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剪刀,多余的枝丫落下来。
皇后素来提倡节俭,注重贤明的名声,此时未设地龙。冷风从外面吹进来,拂过苏廷的衣襟,他不由得咳了几声。
他朝前走了一步,提醒道:“娘娘……”
听到他的声音,皇后才回过神。
“三郎可是等久了?这是南边送来的白须朱砂梅,红梅都是深冬才放,这一株倒是开得早,花枝花萼都是极品……就是本宫的娘家人,都找不到让本宫这么称心的。”
“你过来看看。”
苏廷依言走上前去。
他两绺墨发垂在鬓边,半遮住眼睛。被这红梅衬托,更显得唇色如纸。
苏廷看着红梅的时候,眸里泛着浅浅的红,轻声道:“娘娘说的是,这花确实是开得极好,是南边才有的异种,想来送给娘娘的人,是用了大力气的。”
皇后笑道:“前两日柳太傅的夫人过来见我,陪本宫说了一会儿话。说是柳太傅近日从青州得了几盆梅花,知道本宫喜欢奇花异草,就送来了。三郎若是喜欢,宫里这里还有几盆。”
“说起来……柳太傅家的嫡女跟三郎从小定了婚约,这些年都没见过了。本宫倒是常常听辰儿说起,柳家的嫡女可谓是姿容妍丽,颇有几分元后当年的风采。”
苏廷闻言猛然朝皇后看去。
见到苏廷变了脸色,皇后心里有些嘲弄,面上笑道:“柳家夫人进宫,跟我说当年定娃娃亲的事,说是你跟柳家嫡女都年纪小,做不得数。现在十年过去了,你们都长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
她话音一转:“这几年来,你们也不过是见过寥寥几面,哪里来的感情?柳家嫡女喜欢的是刚健勇猛,沙场争功的硬朗男儿,而三郎却一直断不了汤药……”
苏廷如同被电击中一般,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紧紧攥着手。
他的指甲快要钻进血肉里。
柳家嫡女是元后在世时给他订的亲。这是元后给他留下的婚约,他们说了几句话,就想要退他的婚?
夺了他母后的命,要了他的太子位,退了他的婚,这些多的折辱还不够么?
竟敢如此。
竟敢如此!
苏廷深深低下了头,掩饰眼里的锋芒,那滚滚情绪都像岩浆一般。转瞬之间,他眼里的情绪又都被掩饰住,像极了一个敢怒不敢言的羸弱少年。
皇后瞧着他,心里有些想笑。
不管怎么样,他始终被她牢牢的把握,像棋子一样动弹不得。
苏廷微垂眼眸,话音平和下去:“娘娘说的是,儿臣这些年的身子是不太好,让娘娘忧心了。儿臣的婚事都凭娘娘做主,至于柳家嫡女嫁给谁,着实是不要紧。”
“一家有女百家求,柳家女如今名声大噪,至于儿臣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岂敢耽搁她?怪只怪儿臣的命不好,辜负人家的苦心,只盼她不被婚约拖累,能寻到一个好人家。”
皇后把他的神色收入眼底,笑道:“前几日她和柳家夫人一同入宫,确实出落的如花似玉,辰儿也是到了娶亲的年纪,这柳家女落落大方,温婉贤良,若是能给辰儿做太子妃,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她看向苏廷的眼睛,笑意盈盈:“三郎,你说呢?”
