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年以来的梦魇,无法挣脱的沉重枷锁,无数个痛苦的日日夜夜,竟就毫无预兆地终结在了此时……?
玉笛的目光不由得追着离开的白衣女子。
那位……是……
神仙吗……?
陆清衡走进房,听着白竹沉重的呼吸。
他对此人,毫无悲悯。
“玉笛,”他吩咐师弟,“去叫人过来,将其收押。”
“是。”玉笛应道。
“是你……”此时,地下的人忽然开了口,“告诉阿姐的吧?”
玉笛对白竹的余惧不消。他的声音一响,玉笛便顿时停下脚步,再不敢妄动。
而陆清衡知道,白竹是在对自己说话。
“是。”他坦荡地承认。
白竹抬眼,看着陆清衡,眼中满满载着的是真实的暴虐与杀意。
然而,在那份滔天的暴躁之下,竟有讥诮的笑意漫了上来。
那是一种恶意的满足感。
他说:“你觉得,自己很厉害吧?这么短的时间,一下子就把事情查清了?”
“称不上厉害。”陆清衡道,“派得上些用处罢了。”
“没脑子的臭虫。”白竹看着他,满脸恶意,令一旁的玉笛不自觉地轻轻打抖,“你真觉得,我待在这门派一年,就能独自一人做出此等大事来了?”
“自然不能。”陆清衡平静道,“所以,你哄骗了我师父,假称你能为师娘治病,表面是配药,实则是骗他助你炼蛊。”
他猜得出自己的眼睛被拿去做了什么,却并不恼怒。被骗得更深的是师父,而送出眼睛也是他自个儿情愿,并不会因此而生出什么怨怼。
毕竟,师父也是被骗了。
然而,白竹看着陆清衡,却忽然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意来,称得上是得意。
他说:“你师娘早死啦!什么给你师娘配药,你师娘是死是活,师怀仁会不知道?你当是我想炼蛊?嘿嘿,不是。”
白竹笑得可开心,道:“陆清衡,想炼蛊的那个,求着我炼蛊的那个……是师怀仁。”
“休得胡言。”陆清衡微微蹙眉,不满于他口出恶言,却也体谅他情绪不稳,并不与他计较,道,“白公子,如今暴怒也并无用处,反省罪过方为正道。也能……使你阿姐安心。”
听他搬出白芨,白竹更是恼怒,笑容便越发恶劣,道:“你有多久没见你师娘了?”
“师娘体弱,不得见人。”
“一年未见,你心中就没有半分疑虑?”
“白公子,莫要说些胡话了。”陆清衡平静地劝他,又对玉笛道,“玉笛,为何还未去叫人?”
“——哦,你还在呢?”白竹见了玉笛,招了招手,道,“过来,告诉他,他师娘还活着吗?”
玉笛僵在原地,没有开口。
陆清衡愣了一下,反而感到些不妥来。若真无隐情,玉笛当不会不愿开口……
莫非是惧怕白竹?此人性格暴虐,而玉笛一直在他的身边。
“玉笛,你不要怕,此人现在断再能伤人的可能。”陆清衡便轻声安抚,又缓声问道,“你告诉我,你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玉笛仍旧没有说话。
便就当做是预感吧,陆清衡觉出了几分不妙来。
“说来,你的眼睛,还是我让师怀仁讨的呢。”白竹越发起劲,极力向陆清衡的胸口插刀,道,“我让他讨,他就赶忙去讨。其实,炼蛊并不一定要你的双眼,有眼睛就好了。可他想要更多蛊,所以就把你的双眼都讨来了。哈哈,心狠到这份上,我都觉得厉害呢。什么多年的徒弟,哪有他的‘大业’重要?”
陆清衡丝毫不会被失去眼睛刺激到。送出眼睛是他的选择,纵使他和师父都被骗了,他也并未被亲近之人背叛,没什么可怨恨的。若师父得知了此事,他甚至还会反过来去宽慰师父。
……但是,那得是,师父和他都被骗了。
若师父……
“说来,你想不想知道,师怀仁要成就的是什么大业?”
