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这样。
又对他说过分好听到一点也不真实的谎话了。
他会一如既往地把谎话当真,把她的每一句谎言都当成真相来相信。
然而,尽管如此,他终究还是记得,她的话都是假的。所以,他担心自己太过骄纵,会让她变得不耐烦。不耐烦再说假话给他听,不耐烦再维持他的梦境。
他听到她抽了气,一定是嫌他麻烦了。所以,他不敢让她照顾他了。
他笃定,她一定是,嫌他麻烦了。
可是……
白芨看着楼醉仙,依照着他的意思,将药瓶递到他的面前。同时,她开口道:“可以的话……如果你愿意给阿姐照顾你的机会,就真的太好了。”
就好像,能够照顾他,是什么值得祈求的好事。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
他就只是没有人要的小孩。
他就只是……让人讨厌的,连自己都讨厌自己的,没有人愿意看到的小孩。
楼醉仙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攒住了白芨的衣角。
“要是你……”
他像是开口讲了什么,但声音太小,白芨没有听清。
“什么?”白芨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
“……要是你……”
“……觉得我烦,一定要,马上告诉我。”他的声音低低的,压着无数白芨所听不懂的情绪。
“求求你……”他这样说道。
白芨的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孩子抱进了怀里。
“太笨了……”
“这孩子,怎么会笨成这样。”
*
喻红叶,今天也在恶狠狠地近距离学习装可怜技能。
这叫什么,这就叫以进为退啊!欲擒故纵!多高明!
他怎么就学不会呢!
生气!
喻红叶才是真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树枝往地上戳。
*
陆清衡抬起头,看着白芨。
他看着白芨教楼醉仙行事必善,给楼醉仙上药,低着声音哄着楼醉仙,将他揽入怀中。
柔软得像是过分溺爱幼子的母亲,又担心孩子误入歧途,认认真真地教导。
真是……无懈可击。
陆清衡觉得烦乱。
*
白芨是想快些将被子缝好的。
早点盖上暖和的被子,免得会有人在这一日日的寒凉中染上风寒。如今,他们可没那么容易治病。
然而,在她拿起针的那一刹那,一左一右就冒出了两个黑影。
左边的一伸手,就把她手里的针抢了过去,道:“怎么?睡前放血助眠?”
右边的捏住她手中的被子,伸着手拿她备用的针,就开始要替她动手。
“小孩要好好睡觉才能长高。”白芨试图把针拿回来,“我再缝一小会儿就睡了。”
“嘁,”喻红叶嗤笑,“你缝得还没爷快。”白日还“我才不做女人活儿”,晚上倒嘚瑟上了。
楼醉仙则已经摸上了针线,开始穿针了。
“快去睡觉睡觉!”白芨赶他们。
“——禽毛还没有备齐,赶着缝布有何用。”忽然,一个声音静静地响了起来。
竟是陆清衡。
白芨忍不住转头看他。毕竟,他主动和她讲话……可真的太少见了。
“何况,你明日还要做工,睡过了头,也不知还能不能拿到工钱。”他继续道。
……这个人……
说话真的好有道理啊。
“也是。”白芨点点头。
一直在试图阻拦她但没有成功的喻红叶:“???这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吗?!”
一直在试图阻拦她并已经上手缝起来的刺心钩,正一心一意地低头继续干着活儿。
“好了,睡觉!”白芨下了最后的通牒,“明早醒来,被我看到布上多出哪怕一针,我可是要生气的哦。”
她说着,随手把楼醉仙往怀里一抱,然后把两沓还没来得及缝的麻布分着扔给了喻红叶和陆清衡,道:“先盖这个吧。好在天还不算冷,应该还算有用。等做好了被子,再给你们盖厚的。”
“谁要啊,粗得不行。”喻红叶看上去很是嫌弃,将麻布好好地抱进了怀里,整整齐齐地铺开,小心地没有弄脏,认认真真地盖在了身上。
陆清衡则下意识地接住了飞来的东西,然后愣了一下。
有他们的?
被子……是给他们做的吗?
她买来的布料确实很多,是在买布的时候……就考虑到他们的份了吗?
