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捕头……”一见他,这名气喘吁吁的妇人像是见到了救星,连气都喘不匀,勉强道,“孩子……发烧了……大夫……”
“送医吗?”李勇领会了她的意思,一把将少年抱了过去,“别急,这就送去了。”
最近的医馆是陆清衡的,但这个时间,他一定还没有开门。李勇记得,陆清衡是住在白芨那里的。
李勇几个跳跃,向白芨的住处跑去。
倒也不远。李勇很快敲响了白芨的院门。“陆大夫,陆大夫在吗?有人高热!”
才敲了门,李勇便听到了身后粗重的喘息与脚步声。转头一看,这孩子的母亲居然已经跟上来了。
他习武之人,几步跳跃就过来了。这妇人竟没有落下他多少。
……是这样的,江月也是。关乎孩子的事,总能变得平时要厉害上许多。
“没事。”他不由安慰那妇人,“孩子生病也是寻常的,治好了就好。”
那妇人喘得说不出话来,却向着儿子伸出了手。李勇忙将那少年还给了她。
少年被母亲抱在怀里,头无力地垂在母亲的颈侧。
此时,院门被打开了。刺心钩一把将陆清衡往几人面前一放,抓着他的胳膊放到了那名少年的手腕上。“这儿。”他说道。
陆清衡顺势诊脉,脸色一变。
还没等他说话,那看似无力的少年已经刹那间张开嘴,一口咬住了母亲的脖子。
刺心钩眼疾手快,艺高胆大,瞬间把手伸到了少年的嘴里一撬,硬生生将少年的嘴撬了开来,同时“啪”得一声让对方的下巴脱了臼。
然而,已经不可挽回了。
那位母亲睁大了眼睛,鲜血从她的脖子上汩汩流出。
竟一口就咬破了血管。
“我……”女人竟还紧紧地抱着儿子,没有松手。在刺心钩动手时,她甚至下意识地阻拦他,不要他对孩子用强。
“我……”她用力地抱着儿子,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家里……有个女儿……还小……一个人……”
李勇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就在他的面前,竟又有一人过世。
刺心钩则眉头一皱,看了一眼刚从屋中出来的白芨,直接用身体挡住了院子外的景象,同时制住了正在胡乱挣扎的少年。
……
不是错觉。
这个少年的力气……比之前的中蛊者更大,大上很多。若擒住这少年的不是他——就算是喻红叶这等层次的武者——恐怕也难以拿住他。
为什么会这样?
是只有他这样,还是所有的中蛊者都变成了这样?
若是后者,那么……
从衙门的方向,忽然传出了惊叫。半条街之隔,在此处也听得清清楚楚。
“关门!快关门!拦住!”声嘶力竭。
听声音,当是不久前还与李勇插诨打科的那名名叫葛冲的值夜捕快。
“侠士,这二人交于你了!”李勇甩下一句,声音还没落下,人已掠去了老远。
“怎么回事!”白芨跑出门来,看到面前的景象,愣了一下。
她没有太多惊讶的时间了。
“喻红叶,出来!看好这两个人!”她冲着院子里喊了一声,又对陆清衡叮嘱,“保护好自己,帮帮红叶。”
“姑娘放心。”陆清衡道。
“带我去衙门看看。”白芨拍了一下刺心钩。
下一刻,她就被抱入怀中,站在了衙门的围墙之上。
第65章 六五 [VIP]
怒吼。哀嚎。英勇无畏。飞蛾扑火。
人间炼狱。
刺心钩把白芨往怀中一扣, 身形向下掠去,尖钩刹那间出手,一钩拉下了一名中蛊者的脑袋, 堪堪救下了葛冲的性命。
对方根本连道谢的时间都没有, 一刀又斩下了另一名中蛊者的脑袋。
然而, 没有用处。
正如白芨所曾描述过的那样,正如李勇所曾试验过的那样——
中了返生蛊之人, 便就如字面意义一般“返生”,再没有第二次死亡。
被钩下的脑袋回到了脖颈之上, 被斩下的头颅张大了嘴巴。
无休无止,不死不灭, 永无尽头。
而这样的东西,又何止一个两个?
