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岿然一直跪到了晌午,直到艳阳高照,烈日灼人,靖帝才降下圣旨,答应了他的请求,恩准他离开长安。
谢岿然俯身叩首,对着靖帝的方向深深一拜。
……
谢岿然离开的那日,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谢岿然拎着包袱踏出国公府,身后是谢兰川声嘶力竭的哭声,可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国公府,直到走出大门才倏然停住脚步。
谢临安快步追出来,一把拽住了谢岿然的胳膊,他向来冷静的眸子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怒火,大声吼道:“谢岿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你不愿做王爷便罢了,为何连国公之位也不肯继承!我不用你把国公爷的位置让给我!你这是在瞧不起我!”
“我没有让,这本就是你的东西。”谢岿然神色从容,看着谢临安的眼睛道。
谢临安闪躲着他的视线,“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谢岿然声音低沉,轻轻闭了闭眼。
谢临安从小就冷静聪慧,他能察觉到的蛛丝马迹,谢临安自然也能察觉到。
他们不曾谈及过关于他的身世,却彼此心知肚明,他们心里都有怀疑的种子,谢临安即使不知道谢岿然的生父是谁,也能猜到他非谢家亲生。
谢临安目光刺痛了一下,眼神中有片刻慌乱,怒火却更盛,“什么叫本就是我的东西?你是谢99Z.L家嫡子,做了十二年谢家的世子爷!你……”
谢岿然苦笑,出声打断他,“所以我更不该继续抢走你的国公之位,毕竟……我已经抢走了你十二年的世子之位。”
“谢岿然!我最讨厌你这幅样子!你觉得自己不该住在国公府,便让那个玄冥和尚神神叨叨的来家里演一出戏,说什么八字不合,找理由搬出去,哪怕京城风言风语你也不在乎,现在你又觉得自己不该占着国公爷的位置,便使自己污名加身,远离京城,所有污名秽语都由你来背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可你有没有问过我们究竟想不想要!”
谢临安不自觉红了眼眶,仿佛憋了许久,才终于有机会将这一腔话说出来。
谢岿然垂眸,低声道:“临安,你说的没错,打人之事确实是我故意为之,王爷之位非同小可,我若非犯了大错就没有正当的理由可以辞掉王爷之位,我本想跟李锦睿打一架,逼迫他签下和离书,帮自绾脱离苦海,顺便可以借此离开长安,可没想到却真的害得李锦睿受了重伤,如今是不得不走,我不道歉是因为李锦瑞是个混账,却不代表我一点错也没有。”
谢临安怒道:“明明是他李锦睿自己摔的!就算到了陛下面前我们也能争执个清楚明白!李家根本就故意将过错都推到你的身上!如果不是你出来承担罪责,怎知我们就争辩不出一个理来?更何况你之所以会揍他,是因为李家心术不正,欺负叶家忠烈孤女,他分明是罪有应得!”
谢岿然轻轻摇头,“无论谁有理,总归是因为我才惹出了今日的祸患,如今父亲刚走,谢家势单力薄,陛下下了圣旨之后,谢家更是树大招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个时候我们没必要跟李家硬碰硬,我只有离开才能消减李家的怒火,谢家也能暂避风头。”
谢岿然浅笑,轻轻拍了拍谢临安的肩膀,“你不必为我担忧,既然结果是我所愿,过程和骂名便都无关紧要。”
谢临安偏过头去,低嗤道:“你总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谢岿然沉声道:“临安,你处事稳妥,把谢家交给你我很放心,但你还不够成熟,不足以面对老奸巨猾的朝臣们,你就像还未打磨过的珠玉一样,总有一天会大放光芒,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这几年你和兰川静心学习,如非必要,切记不可参与到朝堂的纷争里。”
谢临安转过头来,面色凝重起来,眼神一瞬间变得郑重,他听出谢岿然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问:“你觉得朝堂会有变故?”
谢岿然沉吟分析道:“自绾得了和离书,终得自由身,会与我一同前往边关,去管理叶家军,我与自绾都不在长安,叶家只剩下幼女的叶轻若,陛下怜爱叶家,说会将叶轻若带进宫中教养,谢家只剩下尚且年幼的你和兰川,至99Z.L于楚家,自从从围场回来之后舅舅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已经退出了朝堂,云深年纪尚轻,还担不起楚家整个家族的重任,现在三大世家现了颓势,新世家必然想要上位,特别是卢家,必定会趁机搅弄风雨,长安这几年都不会安宁,你要好好照顾谢家满门。”
谢临安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却忍不住迟疑,“我行吗?”