“这自然是极好的一桩事。”苏廷脸色白了白,自然而然的表现出一个不得不向弟弟祝福,又难掩愤怒的兄长:“只求皇弟能跟她两心相惜,地久天长,不失为一桩佳话。”
他眼角的愤怒和隐忍恰如其分。
像极了一个困于礼教,软和无力的少年。
皇后越看越觉得满意。
又说了几句话,皇后派人把这一盆花赏给苏廷,等到苏廷离去之后,她看着苏廷消失的方向,冷笑一声。
“还以为他有什么长进,不过是一点忍气吞声的本事罢了。辰儿的手段何止比他高明百倍。”
“不过是一个跟他娘一样的蠢人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话里的嘲讽之意一览无遗。
气氛一瞬间压抑起来,宫人们都装聋作哑,深深低下头。
苏廷出门之后。
他眼里像要喷薄怒火,捂住胸口,将喉咙里涌的血腥都咽下去,转瞬之间,恢复平静的模样。
只有阴沉的声音暴露他的心绪。
他道:“回昭纯宫。”
赵公公抬头望了一眼他的脸色,只是那一眼,就又慌张的埋下了头。
昭纯宫。
书房之中。
苏廷眼里都是阴暗,片刻之后,流露出一缕不符合年龄的阴狠,他眸光幽幽,像燃了一把燎原之火,能把一切焚烧殆尽。
“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他掀开一页古籍,喃喃出声。
这一切都会有所回报。
他把屈辱牢记在心,有朝一日……定要千倍百倍的讨回来。
半晌,苏廷朝赵公公道:“继续让人留意皇后的动向。”
赵公公忙不迭的点头。
苏廷瞥了一眼书页,又像是想到什么,沉声道:“还有新入宫的秀女,你派人好好看着,寻两个用得上的,扶持一把……”
“是。”
宫人将新衣和银丝炭都往朝云宫送去,司珍将这月的份例给了余清清。
余清清带着小贵子去太医院。
太医有品级之分,他们请的是一般太医,就是这样,也足足要了余清清二十两银子。余清清毫不吝啬的给了银两,还嘱咐多用一些好药,钱都算在她头上。
小主关心他们这些下人的死活……自己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般善良的主子。
一时之间,小贵子对余清清的看法变了。
余清清祖上三代都开医馆,从小跟着学习,她的父母总是叹息,说西医治标不治本,而中医溯本追源是正统。她家学渊博,从未见过古代的太医诊脉,如今有机会近距离观看,当然好奇。
古法的针灸推拿,还有一些草药的制法落到她眼里,都成了稀奇的东西。
等把太医请到宫里,她东问几句,西问几句,句句都说到点子上,那太医开始疑惑,后来连连拂须,对于她的见解投来叹服的目光。
等到太医走了之后,余清清把太医配的草药都察看了一遍,她亲自给纤云探脉,去柴房熬药,把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寻找最恰当的份量。
小贵子和纤云都受宠若惊。
小主从不说收买人心的话,但这般的身体力行,为他们去讨份例,请太医……
谁家主子这样对待宫人?
一时之间,他们望着余清清的背影,脸色都复杂起来。小贵子年纪小,怔怔望着余清清,忽然落了几滴泪。
余清清忙活了半天,一面是为纤云熬药,一面理清了原身的背景,原身的父亲曾在边疆带兵,原身在行伍间生长,学会一身武艺。
她健步如飞,走路都带风。
小贵子勤勤恳恳,收拾药草的时候,总要帮一把手。他们忙到用膳的时候,另一个伺候的宫女回来。
余清清和小贵子一起歇下来,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打扮俏丽的宫女走进来。
少女掀开门帘,眨巴眼睛看了他们两眼,轻快的走进来,绣花鞋落到地面的时候,一下就把整洁的地板弄脏了。
余清清想起来,这人叫飞星。
她是跟纤云一起到偏殿的,总是偷跑出去,想要巴结其他的贵人。原身性子耿直,虽然知道这些事,但因为她总说讨好卖乖的话,从未责罚她。
这偏殿里总共三个宫人,飞星常常借着由头偷懒,把重活都推给纤云。
飞星凑过来,和往常一样讨好卖乖,眯着眼笑:“这几日我去见了宫中的姐妹,给小主打探消息,说是这几日皇上总在御花园里赏花,若是小主能去那里逛逛,说不定就能……”
她说到这里,眼珠子转了转,其中的意思不用说也能明白。
如果是原身,说不准就被她蒙住了。
可余清清哪里摸不清她的路数。宫里那么多秀女,漂亮能争宠的多的去了,如果这消息是真的,那一定有很多人去争。
你想得到的别人哪里想不到?余清清真过去了才是死路一条,不止是同期的秀女,还有高位妃嫔,都派人盯着她们呢。
她把这话说给自己,是出自什么心思?
余清清看着飞星,眼里都是警惕。
飞星转了转眼珠,笑着往余清清身前凑:“这几日奴婢为小主打探消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听说宫里分了份例,奴婢的月银还没下来呢,小主您看……”
余清清眼里如冰雪一般的清明,后退一步,不动声色的避过去:“纤云病了之后,她的活计由你负责,洗衣添饭打扫院子一件都不准落下。还有……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抬眼看过去,尾音陡然一厉:“若是谁有攀龙附凤的野心,我第一个把她扔出宫里。我这里容不得的人,慎刑司总容得下!”
她的话雷霆一般响起来,飞星闻言猛然晃了晃,差点栽一个跟头。
眼前余清清的脸跟从前一样,目光却是锋利如刀,飞星被余清清看着,只觉得自己像赤身裸体站在雪地里,心思被看得清清楚楚。
她畏惧的低下头。
这些时日,小主一直都把自己看在眼里……
就等着一个敲打的时机呢!
