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瑢知道,她这一番急病发作,其实不仅仅是对宋清儿的怜惜,还有对这个宫廷的厌恶,以及这段日子躲藏承受的心理压力,一次激发出来。
德妃继续道:“此事你也无能为力,将来若有机会,多祭奠她几次,也就罢了。”
祭奠有什么用,人死了又享用不到。魏瑢咬着牙,“我只是不平,不甘,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德妃低头看去,她洁白的贝齿咬着唇,小脸煞白,泪光涌动。说着委屈的话语,偏偏眼中全是光亮。
她叹了一口气,“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世道如此。这世间事情,终究逃不过无奈二字。”
“我不服气,明明错的人是皇上,是他将满宫妇孺之辈抛在京城。回头却又责备这些人。”魏瑢语调愤慨。
明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却置之不理。
放松他为恶也就罢了,帝王之道,为了大局,牺牲弱小也无所谓。但回过头来,却又对这些被欺凌的弱小施加更残酷的迫害。仿佛这些人丢了他的脸面。
这种行为,魏瑢只觉得恶心,原本对康熙还有些帝王滤镜,此时破碎地一塌糊涂。
她知道,在康熙甚至德妃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心中,宋清儿这些人的性命是真的不值钱,哪年宫里不死上几个啊?自己郁闷病死的,被人坑害弄死的,都懒得追究。
就像是笼子里的鸟儿。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还有新的。
德妃只能沉默以对。
她是何等聪慧通透之人,立刻看出,魏瑢的控诉,是直指康熙。
德妃有着两世记忆,比旁人更明白大阿哥在后宫的那些龌龊事儿,宋清儿这几个,未必都是被他沾染过了,有的只是察觉了此事,所以灭口罢了。其实在大阿哥淫威之下,这些弱女子也是身不由己。
君王无情,康熙其实是个无情的人,偏偏又特别喜欢经营仁义宽德的名声。
从这点儿来讲,反而是她那个好儿子更爽利些,至少他厌烦了,就不会去虚伪矫饰,非要当什么圣德明君。
魏瑢无比地怀念后世,相比起这个冷酷尊卑的世界,那真是天堂一般温暖的地方了。
德妃叹了一口气,抬手按在魏瑢的额头上,柔润的发丝触感,她揉了揉。
“别难过了,反正你明日就要走了。”乌雅氏的当家夫人明日入宫给德妃请安,因为她次女即将成亲,德妃早早备好了几样大件儿的屏风等物给侄女添妆,七八个大箱子,正好让她借机出去。
魏瑢抱紧了杯子,低下头,“奴婢明白,不会做出糊涂事儿的。劳烦娘娘来这里费心了。”
她明白,德妃过来,不仅是关心她的身体,更是生怕她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坏了出宫计划。她当然不可能那么幼稚。
幸而,这个冷酷的地方,她明日就能离开了。
***
从小屋出来,外头阳光正好,照着满地盛开的花木。
德妃放缓了脚步,她明日是能离开这里了,但自己却又要在数年之后,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牢笼里头。
想到那眼神中的光芒,德妃叹了一口气。竟然有些不忍心了。
两世为人,竟然会生出怜悯的情绪来。
回了永和宫,
偏殿东头的角落,青石板上,秋意还跪在那里,眼圈泛红。
德妃平淡地瞥了一眼,回了殿内。
进了内殿,管嬷嬷迎上来,笑道:“娘娘,刚刚李公公来传话,皇上召您去乾清宫伴驾呢。”
德妃伴驾是常态,并没有那等小妃嫔的诚惶诚恐。
坐在梳妆台前,她不紧不慢地梳妆整齐,顺口吩咐道,“外头秋意等到了时辰,就让她起来吧。”
换了衣裳,又转头吩咐管嬷嬷,“另外,今秋有一批放出去的宫女名额是吧,将她的名字添上。”
虽然大清后宫的规矩,宫女要满二十五岁才放出去,但偶尔也有报病弱痼疾提前几年的。
这算是她给这丫头最后的仁慈了。也看在她没有真干出什么蠢事的份儿上。
管嬷嬷低头领命。
德妃出了永和宫,登上轿辇,去了乾清宫。
***
养心殿内,康熙坐在桌案边上,提笔写着一本奏折。
德妃安静地立在旁边,替他研墨。
红袖添香,两人之间有种沉静和谐的气氛。
梁九功趁着入殿奉茶的功夫看了一眼,就命等在外头端着绿头牌的宫人退下了,这光景,今晚肯定是德妃娘娘侍寝了。
一口气批阅完,康熙揉着额头,茶水恰到好处地奉了上来。
康熙接过抿了一口,香醇甘甜,不禁笑道:“还是你最知道朕啊。”
“皇上过誉了。”德妃笑容温婉。
康熙最赞赏的就是德妃这般宠辱不惊的性子,这些年他看得清楚,四妃虽说平起平坐,但惠妃太过功利,荣妃性格庸碌,宜妃的爽利性子虽好,却不够缜密心细。唯有德妃事事从容,进退得宜,最让他满意贴心。
在她身边,有种在其余妃嫔身上都没有的安宁祥和。康熙有时候会想,民间所称的老夫老妻,大概就是如此了。
到了这个年龄,膝下皇子又多,康熙已经不准备再册封皇后了,将来的后宫,就交给德妃主持,荣妃和宜妃辅佐吧。德妃可以先提为贵妃俸禄,等过段日子再正式晋封。
两人说着闲话。
梁九功进来,禀报道:“皇上之前派去调查的人已经有了消息。”
“康熙提起精神,如何?”
