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孩子。”翠翠娘忍不住摸了摸儿子的脸,“是娘没给你生个好身子。”
“够好了。”少年低声安慰她,“娘给我生了个好身子,还给我生了个好脑子,还生了个俊秀的脸蛋,都随娘。我可真的太幸福了。”
“这孩子。”翠翠娘忍不住笑出来。
她仔仔细细地给儿子涂好了药,便不忍心耽误孩子休息,道:“好了,你再睡会儿吧。”
她当然也没有忘记躲在哥哥被子里装尸体的小丫头,又训斥道:“还有你!快出来,别碍着你哥养伤。”
小丫头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我不!”
“就让她待在这儿吧,”赶在娘亲生气之前,少年笑道,“陪陪我。”
翠翠娘摇了摇头,叹着气出去了。
“你怎么又惹娘生气呢?”见母亲走了,少年便把翠翠从被窝里捞了出来,问道,“怎么惹的?”
“我哪儿知道。”翠翠还挺不高兴,“我就把娘这两天说捕头的话和捕头说了嘛!我又没撒谎!”
“娘说捕头什么了?”少年不由问道。
“说他吃干饭,没用!”
“嗯?怎么能这么说呢?”少年皱起眉头,少见地板起脸来,“李捕头一心为民,是很负责的人。何况你怎能如此与人说话?没有礼数!”
“可是……可是,他害哥哥受伤了呀!”张翠翠顿时委屈了起来,盯着少年的腿,“哥哥本来身体就不好。”
少年的腿上皮肉翻卷,赫然是一个牙印。
“那也不是李捕头的错。”少年严肃道,“李捕头为了保护大家,尽职尽责。只是人毕竟不是神仙,总不可能面面俱到。李捕头恪尽职守,守护我们的安定,你应该对他心怀感激,绝不应该这样说他,知道吗?”
“嗯……”张翠翠应道。
“下次见到李捕头,你要好好地和他道歉,知道吗?”
“知道了……”
少年便软和了神色,摸了摸妹妹的头发。
他感到很累,不由得又想要睡了。
“我再躺一会儿,”他低声道,“娘要是又凶你,你就叫我。嗯?”
“嗯!”张翠翠点着头,应道。
少年昏睡了过去。
*
如果已经陷入了昏迷,差不多就到了最后的时候了。
白芨是这样叮嘱的。
衙门内的伤者中,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意识不清了。
最初的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者。本应是儿孙绕膝,天伦之乐的年纪,他不过是出来遛遛弯,活动活动身子,便刚巧撞上了咬人的怪人。
他年纪大了,身体不算好,儿孙不知有多么担心,在衙门外头闹腾了好一阵,要求把老父接回家去自行照顾。衙门不得不给他们看病人的住处,保证照顾得和家里一样好,才总算把人赶了回去。
知县大人命人清理了衙门内所有空置的房间,甚至撤下了待客厅和书房,全都布置成了方便病人居住的样子。床铺被褥崭新,有专人照顾,还请了数名大夫每日来看,全都是知县自掏的腰包。
然而,纵使如此,也没有人能挡住病情恶化的脚步。这天日里,老人只是睡了个午觉,便无法再醒过来了。
白芨看着老者,探了探他高热的额头,摇了摇头。
于是,老人被送到了另外一个空置的房间,单独看管了起来。
白芨跟着他,一路看他被送去了另一个房间。
接下来,是第二个。那是一名体弱的妇人。
由长至幼,由弱至强,不断有人失去了意识。
小武就与那位耄耋老者住在同一个房间。他是个颇为年轻的捕快,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是最初被咬的人。只是,他有武功底子,身体年轻而又健康,病发反而比其他人还要慢些。
“白姑娘,别那么难过嘛。”见白芨脸色不佳,小武还是还反过来劝慰她,笑道,“你看我,现在还好好的呢。我觉得,我再努力一下,肯定能撑过去。”神情自信满满,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活跃。
其实,他已经感觉头有点昏沉了,关节也一阵比一阵酸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生长似的。但他不想说。
“是呀。”白芨便笑着看他,“你身体这么好,我也觉得你能挺过去。”她说着,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少年比平日苍白了许多的脸
加上小武,因被咬伤而被收纳入衙门的百姓有三十二人。这一天,陷入昏迷的共有十八位。
此时,距离返生蛊解蛊炼成,尚需五日。
*
天色暗了,白芨踏出了衙门。
刺心钩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不知道多少次欲言又止。看着白芨的脸色,他想了很久,终于迟疑着开口,道:“别难受了……”
他真的想不出别的话来。
“……不是吧,这就是你支支吾吾这么久想出来的话?”喻红叶在旁边,惊讶得都快叹气了,“就这?”
