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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瑢正在炭盆前跟玉福说着话。
没想到梁九功这个时辰上门。
听到康熙这个时辰召见,魏瑢吃了一惊。
梁九功打量着魏瑢,心里头也暗暗诧异,他是康熙的心腹,大多数隐秘都一清二楚,大阿哥胤禔认定了这魏氏是妖魔。应该是他自己魔怔了吧。这魏氏出身清清白白,入宫后也没有行差踏错啊。
不过容貌偏偏酷似那策妄的亡妻,是有些离奇。
魏瑢别无选择,披上了一件厚斗篷,跟着梁九功出了长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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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过半,太子喝得有些醉意了,眼瞅着皇阿玛退席之后,三阿哥胤祉也急不可待地跟着出去了。
他心里冷哼一声,这个马屁精,连皇阿玛更衣的时候也不放过,是不是要端着尿壶伺候啊。
恶毒地吐槽了一句,他自觉喝得太多,有些头晕,便索性退席下来。
外头的寒风一吹,清醒了不少,只是胸口郁闷之气丝毫没有消失。
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太监,他往东边漫步而行。
走过一片梅花林,他脚步停下,望着远处拱桥上的人影,眯起了眼睛。
斗篷的背影很熟悉,用银线绣着展翼的白鹤,正是他那个惹人烦的三弟!
呵呵,还以为他去拍皇阿玛马屁了,怎么一个人过来了这桥上。
想起三阿哥在背地里搞的那些阴谋鬼祟,太子心中越发愤懑。
让小太监等候在桥下,他缓步上前,前面的三阿哥似乎有心事,并没有听见他靠近。
人在酒醉的时候,便有些不受控制的蠢行为。
太子恶意上来,忍不住往“三阿哥”背后猛地一推。
让这王八蛋摔进下头雪里!好好得一场风寒,看他还怎么给孤添堵。
康熙正沉思着,冷不防背后被人猛推一把,惊呼一声就跌落下去。
因为这几日的大雪,河面上结了冰,上头厚厚地堆积了一层雪,他落在上头,却因为冰层不厚,而他本人又重,竟然直接砸穿了冰层,跌入河中。
太子听到那一声惊呼,就察觉声音不对,定神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明明是三阿哥,怎么变成了皇阿玛!
太子难以置信,扶着栏杆拼命睁大眼睛。
康熙落在水中,挣扎着回头,正好跟太子四目对视。
他怒视太子,目呲欲裂。
太子被他看得胆寒心颤,腿一软摔在地上。
康熙想要怒骂呼救,可冷水扑腾着灌进来,被呛得连声咳嗽。
落入冰水之中体力迅速流失,原本他风寒刚刚痊愈,身体就还虚着,此时铺天盖地的冰冷环绕全身,封住口鼻,整个人都僵硬了,想要开口都艰难。
羊绒内衫吸足了冰水,如同铁箍般将人重重束缚。
偏偏他为了见魏瑢,将随身的几个宫人侍卫都打发地远远的。
身边竟然没有一个服侍的人。
他竭力发出啊啊的声音,一边拼命地掰住冰块儿,往河边挣扎。
太子连滚带爬下了桥冲到河边,手忙脚乱想要将人拉上来,却够不着,匆匆又往桥边捡了一根树枝。伸到康熙面前,拉扯两下,因为人太沉了,自己反倒被拉扯地摔了个狗啃屎。
他摔在冰面上,倒是距离康熙近了,康熙一把抓住他的手指。
太子抬头望去,康熙脸色因为低温而变得铁青,目光阴寒宛如厉鬼。
太子突然打了个啰嗦,脑海中那个隐秘的念头再次浮现。
要是皇阿玛死了就好了!
康熙手脚僵硬,拼命抓住太子的手却也无法用力,徒劳地滑了下来。
太子挣扎着爬起来,半身湿透。
康熙朝着他再次伸出手,此时能拉他一把的,只剩下这个儿子了。
然而太子却后退一步,低下头。
康熙心胆俱裂,这一切只在瞬间,却仿佛经历了半辈子那般悠长。
他脑海中倏然闪过无数画面,年轻的时候,自己抱着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子,万分怜爱,衣食住行,文武功课,都事必躬亲,长大之后,认真指点着他的人生道路,期盼着将来继承自己这个位置,变成一个明君,结果最后……
太子茫然后退两步,这短短瞬间,他比落在河中濒死的康熙更难熬。
这时,突然一声惊呼响彻天地。
“皇上啊!!!”