第3章 求求小主饶过奴婢吧。
飞星瞧着余清清,眼里多了几分忌惮。
余清清没想那么多,她敲打了飞星一番,就回到了桌案边,戳着笔尖,在白纸写写划划,记着汤药的配方。
她没想过为难十几岁的姑娘。
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余清清就转了心思,琢磨着在偏殿里养一片药圃,制备一些抗风寒,提高免疫力的药丸。
小贵子年纪小,纤云身体弱,不能总让他们病蔫蔫的……她想起来,自家医馆里的益气丸能提高人的体质。要不查阅一些医书,自己按照古法做一些?
余清清想着,忽然停了笔,瞥了飞星两眼。
其实刚才的那一番话都是试探。
她没有摸清飞星的心思,只是顺着原身的记忆猜出来。而飞星不知道怎么了,接下来一眼都不敢瞧她,就像她是吃人的恶鬼一般……
余清清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
谁知飞星身子颤了颤,越发远离她了。
余清清:“……”
这能怪她吗?
飞星和纤云同住一间房,下人房的东边漏水刮风,她早就把自己的床挪到另一边,把纤云的床板和行李搁到东边。
纤云老实厚道,一直是默默忍下。
待到洗漱之后。
飞星上了床,犹疑的看向对面的纤云,问:这几天小主说什么了?对我的态度怪怪的,纤云,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有人在小主面前说我坏话?”
她自己心怀鬼胎,说话没底气,纤云冷漠的看她一眼,不动声色的划清界限:“小主心里比所有人都拎得清,一直都心里有数,你别在她面前显摆什么花花肠子,有些事情我不计较,不代表小主不计较。”
纤云想着飞星年纪小,虽然做事轻狂了些,一直很少说重话。飞星瞧了她两眼,见她说话这么肯定,心里惶恐起来:“小主真是吓人,若是她以后恼了我,可怎么办?我可不想以后的苦差事都是我来做……”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越发害怕余清清,一边说着一边偷瞧纤云,生怕她把自己以前偷的那些懒,背后说的怨言告诉余清清。
原身性子耿直,她以前说过不少原身的坏话,背后笑原身是不开窍的木头,活该让自己借着各种由头捞油水。
飞星朝周围看了一眼,目光突然落在太医给纤云开的药材。
她的心砰砰直跳。
如今宫规严密,各宫的娘娘请太医都要报备的,宫中男女之防甚为严密。小主既然关心纤云,那肯定是早就请了太医。
如果自己借口太医跟小主做了什么,是不是就能断绝小主得宠的可能?
宫中人情冷漠,谁会相信小主是为了一个宫女请太医呢?
他们宫里连月银都要发不起了!
……这种事,一向最容易借题发挥。
飞星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既然小主已经在心里记恨了自己,那自己何不先下手为强?
飞星收回了手,自顾自的抱紧了被子,蜷在被窝里。纤云以为她害怕,只叹了口气,低声安慰她几句,把蜡烛吹灭了。
一室重归黑暗。
而飞星坐在床角,嘴角挂了一丝阴惨惨的笑,没人发觉。
自此之后又是几日。
偏殿的外间有一个荒芜的花坛,余清清和小贵子把这些荒芜的花草都拔了,种上从太医院那里换来的草药根茎。
中药大多数是晒干的枯药,少有新鲜根茎。那日见过太医之后,余清清要了些可以栽种的种子。中医的学识包罗万象,从植株到昆虫鸟兽都有涉猎,那人见余清清说话间颇有学识,将随身的药种都给了她。
他们把药草种下去,捉虫除草,纤云心细一些,想到如今是深秋时节,找来藤条围了一圈篱笆,又找来一块绢布将篱笆围起来。
太阳出来的时候,药圃里一片绿意迎风簌簌,细碎的光点浮动……
是很美的风景。
这一日。
余清清一边用瓜瓢给绿苗浇水,一边观察它们的长势。
忽然门外传来响声。
小贵子一直注意外面的情况,听到消息回来禀报:“小主,是尚功局来了人,说是上次领的份例跟其他小主有些出入,叫小主过去一趟。”
余清清把瓜瓢放回去,看过去:“我上次去尚功局的时候,怎么没看见外面的人?”
“这……”
小贵子只是小太监,挠了挠头,不太确定的说:“大概这是另一批人吧,尚功局离我们宫这么远,平时很难打交道,所以奴才也认不出来……小主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