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寒冬腊月的下99Z.L雪天,谢岿然和叶自绾终于带着叶家父子的棺柩回来了。
天上飘雪,街道上一片寂静,百姓们皆自发去城门口迎接他们。
明芙鱼站在角落里,沈十娘撑着伞站在她身侧,明伯庸轻轻环着沈十娘的肩膀,引颈张望。
巳时,凯旋而归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进城门,士兵们面上全无喜色,他们腰间皆束着白色的腰带,眉目沉重,叶家父子的棺柩行在中间。
谢岿然和叶自绾走在最前,他们微微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走着。
明芙鱼看到谢岿然的身影,不自觉往前站了站,抻着脖子定睛细看,谢岿然走在最前,眉目染了风霜,身量又高了一些,一身玄衣,腰间束着白布,手里捧着的是太子的牌位。
叶自绾一袭孝衣,额头上绑着孝带,头发以木簪束着,不坠珠饰,手里捧着叶家父子的牌位,整个人瘦了不少,也晒黑了不少。
大街上明明站满了人,却寂静无声,洁白的雪花滴滴答答的落着,大家不自觉丢掉了手中的伞,陪着他们一起往前走。
明芙鱼湿了眼帘,沈十娘和明伯庸也早就已经红了眼睛。
皇宫门前,太子妃陆云枝抱着萧子笙含泪等待着,远远看到棺柩,忍不住哭了起来,跑过去扑向太子的棺柩,嚎啕出声。
萧子笙比之前大了一点,懵懵懂懂的站在旁边跟着哭,好像已经明白躺在棺柩里面的是他的父亲。
谢岿然蹲下,将太子的牌位交到他的手里,他接过牌位,茫然的看着谢岿然,谢岿然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大哥!”谢兰川站在不远处,看到谢岿然一下子就红了眼眶,抖着唇哭道:“父亲他……你快回府去看一看吧!”
谢岿然眼眸睁大,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发白,撒腿就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跑去。
天色乌沉,雪花打湿了明芙鱼脚上的绣鞋,她望着谢岿然跑远的身影,目光落在他踩过的水洼上,睫毛微微颤动。
谢国公早已下葬,楚氏担心谢岿然在边关分心,一直没有派人将此事告诉他,如今谢岿然就算跑得再快,回到府里能看到的恐怕也只有一块冰冷的牌位。
雪花一直落着,四处弥漫着哀伤的气息。
明芙鱼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格外的漫长。
……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长安城渐渐恢复了热闹,可大家路过叶府和国公府的时候都会不自觉放慢脚步,降低说话的声音。
天寒地冻,沈十娘很少让明芙鱼出门,只在天朗气清的时候才让明芙鱼出去。
沈十娘往往要给明芙鱼穿得暖融融的,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只让她在院子里玩耍。
谢岿然一直没有回来,谢国公过世之后,谢岿然就是谢家最年长的男丁,他只能肩负起责任,府里上下事物都要由他来处理,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家。
谢临安自从谢国公死了之后,一直愧疚难安,颓然度日,不能帮谢岿然99Z.L处理府中的事物。
谢兰川年纪还小,每天只知道跟在谢岿然身后,想念起谢国公便忍不住哭泣,还要谢岿然安慰他。
楚氏在谢国公死后就一直病卧在床,每日以泪洗面,心中郁结难消,人瘦的不成样子。
谢岿然每日照顾着阖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谢国公的牌位旁枯坐,有的时候一坐就是一夜。
靖帝身体恢复之后,圣旨也很快颁了下来,叶家和有功的臣子各得了封赏,而谢家的封赏则有些特别。
谢国公救驾有功,赏赐锦缎百匹、黄金千两、良田千顷,楚氏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谢家长子谢岿然搬救兵立下大功,封为异姓王,二子谢临安继承国公之位,三子谢兰川赐侯爵之位,世代承袭。