第79章
魏瑢跟着梁九功, 到了河边。
抬头望去,熟悉的拱桥上灯光昏暗,在大清后宫这几年, 要说记忆最深的地方, 莫过于这里了, 魏瑢正感慨万千。
突然听见旁边梁九功一声尖叫:“皇上啊!!!”
然后身边人影一闪, 梁九功冲了出去,直扑河边。
原本河边站着的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梁九功扑通跳进了冰窟。
跟随梁九功一起去接魏瑢的另外两个小太监也跟着飞奔过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魏瑢终于辨认出,站在河边的那个年轻男子竟然是太子。
而河水中……
随着梁九功三人下水,终于将落水的人拉扯上来, 魏瑢惊骇万分,竟然是康熙!
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也不知是生是死。
梁九功跟两个小太监将人往外拖拽。
魏瑢只觉思绪一片混乱,这时太子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 转过头来。
电光火石的功夫, 魏瑢开启了金手指, 一动也不动。
太子只觉那边好像有个人影,可定神一看,却又没了。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慌乱地转过身看向梁九功他们。
怎么办?将这帮狗奴才一并弄死?
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是梁九功的呼喊惊动了远处的侍卫。
太子心念电转, 只能咬牙跟着冲了上去,“皇阿玛啊!!!”
十余名侍卫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将康熙抬了出来, 为首的侍卫统领穆克登立刻将衣裳脱下,覆盖在康熙身上。
然后抬着往正殿跑去。有伶俐的小太监已经快跑回去传讯准备热水炭盆了。
梁九功几个下水的,连带着太子也都浑身湿透。
几个侍卫匆匆脱下外袍给他们披上,围绕着最多的自然是太子。
太子却哀哭着,“先给皇阿玛,孤不要紧!”
魏瑢躲在一旁看着,怎么都觉得他这哭嚎是干打雷不下雨,声音带着颤抖心虚。
再回想刚才,太子木呆呆站在水边的模样。
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救援,还是另有隐情……
梁九功也脸色惨白,悄悄看了太子两眼,垂下目光。
***
康熙落水的消息传来,大殿的宴席匆匆结束。
众多妃嫔和皇子公主都涌到乾清宫里,因为人太多,低阶的甚至只能站在殿外等候。
还是德妃眼见这么多人闹闹的不像话,传令只她和宜妃、荣妃守着,其余妃嫔都各自回宫等候消息。年幼的阿哥公主也都由母妃和教养嬷嬷领回去了。
整个大殿这才安静了些。
乾清宫外头,各宫派来等候消息的小太监依然挤在外头廊下,只是都不敢发出声音,在寒风中规规矩矩站着。
寝殿里一片忙碌。
几个太医看诊,梁九功带着几个小太监亲自替康熙沐浴热水,涂抹药膏。
遵照太医的叮嘱,康熙整个人浸泡在热水桶里,却依然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一边伺候,梁九功眼泪都掉下来,他伺候康熙几十年,忠心耿耿,从未想到身体强健的皇帝会变成这样。
其实他也泡了冰水,头晕眼花,浑身乏力,但还是强撑着亲自服侍。
有小太监悄悄劝着,“您且歇息片刻,小的们来就行。”
梁九功恍如未闻。
两个太医使用针灸助康熙活血开脉,施展到他右手上,却见他右手攥成拳头,始终不松开。
梁九功俯身,轻轻握住康熙右手,揉搓了半天,才终于松了手。
摊开的掌心是一枚戒指,纯金雕琢细纹,上面镶嵌着一滴赤红宝石,光泽流转,一看就不是凡品。
梁九功脸色剧变,别人不清楚,他却一眼认出,
这戒指是太子的!
他挡着两个太医的视线,将戒指悄无声息收入袖中。
太医忙着施针,并未看见。
他借机退了下来。
徒弟李东盛扶着他去了旁边歇息,皇帝这个状况,他们当奴才的当然不能真歇息,也只是靠着墙站一会儿。
梁九功垂着头,反复回想着自己刚到小河边的时候,太子僵立河边的模样,狠狠攥紧了掌心的戒指。
***
德妃三人坐在偏殿,个个焦虑不安。
良久,一个太医退了出来。
宜妃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冲上去问道:“怎么样了?”