“告诉你吧,他是想建一支——阴兵。”
“想想看,返生蛊是何蛊?使人若死若生,不死不灭。若能加以控制,会是怎样的力量?岂是活人所能及的?”
“所以,他求我研究,研究如何控制返生蛊中蛊者,研究如何让他们听话,又如何让他们力大无穷。”
“你也察觉到古怪了吧?那些东西,只要数量够多,怕是连房子都能掀翻。阿姐都没有做过这种事呢……我做得好吧?我厉害吧?”说着说着,竟仿佛是急于邀功,急于证明自己的孩子。
陆清衡沉默着,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诶,说点什么啊。”他这样,白竹反而觉得十分无趣,“诶!我和你说话呢!”
他这般得意,得意于自己的成就,得意于自己如此有力地报复了对方。怎想,对方竟毫无反应,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白竹的怒火顿时又冒了起来,脸上也再无得意的笑意了。
“诶!”白竹怒道,“你是不是连耳朵都聋了!”
“我听到了。”陆清衡便依言点了点头,回应道,“白公子所言,我都听到了。”
竟仍保持礼数。
白竹就更气了。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腔愤怒竟像是打在了棉花之上!
凭什么!他要赔他的啊!赔他的阿姐,赔他的母蛊!他凭什么不恼怒!他凭什么不痛苦!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你的眼睛,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你师娘的药引!你师娘早死了,你的眼睛是被师怀仁讨来炼蛊的!你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我知道了。”陆清衡点头。
他按部就班地将白竹好好收押了起来,遣了自己最信任的师弟们加以看守。
然后,他移步离开。
“你是个死人吗!”白竹不敢相信。
*
“白姑娘!”喻红叶追上白芨,试图劝慰她,“不是你的错,你切莫要……放在心上。”
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却自己都觉得自己怕是有病。这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她有多么在意亲近的人,多么在意自己的弟弟,看她有多像阿姐就知道了。
可他人生中真的从未如此口笨嘴拙过,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芨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他就只能跟着,暗恨现在在场的为何不是舌灿莲花的陆清衡,偏偏是比他还蠢的楼醉仙。
刺心钩一直紧紧地跟在白芨身侧,视线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她。
“不是你的错。”他开口,“你不要难过。”
呸,这不就是他刚说过的话?果真是半点用处也派不上。喻红叶听得心烦,给他使眼色,让他不要说了。
刺心钩却仿佛根本就看不到,仍旧牢牢地盯着白芨。
白芨仿佛什么都听不到,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刺心钩又盯了她一会儿。终于,他一把抓住了白芨的手腕,站在白芨面前,看着她。
“不要难过了。”他紧紧地皱着眉头,“真的,不是你的错。我会……帮你补救,做什么都行。我……”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会不会看气氛?”喻红叶看得胸闷,一把抓住刺心钩的胳膊,使力迫使他松手,“松开!”
他用的力道不小,刺心钩该是很疼的。对方却连半分反应都没有,仿佛根本觉察不到。
不如说……他似乎已经觉察不到白芨以外的事物了。
白芨终于回过了神来,抬起头,看着刺心钩。
她反倒愣了一下。
很难形容刺心钩此刻的神情。简单说的话……
他似乎比她还要痛苦。
在这个时候,喻红叶也总算屈尊将注意力移到了刺心钩的身上,这才觉察出不对来。
“诶,干嘛呢?”又不是你弟弟作奸犯科了,你怎么……
白芨看着刺心钩,愣了一会儿,忽然……
竟仿佛真的好上了一点似的。
有人,真的以她的喜悦为喜悦,以她的悲伤为悲伤。
有人明晃晃地将她放在心肝尖上,比她更开心,比她更忧伤。
这个人……也是她很在意的人。
虽然眼前的事没有半分解决,虽然她仍旧因弟弟的事而负重不已痛苦不堪。但她……竟仿佛真的好了一点。
仿佛滔天的情绪也有人一起分担。
白芨看着刺心钩,竟扯出了一丝笑意来。她张开胳膊,抱住了他。
“好了,我知道了。”她说,“乖,你也……不难过了。”
刺心钩的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他伸出手,不敢抱她,轻轻握住了白芨的肩膀。
……
喻红叶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他妈……这也行?!
