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出神,篱笆外头传来了一道嗓音:“宁竹衣,发什么呆呢?”
定睛一看,那篱笆外头站着个皎如明珠的清俊公子,正是李贺辰。
一见到李贺辰,宁竹衣就没什么好面色:“我写不出来文章,坐在这舒活舒活脑袋,不成吗?”罢了,她小小地翻了个白眼,道:“要不是因为某个人啊,我也不必坐在这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写这些东西。”
篱笆外的李贺辰收起折扇,遥遥一点她的方向,说:“你等着,我来看看。”说罢了,他的身影就朝红露居的正门走去了。
没一会儿,李贺辰就从大门里迈进来,道:“写的什么文章?让我看看。”
宁竹衣站起来,拿方才翻了一半的《女史》给他瞧:“喏,写圣懿皇后的赞颂文章,专门夸她好的。”
李贺辰接过书,就着光翻了两下,又扫一眼宁竹衣,说:“你写不出?”
“写不出。”宁竹衣老实回答:“我可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了。”
闻言,李贺辰嗤笑一声:“这都写不出?”
宁竹衣眉头一皱:“写不出又怎么了,人各有长嘛。我就是不擅长这些东西。”
李贺辰合拢手上的《女史》,优哉游哉地说:“看你这么可怜兮兮的,我倒是可以发发慈悲,帮你指点一二,保准你能过了蒋嬷嬷那关。”
闻言,宁竹衣的面色微亮,眼里如有繁星闪烁:“真的啊?世子殿下,您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夸早了!”李贺辰哼了一声,用书拍了拍手掌,道:“帮你指点一下文章,那没问题。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宁竹衣问。
“叫一声‘贺辰哥哥’,我就帮你。”李贺辰露出了轻笑。
这笑容看起来怪欠揍的,还带着几分贱兮兮的滋味,要不是他的皮囊生得好看,一准会惹人厌。
换做平常的宁竹衣听到这样的要求,早就一拳头揍上去了。可现在,和她提这个要求的不是别人,而是能拯救她的文章于水火之中,助她渡过蒋嬷嬷大劫的——世子殿下!
只听宁竹衣深吸一口气,中气十足、气震山河地大喊:“贺辰大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大哥了!请大哥指点一二!”
李贺辰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感觉不大对?
宁竹衣难道不应该小鸟依人,柔情款款,宛如梨花春水地喊上一句“好哥哥”吗?!
可她喊他的气势,分明就是桃园三结义,张飞喊刘备大哥啊?!
第10章 为何高兴 像个老头子
宁竹衣喊完“大哥”,就让山楂搬了张凳子,让李贺辰也在书桌边坐了下来。
李贺辰拿手翻着书页,一边翻,一边指点她写文章:“前几句呢,先照着这书页上的抄,就说这个圣懿皇后‘嘉柔淑顺’,书上有什么,你就抄什么,这样,任谁都挑不出问题来。”
宁竹衣一知半解地点头,连忙扒过书开始抄。但她字丑,没写两个字,就在纸张上糊了一个大墨团。她只好再铺一张纸,重新起笔。
可这重新起的一张纸,没过两三个眨眼的功夫,竟又被她不小心滴下的墨水给晕毁了。书桌对面的李贺辰都有些看傻眼了:“宁竹衣,您怎么连字都写不好?”
宁竹衣搁下笔,嘀咕道:“我不喜欢读书写字,有什么办法啊!”
李贺辰露出嫌弃眼神:“不喜欢读书写字,那你要怎么入宫?皇上给你写封信,你都看不懂呢。我看你还是别入宫了,免得讨嫌。”
宁竹衣心说她原本就没想入宫,可听李贺辰这么一说,她的争心就生来了,于是她倔道:“不通文墨怎么了,我长得好看啊!”
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李贺辰露出无言的表情。片刻后,他起了身,把凳子挪到宁竹衣身旁,伸手握住笔,竟然直接开始帮她写字。
“你写不好字,我来帮你写,这总成了吧?”李贺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宁竹衣立刻扬起了笑脸:“哎,大哥,你真好。”
“什么大哥,叫贺辰哥哥。”李贺辰瞪了她一眼。
“贺辰大哥!”宁竹衣中气十足地嚷道,“你真是侠义之人啊!”
李贺辰:……
李贺辰不再挣扎,低下头安心地写字。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笔毫掠过纸页的沙沙轻响。宁竹衣托着脸,歪着脑袋盯着李贺辰手下的纸张,忽然觉得面前的李贺辰怎么看怎么不习惯。
毕竟她印象里的李贺辰是个圆圆白白的小胖墩,可面前的李贺辰却是个高挑清俊的公子哥儿。从前明明比她矮的,现在却蹿到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肩也宽阔不少,当真是不习惯至极。
李贺辰身上好像有种淡淡的香味。这是衣服上的熏香吧?这是薰的什么香?像是苦桔叶与龙涎香混杂的味道……
他握着笔的手也变了,不是短短粗粗的几根带泥萝卜了,而是修长,标致,骨节分明,看了就让人觉得精致。
等下,李贺辰低头甩了下手腕的模样,怎么这么像那位“一剑破天”大侠?