谢岿然抬头看着谢临安,浅笑道:“我相信你。”
“你真的信我?”谢临安眼睛微微亮了亮。
“嗯,你自小聪慧又性子稳重,必然能担当大任。”谢岿然轻轻笑了笑,上前一步抱了一下谢临安,“临安,你必须快速成长起来,男儿平日可以豪横,但家和国需要的时候,必须要能担得起担子,我知道你一直在为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可现在谢家上上下下都需要你,你保护好他们,父亲在天有灵也会安慰的,父亲救你是为了你好,你好好生活才是对他的报答。”
他知道只有他离开,谢临安才能打起精神,承担家族的重任,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谢临安从伤痛里走出来,这也是他选择离开长安的原因之一。
谢临安眼睫沾湿,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谢岿然放开他,拍了下他的肩膀,“记住,必要的时候可隐蔽锋芒,切不可锋芒太过,无论长安发生什么乱子,只要坐观虎斗,休养生息即可。”
谢临安红着眼睛看他,语气有些焦急,“你就一定要走么?你知不知道你今日离去,大家只会在背后说你是担着罪责狼狈离去的,甚至会说你是被李家赶走的。”
谢岿然站在台阶上负手而立,看着远处湛蓝晴空上翱翔的雄鹰,轻笑道:“你道我今日是狼狈出京,又怎知我不是大鹏展翅,终于可以逃脱束缚,去寻自己的一方天地呢?”
谢临安愣住,怔然看着他。
谢岿然勾唇一笑,吹了声口哨,雄鹰落在他的肩膀上。
谢岿然对谢临安摆了摆手,翻身上马,潇洒而去。
谢临安站在门口,张大眼睛看着他渐渐走远。
……
谢岿然走的那一日没有跟明芙鱼道别。
明芙鱼醒来的时候,楹窗半开,窗檐上飘落着几片花瓣,她坐起身,在桌上看到了一把剥好的菱角米,垫在干净的白帕子上,每一颗都光滑白嫩,剥得干干净净。
明芙鱼怔然看了许久,慢吞吞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拿起一颗菱角米放入口中。
菱角米清香甜软,一如谢岿然曾经说过的那般好吃。
明芙鱼吃着菱角米,却恍然落下一滴泪来。
再见了,谢岿然。
愿你这一次真的能寻找到属于你的净土。
岿然坦荡,自在如风。
……
时间匆匆而过,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雪花簌簌而落,冷风拍打着楹窗,放眼望去,池塘的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院子里一片银光素裹。
明芙鱼趴在窗台上,眨着长长的睫毛盯着窗外99Z.L的落雪看,声音带着两分奶气道:“阿娘,快要过年了。”
“嗯。”沈十娘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正低头绣着明芙鱼过年要穿的新衣,眉目恬静温柔。
明芙鱼安静了一会儿,微微推开楹窗,伸手接了几片纯白的雪花,若有所思道:“不知道边关冷不冷。”
沈十娘动作微滞了一下,抬头看着明芙鱼小小的背影,温柔问:“阿鱼是想念义父了么?”
“不是义父。”明芙鱼蹙眉,那个只比她大六岁的谢岿然凭什么做她的义父。
“那是什么?”沈十娘弯唇问。
“是……哥哥。”明芙鱼手指窘迫的抠着窗沿,脸颊微微红了起来。
沈十娘想了想,笑道:“也对,谢公子的年纪做你的哥哥还差不多,哪能做义父啊,不过阿鱼也别怪你爹爹,谢公子是国公府的嫡公子,身份尊贵,我们只是商贾之家,你爹爹能跟谢公子称兄道弟已是高攀,总不能让谢公子做我们的晚辈,所以当时才让谢公子做你的义父。”
明芙鱼轻轻点头,她心里明白,自古以来重农抑商,商人的地位哪里能跟国公府的嫡公子比,明家即使再富裕也不敢高攀,明伯庸虽然看着糊涂,但心里清楚地位尊卑,做事很有分寸。
“娘……你说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一家团圆,边关的将领怎么办?哥哥……会不会想家啊?”