“之前大阿哥在长春宫伪装放火之后,那魏常在提前警醒,竟然逃走了……”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德妃目光收紧。
第74章
“……所以奴才等揣测, 魏常在应该还隐藏在宫中,高鼓等人当时搜查了周边宫室,因为不好大张旗鼓搜查, 才迟迟未找到人。”梁九功继续说着。
康熙蹙眉, “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魏氏找到。”
又转头看向德妃, 温声道, “如今你主理宫务,也多费心些,这桩事非常要紧。”
德妃垂下目光,“不知皇上寻找这魏氏,是何缘故。”
康熙叹了一口气,“胤褆那个孽畜曾经跟漠北的策妄阿拉布坦有密约, 想要勾结作乱。这魏氏生得酷似策妄的亡妻,也不知为何,被他见过一面,就认定了是其亡妻转世,惦念不忘。所以那孽畜趁着朕不在京城, 下手伪造其身亡的假象, 想要将其掳掠出宫, 送给策妄为礼物。”
“策妄其实早已经投效于朕,开出了同样的条件。”
早在探查到大阿哥跟噶尔丹有勾结之后,康熙就顺藤摸瓜查到了策妄这条线索。
大阿哥能比太子开出更高的代价让策妄心动,那么身为皇帝的康熙, 自然能给出比大阿哥更丰厚的承诺了。
所以策妄明面上与大阿哥眉来眼去, 实际上真正的后台却是康熙。
康熙无奈地摇头,被外人觊觎后宫妃嫔,这件事细说起来, 是折损他脸面,但一来魏氏并未承宠过,二来她如今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了,正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策妄此人甚是重要,他比噶尔丹识时务,已经答应对我大清俯首称臣。”
北方辽阔的草原,大清不可能完全征服,直接统治。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巨大,而且得不偿失。所以有一个识时务、肯低头的统治者,是最好不过的。
“此人是个情种,对亡妻情深义重,既然他认定了魏氏是其亡妻转世,正好借此联姻,将来我大清也可在准格尔汗国插下一枚棋子。”
德妃一颗心直沉下去,心念电闪,最终暗暗叹了一口气。
对着康熙,她露出得体的笑容,“皇上容禀,此事臣妾知晓,不必梁总管费力了。”
***
这天傍晚,魏瑢起身开始收拾小屋里的东西。
歇息了大半日,她虽然还发着热,但体力好了很多。
按照约定,自己明早就要离开这个皇宫了。
德妃已经安排好,明天直接去乌雅家府邸。
她只简单收拾了两件干净小衣裳,其他的东西没法拿走也就算了,只是这一柜子的书有些可惜,好几本自己都批注了。要不等出宫之后委托胤禛……
算了,还是先保持距离的好,魏瑢苦笑着摇头。
将目光从那一排书上挪开。
脚边传来小狗的叫声,魏瑢低头看去,小白狗正围在它脚边,用鼻子蹭她的小鞋子。
养了两个月,这小狗崽大了一圈。
明明是十四阿哥的狗,那小子之后只来过一次,就再也不见人影,不知道是被德妃禁止了,还是他对小狗没了兴趣。回想那次他跟小狗乐颠颠玩着的模样,应该还是前者吧。
不过等自己离开就好了,德妃也不用时刻紧张着自己这颗定时、炸、弹了。
她俯身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等明天你真正的主人就会过来接你了,他是个好孩子,将来你跟着他一起长大,说不定会变成大将军狗。”
小狗似懂非懂地叫了两声。
这时,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魏瑢没来得及起身,房门就被推开。
魏瑢一眼望去,瞬间如坠冰窖。
站在最前头的是梁九功,望着魏瑢满脸惊喜:“魏常在果然在这里。”
魏瑢只觉得浑身发冷,几乎晕厥过去。
梁九功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太监,德妃身边的管嬷嬷站在旁边,满脸复杂。
是她出卖了自己?