众人听到圣旨的内容之后忍不住哗然,这样的赏赐是前所未有的,大昭除了立朝初期,再未有过封爵之事,更何况还是封为王爷,一个王爷、一个国公、一个侯爷,这样的荣宠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过他们也没办法反对,谢岿然这次确实立下了大功,他不但搬来救兵救了靖帝和众人,还亲自带兵去边关,及时解了边关之危,将太子的遗体带了回来,这些功绩都是无法轻易抹去的,大家心中虽然不满,但没人敢反驳,毕竟那日他们都在围场,仔细算来,谢岿然也算是他们的恩人。
长安城都在议论着这件事,一时间众说纷纭。
明芙鱼心里却清楚,靖帝这样做应该是在补偿谢家。
他用这种方式妥善的安排了谢家的两个亲生子,将世子之位还给了谢临安,还因为谢家照顾谢岿然有功,所以赏赐了谢兰川侯爷之位。
靖帝更是在用这种方法让谢岿然名正言顺的得到身为他儿子应得到的东西,即使无法继承皇位,也能一辈子做一个闲散王爷。
明芙鱼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是她直觉的知道,谢岿然应该并不想要这个王爷之位。
第32章 分享秘密
谢岿然再次回到旧宅, 已经是暑气炎热的夏天了,届时楚氏身体恢复,终于能重新管家。
明芙鱼得知消息之后, 坐立不安了半晌,忍不住央求沈十娘放她去了隔壁。
管家认识明芙鱼, 没有阻拦她, 直接引着她去见谢岿然。
“世子心情不好, 明小姐多陪陪他。”
明芙鱼轻轻点头,心中忍不住担忧。
谢岿然坐在一棵柿子树下,树上结着金灿灿的果实, 他席地而坐,背靠着粗壮的树干,手里拿着一个白瓷酒壶,仰头灌着酒,清透的酒水沿着他的下颌淌落。
明芙鱼站在屋檐下看他,他没有流泪,明芙鱼却恍了神,总觉得他像在哭一般。
明芙鱼缓缓走过去,在谢岿然旁边安安静静的抱膝坐下, 没有开口,只想静静陪着他。
她不舍得让谢岿然一个人。
谢岿然有父母、有兄弟, 可他一直99Z.L都是孤独的,他在谢家虽然不算是格格不入, 却总有一种疏离感, 养育他的父母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的亲生父母又因为某种原因‘抛弃’了他,似乎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明芙鱼想, 谢岿然搬来旧宅也许还有一个原因。
他在这里的日子是纯然快乐的,当时他们一家人住在这里,他还不知道自己不是谢家人,即使母亲不喜欢他,他也觉得只要自己表现的更好,母亲就会疼爱他了。
他在这里的回忆是美好的,日子过得单纯而快乐。
明芙鱼心中酸涩,忍不住抬头看向谢岿然。
谢岿然摸了摸她的头顶,“小烦人精,好久不见。”
明芙鱼斟酌着问:“你还好吗?”
谢岿然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看着头顶金灿灿的柿子,没有回答明芙鱼的问题,而是问:“想吃柿子么?”
明芙鱼抬头看了看树上结满的柿子,乖乖点头。
谢岿然伸手摘了一个柿子给她,柿子又红又大,明芙鱼两只手都拿不过来。
她将柿子放在腿上,拿起沈十娘给她绣的小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双手捧起柿子,凑到嘴边咬了一个小口,轻轻吸着里面的甜汁。
她吃了一会儿,转眸问:“你怎么不吃?”
谢岿然抬眸看着满树的柿子,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斑斑斓斓的映在他的身上,他轻眯了一下眼睛,轻声道:“这棵树是小时候父亲跟我一起栽下的。”
明芙鱼微怔,倏然觉得嘴里的柿子变得有些苦涩。
谢岿然弯唇笑了一下,“当时我们还住在这里,我正在换牙,大夫不让我吃甜的东西,可我有一天忽然特别想吃柿子,小孩子嘛,嘴馋起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父亲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便陪我将这棵柿子树栽下,并承诺我等柿子树结了果,我就可以吃柿子了。”
谢岿然想起往事,眼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笑意,“我等啊等,三年后柿子树才开始结果,那个时候我的牙早就已经长好了。”
明芙鱼静静的听着,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微光,问:“你在难过么?”
谢岿然垂眸,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小烦人精,你年纪这么小,知道什么是难过么?”
