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翠呲溜一下,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瞬间从门洞离开了。
没过一会儿,院门忽然被打了开来。
张翠翠举着没比她短多少的烧火棍,一下子打在了蹲在地上的李勇的身上。
“坏人!你把我娘和哥哥还回来!你要是不还,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蹲在地上的坏人并没有动作。
坏人面前的土地上,落下了一滴水。
又一滴。
“很难受吧……”坏人开口,“叔叔知道的。肯定……很难受。叔叔今天,也失去了很重要的弟兄。”
“失去重要的人……是多么难受啊……”
第66章 六六 [VIP]
只要在家中待上四天就可以了。
活尸很快就会于城中四处游荡。但是没关系, 只要待在家中,躲上四天,一切就都可以过去了。
这四日, 衙门会负责派发食水粮油, 决不亏待。
捕快与守军敲着梆子, 将消息散播到了城中的每个角落。
难说赞声和骂声哪个更多一些。
——应该是恐慌声吧。
那样的怪物,只是短暂地出现在城中而已, 就已经那般恐怖了。竟还要在城中游荡四日之久吗?
官府的人,不管吗?他们不是曾经抓住过怪物吗?为什么不继续关起来了?为什么关不住?
衙门之中传出的吼声是那样的刺耳, 仿佛就连置身城郊都能听到。衙门都关不住的东西,普通人家的房子能挡住吗?
多少人被吓破了胆, 多少人根本不相信衙门可以解决。
有人搬起梯子,趁那些东西还没有出来,扒着城墙向上爬去。
城下,是密密麻麻的军队。
“回去!”城下的军人警告着,弓箭对准,满弦。
没有人想死。
人们只能回到家中。
米面粮油被抢购一空。还好官府需要的分量早已提前订好。
时间还未近邻黄昏。
在官府的食水才刚刚备好, 还没有开始发放的时候, 堵着衙门大门的巨石发出了拉枯摧朽的声音,不可逆转。
刺心钩在那里看着, 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他将白芨往自己身后一塞,而后猛地一推巨石。
“都离开!未被选中的都回去!”他大声预警。
在此之前,刺心钩曾对城内的捕快与守军做了基本的选拔。活尸几乎不可阻挡,却没有内劲, 无法飞檐走壁。因此, 他与李勇达成一致, 挑选轻功合格之人, 在这四日中于城内周旋。
选人本是李勇该做的事。但李勇实在放心不下母亲与兄长刚刚身死,一个人待在家中的幼童,便拜托刺心钩代劳了。
说是挑选轻功合格之人,但选出的人数却着实不容乐观。临厉不过小小一个县城,门派都没有一个,对武者哪有什么好的出路。但凡有愿意练些真本事的,没几个愿待在小地方了却余生的,早就跑到外面闯荡去了。
再加上刺心钩选人颇为严谨——毕竟,稍有不妥,便是有可能也同样化为活尸的——最终,捕快加上守军近百人,被选中的竟然只有三个。
再加上李勇,带上刺心钩,拉上喻红叶。能够于这四日里在城中往来的,就只有六人。
六人,需要给城中数千户人家送去食水,还要不断巡逻,免得若有人遭到攻击,无人能救。
就是恶鬼怕也不会这么使唤人。
……却也只能如此了。
无关的人很快向家中跑去。几名被选中的人跳到了树上,做好了接下来的几日脚不沾地的准备。
刺心钩板着脸色,仍旧用力推着石头,不愿松开。
白芨在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松手吧。你挡得了一时,也挡不了四天。累坏了,后面也不好做事。”
刺心钩顿了顿,依言松开手来,携着白芨瞬间跳到了高处。
巨石很快被推了开来。活尸嘶吼着冲出来,散落在各处。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小孩的啼哭都被捂进了嘴里。
分明是□□,却除去尸吼便唯有死寂。
“简直就是酆都啊。”喻红叶靠着树冠,低声自语。
“好了好了,干活啦干活啦!”白芨拍了拍手,“送水送菜送吃的啦——”
她开开心心地一嚷嚷,倒让一片死寂的气氛缓和了些。
“嗯。”刺心钩依言点头。他一手提上了比自己更大的口袋,另一手将白芨一抱,便去了自己负责的方向。
喻红叶紧跟其后。
“嗯?爷负责的方向?爷必须和你一起。爷怎么可能让你这种人和白姑娘独处?”之前,喻红叶是这么说的,“当然,若是白姑娘愿和我一起,就是我一个人负责全城也是无妨。”
其实,白芨本人也没觉得自己不能和喻红叶一起……但是刺心钩不肯同意。
