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为娘,为娘可算见到你了!”
余清清猝不及防的接住一个人,低头看过去,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妇人绾了头发,容长脸,柳叶眉,五官跟她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余清清问:“母亲?”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那妇人哭的更凶了些,又回头朝那厅中等待的男子看过去,眼里竟有一丝愤慨:“都是你,都是你,由着她入了宫里去。她的性子哪里能在那种地方活着,像那种吃人的地方,不知道经历多少折磨……”
“清清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啊,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张氏朝余望津看去,她一边说一边流泪,余望津面露不忍之色,看了余清清一眼,道:“清儿,你受苦了。”
余望津年纪跟张氏相仿,生得高大,有些文士之气。他张了张口,声音却是苦涩:“如今圣上多疑,但凡是之前建立功勋的人家,都是如我们这一般。你能回来必是有贵人相助,这很好……”
余望津一边说,一边难掩愧声,偏过头去。而余清清被他们的阵仗弄得怔了一怔,却是摇头。
“女儿在外未受什么苦楚,一切都很好。倒是父亲和母亲,因为女儿的安危衰老许多,这些都是女儿的错。”
余清清说的是实话。
圣旨一下,官宦家的女儿都要入宫。并非是余望津卖女求荣,原身肩负的,是一家人的安危。
原身原本可以抗旨不尊,私逃出宫,但是为了家人的安危而留下,便是为了这一份养育之情。
余清清在这里。
也不过是为了这一份养育恩情罢了。
曾经的原身为人木讷,而余清清在两人面前却是有理有据。说的话,做的事半点都挑不出错处,一时间两人看着余清清,有些迷惑起来。
这还是他们木讷莽撞的女儿吗?
竟是聪慧世故了很多……
张氏擦了擦眼泪,握着余清清的手,问余清清在宫里吃了什么苦头,比着家里又怎么样,余清清一五一十的回答,报喜不报忧。
而她觉得舒畅的事情,大多都跟苏廷有关,张氏听了之后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而余望津听了,却是担忧起来。
他深深的看着余清清,目光在余清清脸挪了一圈儿,不知道从何开口,余清清看出他的意图,敛衣起身,走到余望津身边。
余望津还未多说什么。
就见余清清先一步掀开衣摆,屈膝跪下来。她的脊背挺得笔直,比站着的人都要有风度。
“清清,你这是……”
余望津作势要扶起余清清,却见余清清不动声色的拨开了他伸来的手,她抬头朝两人看去,目光清清凌凌。
“父亲想说的,是女儿如今辅佐衡王,而衡王虽然助女儿回到燕州,但他自八岁被废太子,蛰伏多年,如今一朝显露峥嵘,必是要与其他人不死不休……”
她看向余望津和张氏,有些温和的笑了笑,那笑里尽是君子之风:“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父亲和母亲是担忧女儿吃苦,但女儿与衡王之间……非是父亲母亲想的这么简单。”
“女儿与衡王相伴这么多时日,他虽处境艰难,可是却一直有良善之心,试问这么多年的欺凌压迫,他却一直留良善之心,存青云之志,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印象里的三殿下……”
余清清说着,唇角抿出微微笑意,像是想到什么欣慰的事情。
“我从未见过这般的人,如同璞玉一般。他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是脾气坏,但坏些也好。他不留爪牙,又如何保护自己?”
余清清说着,轻轻笑出声。两人都震撼的看着她。
半晌,余望津长叹一声:“你终究是长大了,竟然有这般的觉悟……是为父跟不上你的脚步。”
“既然你真的长大了,就应该追求你自己要的东西。为父没法再拘束你……”余望津的目光中有失落,却更是欣慰。
张氏也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余清清。
这是她的女儿吗。
怎么如此沉稳,如此有气度。
是了,如今她的女儿协助衡王殿下大破北戎,亲手斩下北戎大将的头颅,又深受衡王信赖,在衡王休养之际,替衡王主事……
这是她的女儿。
她早已长大了,羽翼丰满起来,所做的事情远远超过他们……
张氏愣愣看着,却见余清清站起身来。张氏擦了擦眼角,才发现自己笑着流出了眼泪。余清清掏出了一块手帕给她擦眼泪。身边的余望津也是目光复杂的看过来。
一时间,一家三口陷入了无声的静默。
余清清给张氏擦了眼泪,回过头,却见苏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门边,少年长身玉立,身穿锦袍玉带,眉目清冷,竟是朝他们看过来。
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苏廷的眼里露出些许怔然,些许触动,注意到余清清的目光之后,他飞快的别过脸,眼角添了些赧然。
“余将军劳苦功高,在此次平阳关一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将军过来探望本王,本王自然要前来相迎,以显示对功臣的敬意……”
苏廷看着余望津夫妇,脸色冷静克制,而目光却止不住的朝余清清看去。
“此次将功劳禀告上去……不知你要什么赏赐?”他说着,眼角的那一丝赧然更多,却是扭过了脸。
显然这句话是对余清清说的了。
“三殿下无忧无虑,无病无痛,这算是我的愿望吗?”余清清看着苏廷,轻轻笑笑,又道:“这一份赏赐,想必是三殿下才能给我了。”
苏廷闻言,耳廓又有些红了。
第36章 她,轻薄了他。
苏廷的面色有些微红, 微微偏头,遮掩那一丝赧然。他朝在场的余家夫妇看过去,一时余家夫妇都诧异起来。
衡王殿下位高权重, 而行事阴狠,人人都知他治军严厉。人人也知他为人阴鸷, 杀伐果断?
