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冬了。今冬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些,簌簌洒落在房檐上,庭院中。
某人的执念,却比魏瑢想的还要执着。
这天夜晚,听着外头静至极处的落雪声,魏瑢在书房里写了两张字。觉得困意上来,她收好笔墨,准备去睡觉。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转身看去,一个黑影从身边的窗户翻入,落在地上。
魏瑢正要惊呼,对方冲上来捂住她嘴巴,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是我。”
是胤禛!
魏瑢抬头惊讶地看向他。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勾勒着熟悉的清隽容颜,他肩上还带着雪花,甚至结了些冰,看模样是在外头耽搁了好些时候。
胤禛转身关上窗户,隔绝了寒风。
魏瑢本来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转念一想,这长春宫的戒备也称不上森严。
关上窗户,胤禛才板着脸问她:“为什么不赴约?”
魏瑢有点儿心虚,他几次应该都过去了吧,会不会等了很久?
还是说清楚的好。
她挪开视线,“去了又能如何?”
“去商议离开宫中的路线。”胤禛言简意赅回道。
“这不可能!”魏瑢直接否认。
她瞪了胤禛一眼,不要异想天开好不好,自己逃走了,这宫里头扔下的烂摊子谁来负责。
他是这种感情用事的人吗?难道历史上所谓冷静沉着的表象都是装出来的。
胤禛笑了,声音轻缓:“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让你逃离,当然是准备了万全的计划。”
胤禛冷静地将自己的布局说了出来,
“我找到了一个与你容貌酷似的女子,等到将来出嫁,按规矩是要从郭络罗氏的府邸发嫁的,可以从中调换。”靠着她隐身的术法,很容易就完成了。
其实那女子还是当初大阿哥的属下找到的,本来想送给策妄当做礼物,后来有了魏瑢这个更好的借口,就没有送出手。直亲王府抄家后,她被当做官奴发卖,落入胤禛手中。
反正策妄所贪恋的,不过是酷似的容貌。他并不熟悉魏瑢本人,换了一个人也发现不了。
说实话,听完胤禛的计划,魏瑢真的心动了一瞬间,但很快否定这个计划。
一个从未经历过宫廷的陌生女子,要欺瞒策妄一时可以,欺瞒一辈子太难了。
一旦策妄发现被欺瞒,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最糟糕的莫过于两国再开战事。
还有魏瑢也放不下玉福这些人。
“就算你亲自嫁过去,他也迟早察觉到你并不是他的亡妻。”胤禛说道。
“察觉到就察觉到,我本来就不是啊。”魏瑢理所应当地道。
胤禛被她说得无语。
目光垂下,半响,突然道:“我并不介意。”
魏瑢:“啊?”
“你担心后果承受不起,无非三种原因,一者,惧两国再开战事,二者,恐连累你的家人,三者,怕折损我的前程。
前者,策妄为人野心勃勃,无论是否有你,将来只怕也会重新反背朝廷,只要朝廷兵马强盛,自然不惧。其二,策妄就算发现人是假的,发来文书,朝廷相隔千里无法验证,只会以为他寻衅滋事,也就不可能牵连家人。至于最后,所谓的前程……我并不介意。”
胤禛语调平静,条理清楚,逐一把得失说了个明白。
魏瑢目瞪口呆,这就是跟理科生谈恋爱的感觉吗?
好吧,她承认,第一条和第二条都被他说服了。但是第三条。
所谓的不介意!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折损的前程是什么!
胤禛继续说着,“还记得我们曾经在桥上说过的话吗?你曾经问过我,如果遇到同策妄相同的困境,在心系之人和前程地位之中择其一。我那时候的回答,如今仍然不变。”
他声音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些柔软的恳求。
魏瑢心神颤动,险些答应下来。
但最终还是硬起心肠。
“你说得很好,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决定留在宫中。这些日子多谢你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转过身去,胤禛一把抓住她手臂。
“不行,我不准!”
