刺心钩忙去看白芨的眼睛,急切地确认里面是否会有厌恶。
……
那里面没有厌恶。
实际上,经过刚才那一阵,在场所有人的眼中都装满了恐惧。为他滔天的杀气所骇,大部分人根本连站都站不利索。就连喻红叶都未能免俗,显然存着些压不住的心有余悸。
可是白芨没有。
她看着他,眸子里竟然闪闪发光。
她说:“刺心钩,你好帅呀。”
啊……
刺心钩也不知道怎么了,脸竟然发起了热来。
前一刻还是地狱修罗,忽然就变成了个小羊羔。
喻红叶转过头去,差点翻了个白眼。自持良好的修养让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皮,转而道:“这些人,怎么处置?”
他何尝不是早就看这些人很不爽了,之前在客栈也是碍着白芨的面子才没有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