军士们狂热崇拜苏廷,愿意为之效死。而他们这些人却是知道苏廷的残酷,因此看到苏廷出现在这里,心里都紧了一紧。
就在这一片沉默里。
余清清眼里落了些微笑意,为苏廷介绍起来:“殿下不必拘谨。这是我的父亲,之前曾与殿下见过面,曾经在军中领官职, 剿灭黄杨山, 长青山的匪患。而这位是我的母亲, 都是可亲可信之人。”
“殿下若是想说什么, 直言无妨。”
余清清说着,把苏廷引到桌边坐下来。张氏过来的时候为余清清炖了甜汤, 炖盅里飘着香味。
她为苏廷盛了一碗。
苏廷想起来,少年时候孝贤皇后曾经为他下厨, 这味道绵长悠远,让他想起了小时候。
他眼里露出一分怔然。
余清清给他递了汤匙,他不自觉的抓紧余清清的手腕,余清清抬头望过来, 他摇头, 没说什么。
“殿下怎么了?”
“无妨。”苏廷又松了手。
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一时间重回和乐融融的气氛,苏廷轻轻品尝,抿了一口点评道:“清香四溢, 鲜美甘醇。虽不如宫中御厨一般精细,但很是独到。”
衡王殿下自来矜贵,张氏生怕他不满意,而今一听到这样的点评,骤然欣喜起来,笑着看过去。
“这是我家的家传秘方,煮起来有些麻烦,若是殿下喜欢,那我稍会儿便和府上的厨子说。”
苏廷闻言看了余清清一眼,见余清清神色自然,才抿了抿唇,道:“既然夫人有这样的好意,那本王便收下了。”
他说着,却是放下炖盅,朝两人看过去。
“清清在本王身边过得很好,二老不必多心。”
苏廷的目光中含着些微锋锐,而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温和起来。余望津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却见苏廷朝门边看去。
侍卫奉上两份锦盒。
他们一下就惊呆了。
左边的锦盒里露出一角,装着的是银麟甲,西南苗疆所贡细蛇藤所制,水火不侵,刀枪不能入,十年方能得一件背甲。
右边的锦盒里飘散淡淡香气,装的是大食国香药,疏沦五藏,清身益气,只有大食国的贵族能用。居然轻易给他们……
余望津虽然被人看重,但说到底只是一个五品武将,他想不通,苏廷为什么为自己一家精心准备这礼物?
而且根本不是随便送送。
这是送在他们的心坎上……
余望津正要躬身谢恩,却见苏廷朝赵公公看了一眼,赵公公连忙过去扶住他,笑道:“余将军请起吧。余姑娘一心辅佐殿下,为殿下出生入死,不管殿下送你们什么,都是应得的。”
“殿下与姑娘的深情厚谊,这些俗物岂能及得上半分?将军跟夫人坦然收下便是,若是不收下,才是对殿下的不敬呢。”
这一番话下来,赵公公始终笑吟吟的,等到最后,显露一点恩威并施的架势。余望津不敢再说什么,收下厚礼,而看向苏廷的目光,却是渐渐变了……
衡王之所以对自己一家另眼相待,只有一个可能。
是了,传言他跟清清一直都是形影不离,情谊深厚。
听闻有次衡王被围,是清清单人一骑一枪,杀入重围,所有人都说她犹如浴血修罗,无人能近她的身。
更听闻清清曾经为了他,夜袭千里伏杀北戎的莫浩王,披霜乘夜带着血腥味归来。军营之中人人都知道她的地位与苏廷一般,无人敢说她半句坏话。
余望津想起军中的传言,心里有了定论,至于张氏朝余清清和苏廷看去,眼里露出一丝恍惚,她一直都以为,自家的女儿木讷,没想到竟能与衡王殿下生出情愫……
她虽然对朝中局势看不清楚,可看自家的女儿却是看得清楚,他们余家没有子嗣,便都想着余清清来传承香火,余清清一直木讷……
谁知道能得到衡王的喜爱?