宁竹衣狐疑地盯着李贺辰的脸。
她的目光太过耿直,李贺辰察觉了,便问:“你盯着我干嘛?”
宁竹衣皱眉问:“世子,你知道这京城附近,有个叫做‘一剑破天’的大侠吗?他会带着两个童子,在京城附近的官道上行侠仗义,驱逐盗贼。”
李贺辰握着笔的手指轻僵。
旋即,他收起了笔,面色古怪地说:“你说什么?行侠仗义?真是岂有此理!官府眼皮子底下,哪里轮得到这种三教九流的人来管盗贼!你说一说那个一剑破天大侠长的什么样子,叫官府去搜一搜他的行踪。”
宁竹衣表情复杂地说:“他的身形,和世子还挺像的呢。”
李贺辰轻哼一声,说:“我这样寻常的身材,满大街都是。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宁竹衣“啊”了一声,盯着李贺辰桌子下的大长腿发愣。
李贺辰这样的身形,满大街都是吗?她怎么觉得李贺辰好像比寻常人要高多了呢?
她正在心底嘀咕,李贺辰便已放下笔,提起纸页吹了吹,说:“写好了,你看看。”
宁竹衣眼睛微亮,连忙将他手中的文章接过来。只见纸上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列字,用眼花缭乱的言辞夸赞圣懿皇后贤淑端庄,还有好几个极为生僻的用词,是宁竹衣认不得的。
“小……世子,你可真厉害呀!”宁竹衣发自内心地夸赞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文章收起来,“这下子,就能在蒋嬷嬷那里交差了。”
李贺辰的眼底露出了淡淡的自得之色,语气却极为淡然:“没什么,一点小事罢了,也值得你这样高兴?你母亲递了话来,要我与母妃好好照顾你,这都不算什么。你以后碰上任何事儿,都可以来找我。”
宁竹衣感动无比,用闪亮的眼神望着李贺辰。
李贺辰显然十分受用她的眼神,当下便展开了扇子,一边摇,一边大方道:“你难得回来了京城,要不要去外头转转,看看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宁竹衣一听,立刻刷得站起来:“好!”
她可早就闷不住了,极想到豫王府外头去看看,去尝一尝那桃花烤鸭,再看一看小时候踏青常去的鸳鸯湖畔。
顺带一提,她的本家宁氏也在京城。不过,因为洵南偏远,她就没怎么回来过。这一回要上京学规矩,宁竹衣的父亲顾忌到本支还有其他姑娘也想入宫,姐妹在同个地方竞争,多少伤了和气,因此便将宁竹衣交到了豫王府,而不是送回宁氏本家。
李贺辰答应带她出门去溜达,她真是高兴坏了,当即便叫山楂准备了一双舒服的鞋,又和李贺辰约好一炷香后在侧门边见面。
一炷香后,宁竹衣就坐上了李贺辰的马车。
马车轱辘而动,宁竹衣撩起车帘子,望向豫王府慢慢后退的侧门与石狮子,低声道:“我们就这么出来,不会叫王妃娘娘生气吧?”
“气什么?母妃要知道我和你一道出来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李贺辰轻嘁一声。
“高兴什么?”宁竹衣不解。她和李贺辰一起出门玩,王妃娘娘为何要高兴呢?
“呃……”李贺辰手中的扇子顿了一下,“母妃总嫌弃我不爱出门,像个老头子。这回我难得出门了,她当然高兴。”
“原来是这样!”宁竹衣恍然大悟。
刚来王府那天,她见王妃频频派人出门找不见踪影的李贺辰,还以为李贺辰挺爱往外跑呢!没想到,李贺辰是个老头性子啊!
第11章 梦中之事 她又梦到了那个名为《扶摇弃……
马车到了鸳鸯湖畔,宁竹衣与李贺辰前后下了马车。
这鸳鸯湖位于京城东,与豫王府挨得近,湖虽不大,却胜在景致秀雅,颇有水墨之气。宁竹衣小时,偶尔会随着父母一道来此处。有时豫王府做宴,也会请宁竹衣双亲一道泛舟湖上。
宁竹衣一下车,便望见湖面泛着粼粼波光,一艘画舫正伴着丝竹之声悠然漂过水上。
“鸳鸯湖这几年好像也没怎么变。”宁竹衣探着脑袋,笑着指向湖边的一座小亭子:“世子,我记得那座亭子。从前我们去那儿玩过吧?”