可她根本穷得叮当响。若是不管他们,还能买个好点的料子,多填些乱七八糟的羽毛。
陆清衡觉得烦乱。
*
白芨很快就对自己的工作轻车熟路了。
说实话,在最初发现自己既不擅长女红也不擅长烹饪的时候,她对自己的能力是曾有过一点担心的。若真的做什么都不成,连自己都养不好,怎么照顾身边的孩子呢……
好在,她很快发现,她似乎只是不太擅长一些狭义上的“女人事”。轮到备货入库对账计算,她掌握得极快,没几天就已经十分熟练了。
也许她之前算是个聪明的姑娘也说不定呢。
楼醉仙一如既往,每日都要粘着她,随她一起清早起床,帮她做所有他可以帮上忙的事。她本不想让小孩子太辛苦,可对方实在过于坚持,她也就纵容了。
何况……有他在,她也总觉得是有所支撑的。实际上,对方也确实是在支撑着她的。这孩子头脑聪明,做事也认真靠谱,帮她完成了许多事,从来都没有出错过。
有了他的帮助,事情完成得总是比预计要快上许多,甚至不再需要起得那么早。
钱掌柜总是一副抠抠搜搜斤斤计较的样子,但凡与亏钱相关,脸顿时就拉下来了。可他给白芨的工钱却是日结,也并没有如他们之前所谈妥的那样低于市价。据说是担心她在拿到工钱之前就先饿死在哪里。
又是一日的清晨,白芨做完了事,一手拿着工钱,一手拉着楼醉仙,从店里走了出来。那时候,天刚刚亮起来,清晨的气息很是新鲜。
她已经攒了好几日的钱了。在原始积累的拮据中,每一枚存起的铜钱都能给她带来强烈的安全感。
她的被子也就要缝完了……虽然在不慎扎到手之后,她就几乎没再有机会碰到针线。每次试图动手,她都会被两个小鬼拦下来,一个不在另一个也必然会在,在很没必要的地方配合得天衣无缝。
所以,后面的工作基本都是她指挥着两个孩子做的。她发现禽毛无论如何积累也很难变得密实,更没办法自己均匀得在被子中铺开。她就干脆想了个办法,用缝线将被子横竖分隔成许多小袋子,如是把羽毛分离开来,均匀铺开。
这样的效果竟还不错,与正经的棉花被子当然无法相比,但也有几分暖和。
她的生活正从零开始,渐渐得变好。先是满足了口腹之欲,后是勉强不受冬日之寒。再后面,她还能够慢慢添置暖和的衣服。再往后,等她积累得更多了,等几个孩子再长大一些,她甚至能租下一个小院子,和他们几个一起过上常人的生活也说不准。
她牵着楼醉仙,望着初升的太阳,忽然意识到,生活已不知何时变得充满了希望。
直至楼醉仙站在她的身边,忽然竭力抑制却仍没能阻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warning:本文前半章可能会比较腻歪,会有种同样的事翻来覆去写了好几遍的感觉。特别我后面本来有其他的剧情写同样的感觉的……
我本来其实也想删掉,但现在存稿其实已经用尽了,而我最近在工作上的职能范围忽然扩大,时间也不是很多。总之还是就这么放出来了,腻腻歪歪也确实是我曾想到的东西,不好意思了。
不过真的遭罪。也不知道社畜为什么要写到凌晨四点半,第二天还要上班,一章的收入还不够平时回家打次车……
这大概就是梦想吧……(沉思
第100章 一百 [VIP]
不合时宜。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描述, 楼醉仙大概会用这个词来描述自己。
他的出生不合时宜。在出生前,他就克死了自己的父亲。甫一出生,他就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的存在不合时宜。没有任何人希望他活下来, 他却安然无恙地活了近十年, 厚颜无耻地存在于并不欢迎他的世间。
而如今, 他的发病也如此得不合时宜。
他知道自己有病。还在姐姐……在与他有亲缘关系的那个姐姐家中时,他就知道。
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病。病的时候, 他会觉得一阵儿热,一阵儿冷, 全身难受到无法描述,头疼地犹如炸裂一般, 整个人都使不上半点力气。
这种时候,他的姐夫常常反而喜欢逼他干活。
现在想来,也许是期望他顺势病死在哪里?他不知道。
他当然是干不了活的。实际上,严重的时候,他根本连从地上爬起来都办不到。
在这种时候,他的姐夫就会打他。牛皮的鞭子抽下去, 几下就能让他爬起来, 多难受都能爬起来。他姐夫就会笑他一身贱骨,一顿鞭子就能把病治好。
实际上, 他这病本来也隔段时间就会好。撑上那么几日,身上的难受自己退下去,也就那么好了。
这一次,楼醉仙本以为也会如此的。
一大清早, 被疼痛叫醒过来, 他就知道自己发了病。可他当然不敢让人知道。
阿姐对他那么好, 还要拿他去卖钱的。万一发现他生了病, 不顶用了,也许会不要他了也说不定。
他不敢给她添麻烦,便打算就这么撑着。撑上几日,等病自己好了,也就没事了。
在过去的姐姐家时,多重的病,他都能强撑着爬起来做事,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可现在,换了肯对他好的阿姐,他却居然连一个早上都没能撑得下去。清晨才刚过,他就在阿姐的身侧,终于强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他就是如此得不合时宜。难怪会那般招人厌恶。
如果发现他是个病小孩,她就不会要他了吧?