关着三十名中蛊者的牢房被劲力暴涨的他们打破。
高烧昏迷的中蛊者皆苏醒过来,见人便扑。
几十名中蛊者充斥着不大的衙门,入目所见皆是活尸。
衙门厚重的大门被飞快地阖上落锁,将危险限制在这一墙之内。可墙内的人,其实哪里知道要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阻拦。
没有人能够阻拦。
有牢房中的捕快九死一生冲出来, 背出了几条厚重的锁链。刺心钩一见, 顿时夺来一条,就着一名活尸绕了几圈, 捆了个结实。
他们没有内劲,徒有蛮力,不至于能挣断如此粗重的铁链。
……
他们是没有挣开锁链。
他们竭力挣扎,很快将自己的肢体挣断。接下来, 又迅速地拼在了一起。锁链便就这么滑落了下去。
李勇爆出了一句脏话。
小武举着火把冲出来, 几刀斩下了一名活尸的头颅和四肢, 就着火试图点燃。
燃倒是燃了。皮肉翻卷, 血肉烧焦。然而,会动的却仍会动作,根本半点也没有被削弱,还因身上带着火让人更加退避三舍。
“操。”小武扔下火把,就近冲到了李勇身边,与其背靠着背,挥刀御敌。
“头儿!”他扭头说道,“你们出去吧!”
“什么?”
“这一看就没办法了啊!”小武一面挥刀,一面道,“你们赶快出去,就把我们留在这儿关着得了。”
“说什么胡话!”李勇骂他。
“这哪儿是胡话。”小武眼瞅着葛冲那里支撑得艰难,忽然跑上前去,挥刀砍了一个,又用身体给值夜的捕快挡住了一只活尸。
“小武!”葛冲惊叫。
“没事没事。”小武笑了两声,神色中竟有几分顽皮,“仔细想想,我好像也不怕他们啊。”
他的头一直昏沉着,他只是强撑着意识。
但是,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好像都没什么可畏惧的。
“头儿——”他高声喊道,“带兄弟们出去吧!”
李勇没有说话。
“你他妈说什么胡话!”身后的葛冲骂他。
然而,葛冲的话音还没落,就忽然被人提着衣领,扔到了衙门之外。
实际上,不光是他,衙门内的其他捕快也都被飞快地一个接着一个地提了出去。
是刺心钩。
他一直灵活地辗转于衙门这方寸之地,就如他承诺的那般,竭力保护着,没有再令任何一个活人受到伤害。
而此时,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开始一个一个将健康的人往衙门外头扔。
李勇望着小武。
“头儿!”小武冲他挥了挥手,“走吧。你也知道,我就到这儿了。其实也挺好的,比死在床上好。”
李勇被刺心钩提出了衙门。
李勇站在衙门外。
一墙之隔。
墙内,是非人的嘶吼。他们因被囚禁于方寸之间而愈加疯狂,吼声几乎能震破人的鼓膜。
墙外,是劫后余生,是片刻安稳。
天亮了。
*
“出城?”知县重复道。
“那门撑不了很久。”刺心钩道,“它们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我亦想让百姓全部出城,可城外有厉州守军把守。若起冲突,岂不伤亡更重?”
“我去制服他们,与临厉无关。”刺心钩道,“不杀一人。”
知县愣了一下。
这简直是直接对朝廷宣战,还是将罪责全部都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尽管此人确实已经恶名昭著声名远扬,但这也……
何况,城外守军有数千人之众。虽然此人确实武功盖世,要制服如此多的人,显然不是一般的难题。若还要不杀一人,那简直是在以命相搏了。
他为什么要为临厉……做这样的事?