“我需保护她。”刺心钩。
“我就不行吗?”喻红叶。
“你太弱了。”刺心钩。
“你说什么?”剑气。
刺心钩与喻红叶谁也不肯相让。最终,便只好一同负责两个整块的区域了。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刺心钩与喻红叶各带着需要分发的东西,跳跃在各户人家之间。
白芨……白芨负责坐在刺心钩的胳膊上当累赘。
“其实……”白芨低头看着刺心钩背负的重物,又看了看纯累赘的自己,不由开口,道,“若是解开生死蛊,你就不用总带着我了。”
刺心钩听她忽然又这样说,身体不由一震,解释道:“我不是因为中蛊才——”
白芨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继续道:“因为,我是苗谷圣女,身体里的就是万蛊之母。任何蛊都不可能被种在我的身上。就算我被中蛊者咬了,甚至被直接下了返生蛊,也不可能会有事。而如今,偏偏就是因为生死蛊,我被下蛊会直接折返到你的身上,这才让我不得不躲避。”
原来,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所以,并不需要他的解释。
刺心钩莫名地放下心来。
说来,他原来已不知不觉给她造成了这样的麻烦,她却仍旧没有再提解蛊的事。
刺心钩的神色柔软了下来。
“但是,如果被咬的话,你会受伤。”甚至若不阻拦,活尸也不是咬人一口就算了的,还会致人死亡,“如今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受伤。”
她不会受伤,是因为他会全盘代替她承担。后面的半句,他为什么总是不会说出来呢?
白芨不由伸出手,揉了揉刺心钩粗糙的头发。
……
喻红叶在旁边,眉头已经皱到舒展不开了。
阿姐,凭什么总是更喜欢他!
他跟过来,就是为了看这个的吗?
然而,在内心不悦之时,还是有一件让他更加在意的事。
“生死蛊?”喻红叶开口问道,“那是什么?”
“是和你没关系的蛊。”白芨平静。
“听起来,像是楼醉仙能代替白姑娘受伤?甚至中蛊?”喻红叶已经接着他们的对话,猜测道,“那么,死亡呢?也能代替吗?”
“能。”刺心钩答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白芨摇头,“就不怕他直接对我胸口来一剑。”
“……白姑娘,我绝不可能会对你做那种事。”喻红叶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况且,对白芨做这种事,怕是比直接往楼醉仙的胸口来上一剑还要难吧?谁会做这种避易就难的事。
“那谁知道。要是能给你个可以往刺心钩胸口来上一剑的机会,你怕是得提前两个月天天磨剑。”白芨道。
“怎么会。”喻红叶摇摇手,“起码两年。”
……
“不过,这么看来,你倒还算有点用处。”喻红叶一面说着,一面从自己背着的袋中掏出食水,放入了一户人家的院子中,顺便如之前约好的那样,认真检查了下对方的院门是否关紧落锁,窗户是否阖得严实,“起码能保白姑娘性命无虞,死也就是死你一个。”
……这话说的,让白芨莫名有些不爽。
“是。”然而,刺心钩这样回答道,显然丝毫没有同样的感觉。
啊……对刺心钩重视自己生命健康的教育,任重而道远。
*
葛冲是被选中的三名轻功过关的捕快之一。
他年二十出头,年纪在临厉捕快里不算很大的,功夫却只排在李勇的后面,位居第二。
他师承厉州大派太哉门,在同辈弟子中虽算不上是顶尖出色,但也算是上游。若是安安分分在门派中习武,绝不是没有前途。
可他不乐意。
他本也不是一心向武的人,武功一天天的练,却总觉得无处可用。最多就是门派内外比比武,可输赢又有什么用呢?他不太在乎。
最后,就在门派中走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他忽然提了退门。
在不知道多少人不理解的目光里,他背着行李,回家做了个捕快。
从江湖大派的少侠忽然变成了个小地方的捕快,说实话,就连他爹娘都认同不了。他爹时不时骂他两句,见他做捕快辛苦也骂,骂他这么辛苦,当初干嘛要从人世家大派里退出来,不辛苦也骂,骂他在这边浪费时间,有空不如去学学武艺。他娘也是,现在还没死心,偶尔还要让他回去问问,看人家能不能再给他招回去。
他倒不是很有所谓,全当耳边风。
此时,他提着巨大的袋子,直接跳入了一户人家的院子。
“老乡,送吃的来啦!”