醒来的时候,他就见不到她了吧?
心脏在刹那间拧碎般得疼痛,竟比身上的苦痛还要疼上百倍。
痛苦如雷霆一般忽然震醒了他的意识。
他于刹那间苏醒了过来。
快起来!动起来!如果早一点醒来找她,也许还能找到。
他要告诉她,他的病不用治,撑几天就能好。他不用她费心,他还是个有用的小孩,还能给她卖个好价钱。
快一点,动起来,晚了的话——
“——他醒了!”
是她的声音。
他于朦胧中睁开了眼,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的脸。然后,他才意识到,他竟躺在她的怀中。
他竟还躺在她的怀中。
“嗯?这么快就醒了?”秦柔听得声音,跑来看了看,有些不解,“他虚得很,不该这么早就醒的啊。——你叫他了?”
“怎么可能。”白芨开心地摸着楼醉仙的脑袋,“肯定是他身体好,生了病醒得也比别人早。好好养病,肯定能好。”
……是了,是了。
他安心了下来。
还好他以为再见不到她,自己惊醒了过来。她见他这么早醒,觉得他身体好,就不会放弃他。
他放下心来,试图赶快起来,不显出病重的样子,让她更愿意留下他。
然而,才试图动了下身体,他就觉出了不对劲来。
……更加严重。
更加严重……得多。
他起不来。
实际上,在醒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炸裂的头痛比过去更加严重,整个人身上的难受绝不是过去能比拟的。
但他确实没有想到,现在的自己,竟然真的就连一丝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哪怕用牛皮的鞭子抽他,他大概也是真的……没办法爬起来了。
过去近十年,饥寒交迫棍棒加身尚没有问题。可偏偏在此时……
他就是如此得不合时宜。
“怎么了?”白芨抱着楼醉仙,感受到了他些微的挣扎,“渴了吗?还是饿了?”
楼醉仙低着脑袋,没有答话。
就在白芨想再问问的时候,秦柔刚好将配好的药放到了柜台上,道:“你先拿这些,就按我之前说的用。别的,我明日给你进过来。”
“多谢,多谢。”白芨赶忙谢她,“我一定会尽快还上的。”
后半句,她是用口型无声地讲出来的。她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些难事。
秦柔看着她,视线越发柔软。
“还记得吗?我也有个孩子。”她忽然开口,“见你带着孩子,我都感同身受。何必与我客气?”
“嗯……”白芨对她笑,下意识还想道谢,又意识到不对,咽了回去,改口道,“那我就把药拿走了。”
“……我,不用吃药。”忽然,低微的气音传了过来。
白芨低头,就见楼醉仙正看着她,向来神情不多的小脸头一次显出了焦急的神色。“不吃药……几天,自己就好了。”他说道,仍只能发得出气音。
……这孩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不许胡闹。”白芨皱起眉头,轻声训他,却一点都不凶,“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呢?”
“乖。”她放低了声音,“不苦。好好喝药,姐姐给你买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