靠!
第87章 八七 [VIP]
蛊与驭蛊者心意相通, 能够一同听命。同时驱使两个母蛊,与驱使一个母蛊所耗精力相差不大,却能事半功倍。
是以, 历史上亦有夺去亲人母蛊, 谋求更强力量的例子。为了减少相似的事, 对身怀母蛊者而言,品德教育从来都是第一位的。行事至善, 做事至仁,母慈子孝, 兄友弟恭,都是身怀母蛊者需自幼牢记的准则。
所以, 白芨真的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也会夺去亲人的母蛊,体验同时驾驭两个母蛊的力量。
白芨不由得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炼蛊之上。
此前, 只能操纵一个母蛊时, 白芨已经离乾坤蛊很近了。如今,再加上白竹的母蛊, 白芨几乎确定,她必定可以炼出乾坤蛊。
白芨伸出手指,肩上的蝴蝶便乖顺地飞了过来,犹如心意相通。
……本就心意相通。
白芨垂下眼, 看着指尖的蝴蝶, 看着它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闭了闭眼, 又睁了开来。
弟弟的错误, 即便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也会竭力尝试补救。
若无法补救……
……他就……理应接受杀人的惩罚。
白芨的手颤抖了一下。
指尖的蝴蝶明白她的心意,骤然飞到她的面颊之上,翅膀轻轻扑扇,仿佛安慰一般。
与此同时,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颤抖。
又飞快地松了开来。
白芨抬眼,就见刺心钩正看着他,满面忧色。
她还真是一直都在让他担心啊。
意识到这一点,白芨却丝毫没有强颜欢笑的打算,反而更加想依赖他。
“带我去山上吧。”她开口使唤他,“我想离山岳近些。”
“嗯。”刺心钩应道,先沉默地脱下自己的外衣,裹在了她的身上,而后才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而喻红叶……
喻红叶在旁看着这二人,不由得将头转到一边,只觉心里满是说不出的烦闷。
为什么……为什么这混账总能得到他最想要的东西?
他心中一阵阵的烦闷,却到底还是也跟了上去。这荒山野岭的地方,他不放心只有一个人看着白芨。
上午的山林,日光暖人,鸟鸣啾啾。
白芨却丝毫没有如此景一般的心境。
手贴大地,闭眼,脉动。
借由母蛊,牵引虫蛇,融汇万物。
刺心钩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极轻地给她拢了拢衣服。那是他裹到她身上的外衣。
喻红叶也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到了她的腿上。
二人对视一眼,又移开视线,难得地没有什么冲突。
最重要的,是照顾好眼前的人。
两人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等着。
*
陆清衡静静地走在回廊之中,踏叶无声。
在失去眼睛之后,他特意训练过自己的听觉与嗅觉。靠着辨明他人的呼吸,他沉默地避开了所有的弟子,一路潜入了内苑。
自一年之前,此处就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了。只有几个侍者留在里头。
此处是师娘的住处。
陆清衡循着记忆,数着步子,推开了师娘的门。
理应有药味的。
陆清衡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师娘的时候。那时候,她日日靠药续命,所住的房中尽是药香。
而如今,面前的房间却是干净的。干净,甚至有些许阳光烧灼灰尘的气息。
没有人气。
没有人的呼吸,没有人活动的气息,没有人。
这里……没有人。
陆清衡找遍了内苑,终于确定,此处唯有侍者,并无他的师娘。
而师父日日都会来。
陆清衡沉默地站在内苑,站了很久。
站了很久。
终于,他转过身,离开了内苑。
……
师怀仁步履匆匆,来到了静心台。
静心台位于太哉门所傍高山的山顶,十分偏僻,广而空旷,几乎有半个太哉门的大小。台上有小屋十数个,间隔甚远,入内便有“天地之间唯我一人”的寂寥之感,是专供太哉门弟子清心修行或是闭门思过的去处。
身处这样的屋子,互相之间是绝听不到响动的。
陆清衡静静地站在台上,身边已经聚集起了不少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