明芙鱼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有试过难过?”谢岿然好奇。
明芙鱼微微沉默,如果是以前的明芙鱼,自然有过很多难过的时候,可是穿书以后的明芙鱼,真正难过的时候只有一次。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天上飘浮的白云,慢吞吞道:“你从边关回来的那日。”
她至今记得谢岿然当时狂奔离去的背影,还有那日落雪的温度。
谢岿然喝酒的动作顿住,眸色微动,“原来那日你也在,抱歉,哥哥没看到你。”
“……嗯。”明芙鱼垂眸道:“那天全长安的人基本都去了。”
谢岿然沉默须臾,又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站起来道:“走,陪我钓鱼去。”
天气晴朗,白99Z.L云悠悠,鱼儿在水里自在的游来游去。
谢岿然和明芙鱼来到郊外的河畔,谢岿然身上穿着蓑衣,拿着鱼竿坐在河边钓鱼,就像以前的谢国公一样。
钓鱼这样需要耐心的事跟性格跳脱的谢岿然实在是不搭,不过谢岿然应该不是想钓鱼,而是在想念谢国公。
明芙鱼还记得谢岿然离开的那日,谢国公曾经说过,等谢岿然回来,他要亲自钓鱼给谢岿然吃,如今谢岿然再也吃不到谢国公亲手钓的鱼了。
谢岿然半天都没等到鱼儿上钩,忍不住蹙眉,“原来钓鱼这般难,早知道我就好好跟父亲学了,以前他让我陪他来钓鱼,我总觉得无趣,每每要找无数的借口来推脱,一共也没来过几次。”
“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吃父亲钓的鱼,又鲜又嫩,比买来的鱼好吃多了。”
“我搬到旧宅去住后,父亲经常给我送鱼过来,我知道他是想告诉我,无论我住在哪里都是谢家人。”
“父亲在外面很强势,在家里却对我们很好,经常跟我们一起玩,骑马狩猎都是父亲亲自教给我的。”
……
明芙鱼静静的听着,她被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睛,谢岿然拿了片大大的荷叶盖在她的头顶,明芙鱼顶着荷叶看他,比往常都要乖顺。
谢岿然对上她纯净的目光,抬手摸了下鼻子,“好吧……我确实有些难过。”
谢岿然苦笑了一下。
“我走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回来他们却指着一个黄土堆告诉我父亲就在那里面。”
“我早就隐隐猜到自己不是谢家的孩子,临安和兰川都像母亲有一双丹凤眼,只有我不是,我的眼睛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就连陛下也不像,我想我可能是像了我的亲生母亲,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
“谢家人都喜欢吃羊肉,只有我不喜欢,虽然我会偷偷模仿他们努力去吃羊肉,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有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怀疑是自己想多了,父亲对我那么好,母亲虽然冷淡,但也从不曾缺了我吃穿,他们怎么会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呢?”
谢岿然声音微微凝滞,舌尖感到了一丝苦涩,他安静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像是在说给明芙鱼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觉得母亲不想看到我,所以我就尽量不要出现母亲的面前,其实我知道我搬出国公府之后,父亲一直很担心我,只是我在谢家打扰了那么多年,我想我应该让他们一家人有更多的独处时间,所以我还是不顾他的反对,一个人搬来了旧宅。”
“父亲逝去之后,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临安觉得父亲是为救他而死,一直愧疚难安,连学堂也不肯去,却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兰川年纪尚小,每天六神无主,都快忘了怎么笑了,我在他们面前只能强撑着,如果连我都倒下了,谢家以后该怎么办……我不想令父亲失望。”
“当日匆匆一别,99Z.L我甚至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我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怎么会不难过呢……”
……
谢岿然断断续续的说着,明芙鱼一直安安静静的听。
她不知不觉好像已经知道了很多属于谢岿然的秘密,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也许是因为她年纪太小,谢岿然觉得她听不懂,反正谢岿然在她面前好像已经没有任何顾及,他将那些无法对别人说的话,都说给了她听。
他们被这些秘密像一团线一样越扯越紧,渐渐亲近,明芙鱼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将谢岿然当做反派大奸臣了。
明芙鱼垂了垂眸,掏出一个柿子递给谢岿然,“你也吃一个吧。”
谢岿然微微怔然,他看着明芙鱼手里金灿灿的柿子,喉咙滚动,涩声问:“什么时候摘的?”
“刚才离开的时候。”明芙鱼将柿子擦干净,塞到谢岿然的手里,“吃吧,谢国公虽然不在了,但他跟你一起种下的树还在,他给你的回忆和爱也还在,这些东西是属于你的,谁也夺不走。”
谢岿然眼睫颤动,握着手里的柿子,定定看了许久,直到柿子已经被他握的温热,他才慢慢抬起手臂,张嘴轻咬了一口柿子。
记忆里熟悉的味道依旧没变,柿子还像以前一样软糯香甜。
以前跟父亲一起摘柿子、吃柿子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纷乱的闪过,他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他抹了下眼角,一口一口将柿子吃进肚子里。
明芙鱼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等他吃完,沉默地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
明芙鱼的眼睛纯净而明亮,当她静静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能把那个人的模样印进瞳孔里。
谢岿然抬手,捂住了明芙鱼的眼睛。
明芙鱼轻轻闭上眼眸,耳边是风吹过落叶的声音,鼻间能闻到淡淡的花香,盖在眼睛上的手心温热而湿润,有泪滴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灼热的温度。
明芙鱼想,怎么能有人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呢。
谢岿然,其实你可以哭给我听的。
你的所有秘密、狼狈和遗憾,还有每一滴泪水,我都会帮你保密。
……
夕阳余晖,回去的路上,明芙鱼睡着了。
谢岿然把她背到背上,明芙鱼抱着谢岿然的脖子睡得香甜,落日晚霞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