魏瑢:……
她简直头疼了,未来的雍正皇帝有这么偏执恋爱脑吗,他是个冷清的人,应该比自己更理智更隐忍才对。
她偏过头不看他,明确地昭示着自己的拒绝。
胤禛怔怔望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低声道:“你真是心狠。”
魏瑢转头看去,正对上他深沉幽怨的目光。
那目光落在魏瑢心头,只觉一阵恍惚。
回过神来,胤禛已经离开了。
魏瑢神不守舍地走到桌边坐下来。
半响,她苦笑着摇头。
谁让自己是郭络罗魏瑢,而不是钮钴禄魏瑢呢。
其实拒绝胤禛,不仅是生怕危及到他的皇位,更是因为内心深处对未来的恐惧。
真嫁给他,将来他当了皇帝,三宫六院,自己怎么办?与其让这份心动在遥远的未来,变成某种不堪的回忆,反不如留住这份美好的念想。
去了准格尔汗国,虽然也是帝王后宫,但没有感情,反而没什么心理负担了,当好白月光替身就行。
从这种角度,她真的是个心狠的人。
***
长春宫西边的小树林里。
小盛子简直担心的要跳河。
度日如年地等待着,终于熬到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眼看着四阿哥脸色比地上的冰雪还要难看,小盛子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对魏常在变成了郭络罗格格这件事儿,虽然四阿哥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但交代下来的种种布置,小盛子隐约能猜到他的计划。
老天爷庇佑啊,幸好魏常在拒绝了!
实话实说,像魏常在那么好的一个人,还救过自己的性命,要去那种蛮荒地方和亲,小盛子也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但这是皇帝的旨意啊。敢从中动手脚,一个不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幸好魏常在深明大义,拒绝了主子。
正主儿都不愿意,四阿哥应该也放弃了吧。小盛子暗暗祈祷着。
进了树林,胤禛放缓步伐,转头望去,雪花纷纷,很快淹没了踩出的脚印。
自己今日所做作为,几乎是之前十几年人生不敢想象的,然而事到临头,就这么轻而易举干出来了。
胤禛遥望着天边,目光穿透纷飞的雪花,
策妄阿拉布坦是明年三月份到京城……
既然她不愿意,只能从这个方向下手了。
心头始终蒙着一层阴影,
他是个笃信轮回的人,她和策妄的妻子……真的没有任何联系吗?
***
入冬之后下了几场雪,转眼就到了年关。
对大阿哥胤褆的审讯也告终了,康熙将整个差事委派给了三阿哥胤祉,胤祉不负期望,历时数月,将大阿哥的党羽心腹细细审讯了个遍,巨细无遗,都查了个水落石出。
自从回朝之后,三阿哥在朝中表现日渐亮眼。不仅审理大阿哥乱政一案干净漂亮,又参与编撰前朝典籍,上个月还平定了京城南部的一伙聚众作乱的盗匪。
朝臣提起,都要赞一句文武双全。
康熙最近也格外看重这个优秀的儿子,屡次夸赞。
这让太子格外不爽。
魏瑢身在长春宫,偶尔听闻宫人谈起这些,心里头明白。
康熙扶持三阿哥,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不想让太子势大。
帝王心术,随着自身的衰老,对年富力强的儿子会越来越忌惮。
哪怕太子的势力是他一手缔造的。
以前有大阿哥与太子抗衡,康熙可以高枕无忧,如今大阿哥到了台,只能在剩下的儿子中重新扶持一个了。
有皇位这个金灿灿的胡萝卜吊在前头,三阿哥未必没有更进一步的心思。
这一日,胤祉觐见,再说起大阿哥的案件后续,将审理出的一桩奇事禀报上来。
“这宫中有阴祟,而且应在魏氏身上?”康熙语调中满是难以置信。
那孽畜把持宫廷的时候,想要掳掠魏氏送给策妄,之后因为魏氏被德妃收容,一直没找到,还专门找了些僧人来搜索。康熙后来听说此事,只当是那个孽畜鬼迷心窍了,并未多想。
三阿哥解释道,“此番讯问逆贼的心腹,据说胤褆认定了魏氏能化为肉眼不可见的灵体,在宫中飘荡游走,常人难寻。所以才寻了佛门中人来搜查。”
三阿哥并不知道魏瑢没死,这件事比起大阿哥的其余党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拖到现在才禀报上来。
康熙目光凝重起来。
他是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魏氏倘若真有什么秘密……她是准备嫁去外邦和亲的,准格尔如今虽然平定了,依然是心腹之患。
第78章
康熙本想着将人传过来仔细问问, 可没来得及,自己先病倒了。
年节将近,他去天坛祭祖, 感染风寒, 回来路上就发起了热, 咳嗽不止。
诸皇子和主位娘娘都入内侍疾。
太子尤其恭谨, 衣不解带,彻夜不眠。
甚至为了让康熙早日恢复,想出了割肉疗伤的法子。虽然被康熙听闻之后制止了,依然被朝野上下一片赞颂。
身在长春宫的魏瑢当然不知道这些。
这一日侍疾完毕,返回了东宫,太子筋疲力尽瘫软在椅子上, 四五个服侍的宫人立刻上前服侍。
两个太监赶紧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
小宫女捧着茶盏,直接送到太子唇边。
太子闭着眼睛喝了两口,等疲乏稍缓,抬了抬手。
众人立刻退了下去。
太子无精打采地开口:“孤这些日子真累得够呛, 再这么下去, 皇阿玛还没怎么着, 孤就先倒了。”
幕僚连忙安慰着:“殿下这几日的孝心,无论皇上,还是朝野内外都看在眼中,谁不夸赞您孝感动天呢。”
几个幕僚轮番拍着马屁。
太子烦躁才稍稍缓解, 让他们也退下了。
空无一人的书房里, 太子望着外头黑漆漆的天色,等用过晚膳,还得再过去尽孝心。
还不能不去, 不去就是将场子让给别人。
想起白天时候在皇阿玛床前三阿哥的那副关怀备至,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模样,太子一阵犯恶心。
偏偏皇阿玛最近特别吃他那一套。
自己这是要熬到什么时候啊。要是皇阿玛这次一病死了就好了!