“诶,诶……”屋里,有回应传来。没过一会儿,屋子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个小缝来,“你直接递进来吧。”这家男人说道。
看来,是真吓着了。
葛冲并不介意,把东西递给他们,还安慰道:“没事。门窗关紧,他们不进来的。一会儿我给你们检查检查,看看门窗都关好了没。”
“谢谢,谢谢。”门里,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真是辛苦你们了,这挨家挨户的送,得送多少啊。”
“不辛苦。”葛冲朗然一笑。他负责的人家是真的很多,没那么多时间耽误。仔细地看了看这家的院门和窗户是不是关紧了,他便离开了。
才跳出了这家院门,葛冲忽然就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第67章 六七 [VIP]
说是人……该说是人吗?
葛冲远远地看着小武。
那孩子仍穿着最后见面时的官服, 神色呆滞,面无表情地缓缓游荡着。
在此之前,葛冲从未见过他的脸上有这种神情。一直以来, 他脸上的表情总是活灵活现的, 像是什么学李捕头骂人, 老成地皱着眉,像模像样地拍腰间的刀, 又或者学知县批示公文,一本正经地板着脸, 目不斜视。
他就是值夜不小心睡着了,脸上似乎都带着几分淘气, 好像一睁开眼睛就会笑。他还从未露出过像如今一般呆滞的神情来。
葛冲只觉得胸口仿佛塞进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忽然听到,身后的院子里有声音。
“你还假模假样地冲他道谢,道什么谢。”那院子里,刚接过他送的东西的男人说道,“现在变成这样, 还不是他们看不好那些怪物惹的?”
“也不能那么说吧……”女人道, “听说是真关不住。”
“他们关不住那些,还不能让我们出去吗?不让出城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故意把我们留下来给那些东西当饲料的?”男人越说越气, “他们给咱们干什么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吗?他们活该上去顶着!你看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是咱们交上去的税?他们什么都该干!”
“行吧,你急啥……”女人嘟囔着,将东西从袋子里拿了出来。
他们不知道他还没有离开, 也不知道习武之人耳力惊人。他们一边翻着袋子, 一边讲述着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葛冲感觉到了愤怒。
葛冲忽然很想把小武带到他们面前, 想把小武指给他们看。他想问他们, 是不是取了他们的衣食税金,就得拿命来偿。他想问问他们,他们所做的,是不是真的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那孩子,是豁出了性命的!
他紧紧地捏着手中的袋子,眼眶不知不觉发了红,手指硬生生将袋子豁出一个口子来。
他向来不会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退出太哉门的时候,无关人的嘲讽,爹娘的骂,根本没有一个字曾经进过他的耳朵。他做人做事颇有些随性,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还能够这样愤怒。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什么都没说,提着袋子,离开了。
*
给其他人的袋子都装着统一的瓜果蔬菜,给张翠翠的袋子,李勇装了一个食盒。
那是江月专门做的,由着小孩子的口味,还做出了不少花样来。
“这爱吃吗……诶,李勇,你再去买点猪肉吧?——孩子是不是爱吃点新鲜玩意儿?现在外头还有卖糖的吗?”不久之前,江月一边把菜盛入盘中,一边苦恼孩子会不会不爱吃。
李勇和李仪可少有这种待遇。做啥吃啥,多嘴者死。
“想想这孩子多可怜啊,”江月低着头,把菜细细地摆成兔子的模样,忍不住叹气,“要是连点好吃的都吃不着,多让人心疼啊。”
知道张翠翠的遭遇后,她自己躲在房间里,悄悄地哭了好一会儿。她也有个儿子,一想到比儿子还小的孩子经历了这种事,她情不自禁地代入自己的儿子。一想到那家还死了一个刚刚好和她的儿子一样大的孩子,她更会代入自己的儿子。一来二去的,她可真是心都要碎了,哭得根本停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