陆清衡是作为大夫被请入衙门的,此时,也与几人一同走了出来。
听得了几人的话,陆清衡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白芨,他不由极温和地勾起了唇角,开口,道:“若说生死,没有人比我们医者见得更多了。”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想要抓住,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离开这世间。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活下去,因为没有人比自己更加能明白失去至亲之人的苦楚。所以……付出什么都没关系。如果能救下他人的至亲之人,让他人不需再感受自己曾感受过的痛苦,付出什么都没关系。”他说着,声音竟渐渐有些压抑不住的凄凉。
刺心钩和喻红叶看着他,一时间都意识到了他所说的“至亲之人”指的是谁。
“但是,即使这样想,即使这么不顾一切,救活所有人也是不可能的。”陆清衡轻声道,“生死有命,是为天道纲常。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去世,这是阻拦不住的,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不能用阻拦不住的事去伤害自己。”
“但是,我们可以做些别的。如果阻拦不住,那就做能够阻拦住的事。如果救不了注定赴死之人,就去保护尚且健康之人。白姑娘,你觉得呢?”陆清衡微微地偏着头,“看着”白芨。
他分明什么都看不到,但白芨却觉得,她仿佛是在被很柔和的目光注视着。
“是呀。”此时,喻红叶也勾起唇角,开口道,“既然你在意,那这里的人,我自会竭力保护,不会再损失半个。过去的便已经过去,后面的便就让我来帮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说完,他若有似无地看了刺心钩一样。
比不上吧?不会说吧?学不来吧?
“多谢。”白芨看着喻红叶,不由一笑。
“——刺心钩也会帮我的吧?”紧接着,她自然而然地将刺心钩代入了话题。
“嗯。”刺心钩立即应道,“我会竭力。”
“这里的人,不会再折损半个。”这样的事,实际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临厉城中有住民近万人,他们几个人,便是手眼通天整日看着,也不可能管到每一个人。若再生什么变数,仍有可能会有人受灾。
所以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不会对她承诺他所做不到的事。
但他真的会竭力。
第64章 讽刺 [VIP]
李勇睁眼的时候, 天还黑着。
窗外有梆梆得打更声响起,李勇知道,此时是五更天了。
他睡得向来很好, 很少会醒这么早。
反应了一下, 李勇才忽然想起了昨日的事。合着他根本就是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现在, 难道醒得很早。
话又说回来,直接打昏别人可还行?这是袭击官吏!
……可他好像什么都不敢说。
李勇不由摇了下头。
江月正睡在他的身上。说是“睡在他的身上”, 就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睡在他身上。江月整个人躺在他身上,脖子埋在他的颈侧, 身子压着身子,腿压着腿, 给他压得多少有点呼吸不畅。
好在他一身功夫,身上压着个女人,倒也着实不算是什么大事。她喜欢这么躺着,他就一直由着她。
他伸出胳膊抱着江月,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按了按。
他才一动弹,怀里的女人就醒了。
“李勇……”她睁开眼, 手掌盖在他的脸上, 摸了摸,“睡好了?”她平素睡得没这么轻, 确实是担心他了。
“好了。”李勇便小心地将她撤下来,想要下床。
“嗯。睡好了我们就掰扯掰扯吧。”女人平静地开口。
……
李勇想逃了。
可他哪儿敢。
女人一巴掌撂到了他的屁股上,隔着裤子给他打出了一声闷响。
“你小点声。”李勇有点急,压低了声音道, “哪有女人打大老爷们屁股的。这让人听见了我还怎么做人。”
“你还敢顶嘴!”又是一声闷响。
李勇不敢说话了。
“你跟我说什么来着!”江月低声训斥, “你睡了!唬谁呢, 我可问着了, 你巡了十几个时辰的逻?谁也拦不住你?长本事了是吧,我都敢骗!”