倏然,这个念头钻入脑海,太子身体颤抖。
他情不自禁转头看向四周,确定无人,才渐渐放松下来。
不禁自嘲地笑了,果然还是大阿哥够狠啊!
无毒不丈夫!
自己纵然生出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罢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休养大半个月之后,康熙这一病才有了起色。
转眼就是年夜。
宫中照例备下宴席。这一年从前朝到后宫都发生了太多事情,很多旧面孔消失,但宴席依然热闹欢喜。
尤其年前康熙分封了诸位阿哥,又在后宫晋封了不少妃嫔位份,密贵人正式列位六嫔之一,填补了僖嫔身亡留下的空缺。其他晋封的都是些贵人常在之流。
高位的妃嫔只有德妃晋位贵妃,宜妃和荣妃虽然没有晋封,但都得了隆重的赏赐,再加上儿子得了晋封,比什么都实惠,所以人人喜气洋洋。
酒宴过半,康熙退席更衣。
出来看到外头簌簌落雪,一时兴起,往外头走去。
梁九功连忙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跟着。
往东走了不久,就见一座拱桥,伫立在河面上,桥中央的小隔间里灯光昏暗。
康熙突然记起,似乎就是在这座桥上,遇到了宋氏和魏氏。两人一个娇憨天真,一个明媚甜美,环肥燕瘦,各有芬芳。
想到了魏瑢,便想起前段日子三阿哥对他说的那件事。
胤禔那个孽畜,一心认定了魏氏是什么妖魔之流。他虽然不完全相信,但还是存着些疑惑。
念头上来,他转头吩咐道:“去将魏氏给朕叫来,悄悄的过去。”
魏瑢如今身份特殊,不好被外人瞧见,梁九功亲自领着两个小太监,往长春宫走去。
康熙又屏退了跟随的侍卫,独自拾级而上,进了凉亭。
目光落在扶手栏杆上,记得那两个丫头,就是在这里雕琢了雪人的。那个酷似自己的雪人,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时宋氏和魏氏两人何其天真娇美,谁料到数年之后,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康熙慨叹着,幸而开春又有选秀,不知是否会有真正的佳人进来。
正沉思着,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皇阿玛,您怎么在这里?”
转头看去,是三阿哥胤祉站在桥下。
胤祉匆匆上来,见康熙衣裳不厚,满脸关切地道:“皇阿玛,您风寒刚刚痊愈,怎么能在这里吹冷风呢?”
一边说着,将自己披着的斗篷匆匆脱下来,双手捧着奉上,躬身道:“儿子僭越,衣裳简陋,请皇阿玛暂且用用,儿子回头叫梁总管送来合适的。”
其实康熙里头穿着两层羊绒的内衫,并不觉得冷,但儿子表达孝心,他也安心领受了。
胤祉亲手替他披上,一边关切地道:“伺候的人怎么都不在呢,天寒地冻,河上风大,皇阿玛不如早些回去吧。”
康熙点点头,嘉许道,“你有心了。”又道,“朕在这里想些事情,才让他们退到一边的,你也先退下吧。”
魏瑢的事情是机密,连胤祉都不知道这个曾经的魏常在还活着。对外的说法,长春宫中教养的,只是郭络罗氏的一个庶女,准备和亲北方,因为礼仪不足,被宜妃传唤入宫指派了人教导。
胤祉无奈,只能退下了。
康熙站在桥头,继续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