李贺辰点了点头。
宁竹衣记得,某一次豫王妃在这鸳鸯湖畔做宴,她与李贺辰并其他几个小孩觉得无聊,便偷偷摸摸跑到那座小亭子里,玩过家家游戏。
在这场过家家游戏里,谁都想扮演救济苍生的大侠,谁都不想做挨打的魔教教主,几个小孩争得不可开交,宁竹衣尤其不肯退让。
“女人当什么大侠!大侠当然该是我们男人当!”有个小孩儿对那时的宁竹衣很是不屑。
宁竹衣可气了,攥紧了拳头,据理力争:“女人怎么就不能当大侠了?我的力气,可比你大多了!”
而李贺辰呢,因为胖,争不动,便坐在一旁小声小声地说话:“我也想做大侠……你们理理我,我也想做大侠……”
因为宁竹衣不肯退让,几个孩子们没办法,只好用猜拳来决定谁扮大侠,谁扮魔教教主。宁竹衣信心满满,发誓一定要成为这鸳鸯湖畔唯一的大侠。但结果却出人意料——李贺辰赢得了大侠之位。
李贺辰也没想到自己能赢下猜拳,他看看自己圆嘟嘟的拳头,露出了惊诧之色。一旁的宁竹衣见了,虽然气恼不止,但也自知是自己运气不好,便没多说什么。
谁知道,胖墩墩的李贺辰紧张地看了看宁竹衣,这样说道:“衣衣,你要做大侠,那我就把大侠之位让给你吧!”
宁竹衣轻诧,其他几个孩子也迷惑不止:“你不想当大侠,怎么不让我当?”
小小的李贺辰颤着脸上的肉,说:“那不一样!衣衣是我未来的媳妇,我当然要把好东西让给她!”
一眨眼,这个肉敦敦的小胖子,已经变成如今又高挑又潇洒的世子爷了。也不知道他回想起小时候的无忌童言,会不会羞耻得想找个洞钻下去?
宁竹衣微舒了口气,走到湖边的石阶上。从这里望去,湖面上生长着还没生出叶子的枯荷花杆,光秃秃的,分毫没有她印象里粉白齐绽的美丽。
想起从前母亲与自己一道在鸳鸯湖畔游玩的模样,她心底忽然有了很淡的惆怅。
虽说孤身离家便不必再受父母管教,但这孤独与寂寞却还是难免的。
“宁竹衣,你怎么了?”李贺辰见她皱眉,便问:“怎么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
“没怎么,就是想家了。”宁竹衣蹲下来,伸手拨了拨近岸边的荷花杆子。
“这就想家了?”李贺辰嗤笑一声:“要是你连这样都受不了,以后进了宫,几十年出不来,岂不是更难受?还不如不要进宫呢。反正你这脾气,进去了也见不到皇上。”
宁竹衣听他奚落自己,就生出争强好胜之意。她扭头瞪了一眼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见不到?万一皇上就是喜欢我这样的长相呢?”
李贺辰似乎被噎住了。片刻后,他展开了自己的扇子,一边扇风扇得头发乱飞,一边冷哼道:“这宫里也不知有什么好的,非要往里扎。”
虽然他的脸色很黑,但他还是臭着一张脸尽责地带宁竹衣在京城游览了一圈。二人先上了画舫,在鸳鸯湖畔上泛舟一圈;又去了酒楼,叫店小二上了最贵的几道菜。宁竹衣多年不曾尝到桃花烤鸭,在店里吃了个爽快,一人就吃了足有一整只烤鸭,惊得来倒茶的小二满面不可思议。
等到吃饱喝足,踏上回程时,已经是傍晚了。宁竹衣坐上马车,脸上露出了缥缈又幸福的笑容:“哎呀,烤鸭还是京城的烤鸭好吃……”
李贺辰坐在一旁,眼底露出小小的自得之色:“衣……宁竹衣,你要知道,进了宫,可就吃不到这等市井美味了。”
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宁竹衣似乎没听见。她今天在外边溜达了很久,又吃得很撑,现下困意上涌,脑袋挨着车厢壁一点一点的,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
李贺辰看到她这副昏昏欲睡的脸,面色一黑,但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地哼了句,然后撩起车帘子,嘱咐车夫道:“赶车稳妥些,别颠着人了!”
马车行驶得平稳,宁竹衣竟真的睡着了。不过,也许是因疲惫使然,她又梦到了那个名为《扶摇弃妃》的故事——
“李慕之,那张治疫疾的方子,是我千辛万苦求来的,是我在神医的门前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才得到的!那本是我拿来救父亲用的!”
空旷而华美的宫殿里,身着锦裙的宁竹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她发髻高盘,珠翠溢目,但额前却蓄着重重的刘海。刘海发丝之间,隐约可见一道红色的破口,像是磕头无数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