张氏想到这里,怔了怔,等到余望津叫她好几次,她才回过神来。
等到余清清送别他们的时候。
张氏眼泪多,又是扑到余清清的怀里,絮絮叨叨了好多话,而余望津一向沉稳持重,沉默半刻,拍了拍余清清的肩膀。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寄托期望:“你能有今日的见识和能力,我和你的娘亲都很高兴。为父不求你能做多大的事业,只求你能平安……”
一时絮絮叨叨,都说了许多话。余清清好言好语的安慰良久,才让两人安心离去。等她一回头,却是看见等候在旁边的苏廷。
她朝苏廷走过去。
“老人家的话都多,爱絮叨,可是让你等久了?”
她的话带着微微的戏谑,带着笑意,而苏廷摇了摇头,道:“算不上絮叨……”
他顿了顿,又道:“两位长辈都很在意你,他们说的话,无不都是为你着想。是真心想念你。”
余清清眨了眨眼睛,苏廷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余清清唇边的笑意却更多了些。
“以后这样的善意,殿下也可以领教到。他们都是好心的老人家,无论是对我,还是对殿下……都是一般的心意。”
她直直看向苏廷的眼睛,眼中仿佛有灼灼光华:“今日一见,父亲和母亲都很是喜欢殿下,若是殿下喜欢母亲的手艺,直说便是,我跟随家母学得几分,若是殿下欢喜……荣幸之至。”
……
苏廷见了余清清的父母,等到回去之后,攥了攥手,心里划过一丝悸动。
时下的人都认为女子嫁出去之后,便是泼出去的水,余清清一家却是例外。她的家庭背景早就都写在一本薄薄的册子里,细致的呈给苏廷。
他一页页翻过去。
张氏曾经与余望津一起率军作战,伤了身子,自此再无所出,余望津始终未曾纳妾。而余清清性子坚毅,他们如男儿一般教养她。
这便是他喜欢的女子。
苏廷想到这里,又看向另一边的名册,点点黑红连线的地图里,勾画出几个地点,又写了密密麻麻的人名。
他的眉眼里露出锋锐冷意。
“北戎人虽然退出中原,回到广阔塞北,但他们狼子野心,假以时日,必定还会攻打回来……”
他看着这地图的形势,又看着名册间的字字行行,心里形成一个猜想。自上次战役之后,北戎人就被打退了,他们失去曾经的骄狂,却学会谨慎。
他们不敢再南下随意劫掠,却还是觊觎着富庶的大雍,派出奸细潜入大雍之中……这些名册便是证明。
如何对付这些人?
敌暗我明,不如引蛇出洞……
这几日余清清都去往军营之中,操练军中的将士,而这一日从军营回来的时候,却看见了赵公公朝自己走过来。
“清清姑娘,殿下这几日的伤一直没有治好,那药方不知为何失了效用,竟是又复发了……”
赵公公看向余清清,双眸急切:“还请清清姑娘快些跟我前去吧。”
余清清去了苏廷住的院落。
两边的门紧紧关着,侍女都早早退下去,除了几个伺候的小太监之外,空无一人。
室内阴暗重重,厚厚的帐幔垂下来。像极了昭纯宫的情形。
她一步步走过去。
苏廷正襟危坐,冷汗一滴滴留下来,半点没吭声。赵公公为她扯开帐幔,光渗进去的时候,苏廷抬起头,双眸露出凌厉之色。
看清是她的时候,他的眼神重归清澈。
他朝旁边看了一眼。
其他人都纷纷退了下去。
苏廷眼下是沉重的阴醫,唇角因为痛苦,紧紧抿着。苏廷浅浅褪了一层衣衫,他的箭伤在右胸的位置,伤口暴露在空气里。
他咬了咬牙,似乎是经由千辛万苦,才说出一句话。
“你……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