不对,要出卖早出卖了,再说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梁九功目光在房内溜了一圈,笑道:“这等简陋所在,委屈常在了。赶紧跟我走吧。”
魏瑢扶着门框,面无表情。
管嬷嬷躬身道:“梁总管且慢,魏主子如今妆容不整,若是面见皇上只怕失礼,不如我等先为其梳洗打扮,再随你前去。”
梁九功想想也是,点头道,“那就交给嬷嬷了。”
管嬷嬷点头,上前拉住魏瑢的手,“主子请随我来吧。”
魏瑢心乱如麻,也只能跟着她出了木屋。
夜风清凉,吹在魏瑢身上遍体生寒,本以为能脱离桎梏,转眼间又身陷牢笼。
管嬷嬷看着她脸色,原本她一直觉得这人是个累赘的。此时看着她脸色苍白的模样,不由都起了三分同情。
她带着魏瑢一路进了永和宫,到了正殿,看到了预料之中的德妃。
德妃抬手示意,管嬷嬷躬身退了下去。
“今次是本宫对不住你了。”德妃叹息着,开门见山,将之前在康熙那边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她说的时候,也觉得此事离奇诡异,魏瑢怎么会凑巧与那策妄前妻生得酷似呢,就算酷似,那策妄又是如何见到她的?明明一个是外邦使节,一个是深宫妃嫔。
魏瑢比她更震惊,之前她就推测大阿哥想要抓自己与策妄有关,她以为是哪里露馅儿了让大阿哥怀疑自己是那个“幽魂”。但听德妃的说法,竟然是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巧合。
自己和策妄前妻生得容貌酷似?
这也太巧了吧!
“此事也是命。”德妃苦笑,魏瑢对她来说,本有大用的。但看康熙的态度,对魏瑢势在必得。而康熙对朝政的掌控能力,不是大阿哥之流能比的。她收留魏瑢的过程又不是无迹可寻。只要细查,肯定会查到永和宫头上。
德妃别无选择,只能出卖她了。
魏瑢回过神来,郑重行礼,“娘娘肯收留我这么久,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此番是情非得已,奴婢绝无怨怼。”
她知道德妃的难处,这件事根本别无选择。
德妃颔首:“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可以说说。”
魏瑢知道这是德妃给自己的补偿,她想了想,低声道:“娘娘厚恩,我本无所求,只是想起以前身边的两个宫女,如今都在浣衣局充当苦役,倘若娘娘有机会,能否援手一二。”
“此事容易,她们本就是你的宫女,改日我将人调回你身边就好。”
魏瑢惊喜,她原本以为,自己从妃嫔转变身份,太过敏感,康熙不会同意原本的旧人留在身边。
“倘若是联姻近处,自然不能落下蛛丝马迹,准格尔远在千里之外,消息闭塞,些许人手也无所谓了。”德妃平淡地道。
魏瑢再次道:“娘娘深恩,无以为报。”
德妃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道,“其实你不必感恩,我收留你,本就是有所求。”
魏瑢一怔,抬头望向德妃。
她目光澄澈,带着些微遗憾。
魏瑢笑了,“纵然娘娘有所求,如今救下我,总是受益良多。”
德妃在她身上有盘算,她大概能感觉到,尤其康熙回朝之后,连胤禛都试探过她是否要回归原来的妃嫔身份,德妃却一次也没有问过,强势地给她安排了出宫的路径。
虽然不知她为什么这么帮助自己,魏瑢依然感激。
这几个月的隐居生活,是她在宫中难得的清闲时光,有胤禛,有小狗,有清闲自在,还有出宫的希望。
很快,宫女入内,带着魏瑢下去梳洗妆容了。
望着她的背影,德妃眸中有怜惜,也有失望。
“是个好孩子,可惜了……”旋即自嘲地摇摇头,就算落在自己手上,不也是一枚棋子?如今变成皇帝的棋子罢了。
***
魏瑢木然坐在梳妆台边,管嬷嬷领着两个小宫女忙碌着,不久就收拾妥当。
铜镜中倒映出窈窕秀丽的身影,雅致的橘粉色旗装,精致的珍珠发簪和点翠钗,她又变回了那个娇俏可人的魏常在。
因为发热,她脸颊泛红,反而更添一份柔弱风情。
出门就看到梁九功已经等候着了,旁边还专门备了一顶小轿。
魏瑢登上,不久就到了乾清宫。
下了轿,却没有直接去见康熙,而是被领去偏殿,一个胡子花白的太医等候在那里。
“听闻常在身体不适,准备周全了些。”梁九功笑道。
魏瑢安心伸出手腕,由太医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