新春佳节,正是一家团圆的日子,谢岿然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不知道他会不会思念故里,会不会记得长安还有她这条小鱼。
沈十娘看着每次见到谢岿然都嘴硬,背后却偷偷叫哥哥的明芙鱼,轻轻笑了笑,柔声道:“新春的时候,陛下应该会赏赐边关的将领,兵将们也会聚在一起过节,应该挺热闹的,不过,谢公子当然会想家,就像我们也会想念他一样。”
明芙鱼轻轻点头,神色有些低落。
沈十娘放下手里的针线,摸了摸明芙鱼的头顶,“可惜我们身份低微,打听不到边关的情况,不过谢公子那么聪慧,想来是不会受伤的,阿鱼不要担心。”
“嗯。”明芙鱼弯唇,将伸到窗外的手缩了回来。
她低下头,看着雪花一点点融化在了自己温暖的手心里,微微笑了笑。
……
春节前夕,谢岿然派人从边关送来了礼物,还给明芙鱼带来一封信。
明芙鱼掩不住兴奋之情,迫不及待地将信纸展开。
谢岿然可能是担心她还不识字,所以没有写字,只在信纸上面画了一幅画,是边关的风光,漫天的黄沙和战旗,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边关的风土人情,旁边写着‘新年喜乐,快快长大’八个字,落款的位置画了一支骨笛和一只胖胖的小鲤鱼。
明芙鱼盯着画上的风景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边疆有黄沙,也有雄鹰,有战旗,也有歌酒,是跟繁华的长安完全不同的景象,那里辽阔又充满野性,如果有机会,明芙鱼99Z.L也想去看一看。
明芙鱼盯着信纸看了许久,沈十娘忍不住浅浅笑了笑。
她走过来将一张白纸放在桌上,摸着明芙鱼的头,柔声道:“阿鱼要不要给哥哥回信?正好可以让送信的人带回去,一来一回能节省不少时间。”
明芙鱼眼睛一亮,立即点了点头。
她爬到书桌旁的椅子上,蘸笔润墨,兴冲冲的将沈十娘给她的信纸放到桌上,她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白纸,却有些无从下手。
她虽然有很多话想要对谢岿然说,但按理说她才刚习字不久,现在应该还不会写那么多字,她如果一个错字也没有的写信给谢岿然,那就露馅了,可她如果故意写错字,谢岿然看到错字必然要嘲笑她。
她想起谢岿然久违的讽笑,坚决不想让谢岿然有笑话她的机会。
明芙鱼握笔想了想,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十娘看着趴在书桌上对着纸笔发愁的明芙鱼,忍不住掩唇笑了笑,还以为她在思考要写什么给谢岿然。
窗外的树叶晃动,在白纸上落下斑斓的痕迹,只见明芙鱼纠结半晌,两条小眉毛皱得紧紧的,忽然灵光一闪,舒展眉心,伸出小手掌,用掌心蘸墨,在纸上印了一个小小的黑手印。
沈十娘吃惊地看着她,却见明芙鱼满意地弯起了眸子,拿起白纸看着上面的手掌印,开心的笑了笑。
转眼到了新年,长安这一天依旧热闹,四处张灯结彩,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处处弥漫着喜悦的气氛。
明芙鱼又长了一岁,沈十娘亲手给她做了一件红彤彤的百福裙,明伯庸看了直夸好看,明芙鱼看着审美已经被爹爹带跑偏的娘亲,也只能无奈接受。
府里挂起了红灯笼,轩窗上贴着福字,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屋里一片祥和,大家坐在一起吃着瓜果梨枣,气氛热闹。
只是隔壁少了一个人,再也不会有人来蹭饭了。
明芙鱼偷偷去隔壁,在大门上贴上了福字,让冷清的旧宅显得热闹一些,如果谢岿然回来了,至少觉得这里还像个家。
谢岿然派人送来的东西里有不少边关的小玩意,是给明芙鱼的新年礼物。
那些小玩意对一个年幼的女童来说是充满了吸引力,但明芙鱼自然兴致缺缺,偏偏明伯庸觉得她会喜欢,闲着无事就爱用这些小玩意逗明芙鱼笑,明芙鱼只能配合,笑得脸都快僵了。
趁着明伯庸不注意,明芙鱼偷偷揉了揉僵硬的脸蛋,在心里哼了一声,这个谢岿然,在的时候烦她,不再的时候还能给她惹麻烦。
不过……她真的有些想他了。
同一天空下的边关,谢岿然接过将士手里的信纸,将信打开,看到上面的小手掌印,微微一愣,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阿鱼,不由轻笑了一下。
他走到阳光底下,抬起信纸仔细地看了看,半晌,勾唇畅快一笑,“长大了不少。”
外面马蹄声纷飞,帐篷内的将士们99Z.L面面相觑,因为这封突然而至的长安来信,刚才帐篷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不少。
众人忍不住好奇来信之人是何方神圣。
副将上前一步,笑问:“岿然,谁的信啊?难道您在京城里已经定了婚约,是您的未婚妻写给你的?”
谢岿然把信收起来,走回舆图前,勾唇道:“是我女儿的来信。”
众人瞪圆眼睛,看着面前年仅十三岁的谢岿然,磕磕绊绊道:“您女儿?多、多大了?”
谢岿然低头看着舆图,淡淡道:“小丫头过完年就七岁了。”
众人错愕地张大嘴巴,一个个惊得嘴巴里能塞下一个鸡蛋。
副将磕磕绊绊道:“呃……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天资卓、卓绝,非、常人可比。”
叶自绾一身骑装站在谢岿然身侧,看到他们错愕的模样,爽朗的笑了一声,在他们后脑勺一个个拍过去,“别听他逗你们,那是他义女,邻居家的小女孩,别说废话了,赶紧讨论正事。。”
“……是!”
谢岿然唇边勾着笑意,看了一眼放在手边的小手掌印,偷偷伸手比了一下,比完之后满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