……
李勇更不敢说话了。
李勇以为,他这骂起码还得挨半个时辰。他却没想到,江月沉默了下,忽然就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这反倒让他更慌,不自觉地去看江月的脸色,却发现她的脸……很温柔。
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张开手臂,把他抱进了怀里。
“……去吧。”她说,“要是巡逻让你觉得安心,你就去吧。”
“但是你得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你一点点都没有偷懒,一直都很努力。但你也是凡人,你只是有做不到的事而已。那都不是你的错,追究过往于事无补,人还是要往前看。”
“还有……晚上回来睡觉,中午多吃点肉。”
“……”
李勇沉默了一下,忽然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妻子,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将她整个人都纳入了自己的怀中。
“好。”李勇低声应道,亲了她一口。
*
李勇出门时,天空才刚刚泛起了一丝丝亮光。世界都还沉睡着,没有醒来。
他放心不下衙门那边,先过去看了一眼。
衙门昼夜都有人值班。
“头儿,回家睡好了?”值夜的捕快名叫葛冲,比李勇小上十来岁,笑着同他打招呼,“兄弟们叫你回去,你不回去。嫂子一叫就得回去了吧?”
“小兔崽子,敢挤兑到你头儿身上了。”李勇作势要揍他,对方嬉笑着躲开了。
“好好看家,有事注意保全自己。”李勇拍了拍他的肩,向衙门里走去了。
他去看了看伤者的情况。
留在病室中的伤者少了许多,大半都已经转移到那个用于安置的房间里去了。
房间的门很厚,挂着重重的锁。
昏迷的伤者身上绑满了绳子。
李勇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去看还没有高热昏迷的伤者。
天还没亮,很多人都还在沉睡着。有值班的人时不时悄悄地去探他们的额头,免得他们在睡眠中高热昏迷而不为人知。
只有一个伤者还没有睡。
“小武,”李勇唤了他一声,“是没睡还是起得早?”
“嘿嘿,头儿,”小武笑了两声,“睡不着。”
“怎么睡不着?”李勇坐在他的床边。
“就……”
小武一直都是很坚强的。他是家里的长子,还做了捕快,一直都是了不得的男子汉。
可是面对对他而言像父亲一般的李勇,他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就……怕睡了就醒不过来了。”小武开口,声音闷了下来。
到晚上的时候,被送过去的还只有十八人。才过了一个整夜,又有九人被送去了。
好像一睡就再醒不过来了似的,他不敢睡。
李勇心里一阵抽疼。
他还小呢,才十六,比他儿子才大两岁。
他为什么要受这份罪。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就已经走向终结了。
他不想。他也不想。
李勇痛苦地抽了一口气。
“睡吧。”他打起精神,拍了拍孩子尚且单薄的肩膀,“不睡也不是办法。好好休息,别累到自己了。”
“嗯。”小武点了点头,任由李勇把他塞进了被子里。
“头儿,我其实,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他忽然开口,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所以,脸别那样了。别那么难受。”
李勇愣了一下。
“我睡啦!头儿!”小武拿被子盖住头,翻了个身。
反过来,让受了伤的孩子安慰了啊……
李勇沉默了好一会儿,隔着被子,慢慢地拍了拍小武。
再走出衙门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照例没什么人出门,可日子久了也不是办法。知县已经开始收购农户的蔬菜,着手要给各家分放了。
李勇走在路上,没想到能在这样的清晨碰到人。
那是一名中年妇人,正竭力地抱着比自己还要高不少的儿子,在朦胧的清晨里奔跑。
李勇一惊,忙拦了上去,道:“怎么回事?”
竟是见过的人。是昨日扔他鸡蛋的那个女孩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