太医脸色惨白,跪倒在地,“诸位娘娘容禀,皇上在冰水中浸泡太久,龙体失温严重,我等虽然竭力,但药汁难入,针灸也无法催动经脉,倘若明天还不能醒来,只怕……”
晴天一声霹雳。
宜妃身体晃了晃,扶住桌子才站稳。荣妃脸色惨白,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最震惊的还是刚刚晋位贵妃的德妃,她难以置信,上辈子根本没有过这种事情,怎么好端端的会落水呢。
***
太子站在偏殿,听着另一个看诊太医的禀报。
同样的说法,在太子这边可行不通。
他冲上去一把攥住太医的领子:“你给孤说清楚,皇阿玛究竟会不会醒过来!”
面容扭曲,宛如厉鬼。
太医被他吓得几乎要哭出来,“殿下,臣也无奈,臣一定竭尽全力!”说话的功夫,他目光往太子手背上一溜,身体微颤。
太子并未察觉,将他扔在地上,呼吸粗重地骂道:“废物,你们这帮废物!”
在外人看来,太子这是关切皇帝病情,关心则乱了。唯有太子自己心里明白,他真正渴望的。
倘若皇帝醒了,自己将万劫不复。但倘若皇阿玛就此去了,他才有一线生机。
他低喝道:“滚!”
太医如蒙大赦,赶紧跑了出去。
***
等太医走远,太子目光沉冷,思忖片刻,下定了决心。
他转过头,盯着之前跟随他的太监。
那太监是太子的心腹,站在桥下,全程目睹了太子的所作所为。此时看到太子的目光投来,赶紧跪倒在地。
“太子爷,奴才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这是伺候自己十几年的旧人了,太子还是能信得过的,他压低声音:“去传话给索额图……”
连续交待了几件事,安排完了后续,太子才觉内心稍安。
冷静下来,只觉浑身发冷,竟然是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虚脱一样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一杯热茶水,喝了一口,才觉稍稍缓解。
冷静下来,立时觉得手背刺痛。
低头看去,手背上三四道血痕。
是康熙最后抓住他手的时候留下的,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太子嘴唇哆嗦着,心里头也不知道是难受,还是恐惧。
眼泪忍不住流出来,落在手背上。
正情难抑制,突然发现,手上一直戴着的戒指竟然不见了!
莫不是当时被撸下来,跌入河中了,还是自己什么时候掉了?
太子唰的站起来,来回走动着,想要立刻叫人去河边寻找,又觉得不妥,犹豫半响,只能安慰自己。
一枚戒指而已,就算被人捡走,也不算什么的……
***
太医从偏厅出来,揉着被太子掐得窒息的喉咙,满心恐惧。
皇帝若是驾崩,他不会因为医治不力而获罪吧?
又想起刚才太子抓住自己的时候,手背上清晰的血道子,再联想到他之前帮着太监将皇帝送入汤浴,仿佛看到他指甲缝儿里留着一点儿血红。
太医身体颤抖,不敢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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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之内,德妃坐在榻边,捏着绢帕,神思不属。
刚才她和荣妃宜妃一起过去查看了康熙情况,两世为人,她对医术也略知一二,康熙这么模样,只怕凶多吉少。
倘若康熙就这么去了……想到这,她全身无力。
两辈子的伺候,要说对康熙,她是有一份真心的。纵然他是个内里冷酷的人,对她却是实打实的优厚。从一个小小包衣宫女提拔至四妃之一,恩赏不断。
但早就经历过一次皇帝驾崩,生死之事她早看淡了。
更操心的还是康熙撒手之后,留下的乱局。
太子继位……
德妃竟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自己重活一世,汲汲营营就是想要弄掉那个儿子的皇位,如今不必自己出手,他自动出局了。只是她曾经渴望的未来,自己的小十四还是个稚龄幼童,也同样没了指望。
德妃摇摇头,先不去思考这些遥远的事情。
皇帝身体强健,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落水?
方才太子神情焦急,怎么都透着一股色厉内荏的韵味儿。
一念及此,德妃起身往外头走去。
宜妃正在旁边焦虑着,脱口问道:“你要干什么?”
“更衣。”德妃没好气地道。
宜妃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荣妃看向窗外,想要说什么,却是只叹了口气。
她比德妃、宜妃更恐慌,太子虽然资质庸碌,却还算仁厚大方,倘若继位,她们这些人也都能安宁养老,只是自己的三阿哥前一阵子刚刚与太子有些不对付,不知道会不会……
***
看到德妃从偏殿出来,外头的魏瑢吃了一惊,幸而她现在还是隐身状态。
本来她想着趁乱返回长春宫的,但越想越觉得太子的表现不对劲儿,身在局外,她看得比旁人都更清楚。
太子在梁九功他们下水之后的慌乱,愤恨,还有康熙被抬上来之后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