——因为承诺过。
因为他对白芨承诺过,他一定会竭力。
白芨忽然伸手打了他一下。
刺心钩一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挨打。
“逞什么强。”白芨看他一眼,而后对知县道:“且不说他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做到,便是让所有人出城……我想也不是十分妥当。活人中返生蛊,并不会立即发作。我们此前认为施蛊者已经全部离开,毕竟也只是猜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施蛊者还在其他活人身上埋下了返生蛊,我们却令所有人出城,如此多的人聚集起来……那就当真造成无法收拾的后果了。何况,纵使没有人再次施蛊,我们也不知是否还有人悄悄藏起了被咬伤的亲人,一同出城。” “白姑娘说的是。”知县点头,“在此时出城,风险太大了。”
“可衙门确实也坚持不久。”白芨又道,“活尸聚集在这方寸之地,便会焦躁不安,一心离开。如今看来,他们的蛮力也在不断增长。虽然李捕头已经带人用石头堵住大门,但能支撑的时间不会很久。”
“我曾想过,活尸如此焦躁,是因为被关在了狭窄的地方。若是让出一部分城池,将他们引入其中,也许能解决此事。但真做起来,恐怕又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衙门不知是否还能够撑到今日,若让大批百姓离开家门迁去别处,万一此时衙门支撑不住……”
“听白姑娘的意思,莫非百姓待在家中,便可保自身安全?”知县忽然问道,“活尸并不会主动闯入百姓家中?”毕竟,是连衙门的大门都破得开的东西。
“确实不会。”白芨答道,“若是没有见到人,也没有被关起来,他们也就只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罢了。”
知县沉吟了片刻:“距离白姑娘的解蛊炼成,还得有四日的时间吧。”
“是。四天后的夜里。”
“姑娘确实,能在四日之后解决吗?”知县缓缓问道。
“确实。”白芨毫不犹豫。
知县垂下视线,沉默了一会儿。
“那我便冒一个险吧。”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白芨,道,“算是,一场豪赌吗?所有的赌注,我且都押在姑娘身上。”
“豪赌?”白芨没能理解。
“从此刻起,我会要求百姓不得踏出家门半步。告诉他们,四日之后蛊患自会平息。这四日的食水往来,衙门都会负责。如是,”知县看着白芨,“就真的全看姑娘这四日之后了。”
他就这样将所有的压力倾注到了白芨的身上。
刺心钩皱起眉头。
“好。”白芨坦然答道,神色不见丝毫改变。
*
张翠翠缩在门后,透过院门上锈蚀的一个小洞看着外面,警惕无比。
院外,李勇正蹲在门后,正对着那个小洞,露出他能露出的最友善的笑容。
说实话……有点可怕。
可他自己显然并意识不到。
“丫头,”友善的笑意,“跟叔叔一起去叔叔家玩吧?”一点也不可疑的对话。
果然是坏人!
曾接受过良好安全教育的张翠翠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对李勇凶神恶煞,道:“等我娘和我哥回来,一定会打你的!”
李勇变了脸色。
“哼,怕了吧!”张翠翠得意地翘起了尾巴,“怕了就快走吧!今天就放过你了!”
李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点都不想说。
他真的一点点都不想说。
可是,如果他不说,这孩子会一直在家里等着的吧。等着母亲和哥哥回来。
“你……”李勇艰涩地开口,“是你娘和你哥哥让我接你去我家的。他们让我照看你呢。”
“胡说!”张翠翠隔着门,得意地戳穿了坏人的诡计,“我娘说了,谁问都不能跟着人走!得娘亲自在旁边同意了才行!”她在心里为自己的聪明鼓起掌来。
李勇沉默了起来。
他生性耿直,几乎从未说过谎话。
……说到底,孩子到底是否应该知道真相呢?因为是孩子,就应该被大人一厢情愿地剥夺得知真相的权利吗?
李勇蹲在地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张翠翠无聊得都快要打哈欠的时候,李勇忽然低声开口,道:“你娘和你哥哥……已经过世了。”
张翠翠愣了一下。
“……哈!你说谎!”可恶,差点就把她给吓到了,“胡说八道!怎么可能呢!”
可是,隔着小小的门洞,她看到,面前的大人看上去有那么那么难过。
就像娘看到哥哥受了伤时似的难过。
她忽然意识到,娘亲和哥哥已经一整天没回来了。所以,就连早上和中午的饭,都是她踩着灶台,初次尝试开火,兵荒马乱地做出来的。
她第一次烧出的饭还放在灶台上,张扬地等待着娘亲和哥哥回来时的夸奖。
可是娘亲和哥哥却一直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过。他们从来不会放着她一个人,这么久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