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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的葬仪还没有操持完,又一个消息传来。
被圈禁的三阿哥终于抵受不住心中的负罪感,在一个深夜自缢身亡了。
虽然让众人意外,却也在预料之中。
太子在早朝上很是洒了几滴眼泪,本想着将三阿哥恢复王爵,却被朝臣阻止。弑父的罪责在这个时代是不可宽赦的重罪,纵然三阿哥是无意之间的行为。
最终议定了还是按照奉恩将军的规格下葬,只是其罪不追究遗族。
就这样,朝中上下均称赞太子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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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一丝白茫茫的光,冲破黑夜的笼罩。
凌晨时分,守夜的宫人大都抵不住睡意的煎熬,昏昏沉沉着。而负责早膳等差事的宫人则早早起身,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这座庄严肃穆的宫殿,正处在由静谧转入活动的交界点上。
一个人影慢慢登上了保和殿偏殿的顶楼。
遥望着天边那抹光,梁九功因为哭泣过多而浑浊的双目闪现久违的光芒。
“皇上,奴才今日就要下去陪你了。”他喃喃说着。
虽然看不见太子伏罪的一日,他相信,这朗朗乾坤,终有拨云见日的一刻。
今天,就让他当这拨开云雾的第一个棋子吧!
他闭上眼睛咬牙,纵身一跃。
路过的小太监提着宫灯,冷不防前头黑影落下,重重砸在地上。
几个小太监惊叫起来,如一颗小石子打破了湖面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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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府的书房里。
胤禛背负着双手,静默地站在桌案前。
胡子花白的林太医跪在房中,战战兢兢,半响,抵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试探着抬头:“王爷,臣所知的全部说出来了,绝无一丝隐瞒。”
胤禛垂眸,“林太医辛苦了,你回去吧,记得今日之事,不得外泄。”
林太医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下去。
胤禛按在桌上的手微微发颤,他这些日子里一直在暗中调查那晚的始末。
他如今深得太子信赖,又是诸皇子之中最年长的,查起这些事情来效率比三阿哥高多了。
威逼利诱的手段施展出来,林太医将所有细节都说了出来,包括那晚上太子手背的血痕。再配合几个侍卫听到的只言片语。
答案不言而喻。
胤禛满心苦涩,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相信,太子会干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也许权利真的能让一个人疯狂吧。
不仅弑父,还有三哥的死。
这样的太子还能继承大统吗?天理国法都不能容!
正沉思着,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盛子推门进来,急促地道:“主子,不好了,梁九功今早在宫中跳楼自杀。”
他语调发颤,在他们这些太监眼中,梁九功爷爷就是人生的巅峰了。如今不比前朝,不可能出现操弄权柄的东厂西厂之流,如梁九功已经是太监中的人生最赢家了。转眼却是这般下场。
胤禛表情冷彻,不必他出手。
梁九功这一死,太子是再难安枕了。
随着梁九功身亡,果然第二日朝中就渐渐起了风波。
谁让他之前逢人就要说一遍,要去皇陵守陵,替先皇守一辈子呢。如今却突兀地跳了楼。
被灭口了!所有人不约而同想着。
再联想之前莫名自尽的三阿哥,渐渐地有些谣言开始隐秘地浮动了。
太子在宫中勃然大怒,将负责看守梁九功的几个人重重责罚,但一切都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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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永和宫早早熄了灯。
漫长的哭丧守灵让所有妃嫔和宫人都疲惫不堪。
德妃向来体恤下情,将很多日常差事都免了,身边服侍的人也减少,让众人早早歇息。
管嬷嬷伺候德妃散了发髻,换了寝衣就退下了。
寝殿里大多数灯烛都熄灭了,只留着桌案那一盏,昏黄的光线照在乌发披散的德妃身上,宛如明月生辉。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三尺高的琉璃镜底座下暗格里头,取出一物。
赤红的宝石映着月光,发出迷人的色泽。
正是之前太子遗失的那枚戒指。
德妃盯着熠熠生辉的宝石,眯起了眼睛。
网都已经布好了,该什么时候收起来呢?
只是如今动手,终归是再次便宜了他。
她的十四,还是年龄太小。
德妃攥紧了戒指,目光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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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垂,太子坐在养心殿内。
处理完一天的政务,太子满心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紧绷。
因为三阿哥和梁九功的死,朝中渐渐开始有了不利于他的谣言,只是碍于没有证据,没人敢出头。
等到登基大典就好了,只要自己名正言顺登基,栽培起属于他的势力,还有谁敢非议皇帝呢。
就是登基之前的这段日子,格外难熬。
这样紧绷的状态,他格外想找个地方发泄出来,偏偏如今国丧,女色酒水一概都不能沾染。
正郁闷着,一等侍卫隆庆进来,跪倒在地道:“殿下让我等查问之事,已经有了眉目。”
太子提起精神,“说来听听。”
“那天晚上,皇上命众人都留在桥下,只带着梁九功一人登桥,之后梁九功下来,叫了两个小太监就往西边去了。后来梁总管说,他是奉了皇上命令,去西边梅花林折两支花回来。但卑职这两日仔细看他回来的路线痕迹,只怕梁总管并非去折梅花,而是去叫人的。尤其卑职细看了四周的场地,梁总管来的方向,有第四个脚印。”
太子悚然一惊,之前对于康熙为什么独自待在桥上,他并不完全相信梁九功的说法,所以安排了心腹秘密调查。果然有隐秘!
梁九功这个狗奴才!太子咬牙切齿,要不是人已经死了,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当时皇阿玛为什么独自一个人在桥上,他在等人吗?这个人是谁?
隆庆揣测道:“卑职猜测,这个人身份应该非常特殊,否则不会让桥下的侍卫们都退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康熙召见臣子或者妃嫔,不必让侍卫避嫌的。
太子目光沉沉,回想起,那晚自己看向梁九功走来的方向,依稀有个人影,细看却又不见了,仿佛是个女子的模样。
会是谁呢?这么鬼鬼祟祟的。
要不是知道自己那位皇阿玛极度重视礼法规矩,他都要怀疑是哪位臣妻或者宗室妇人了……
念头一转,突然想起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他表情微动,脱口道:“来人,将长春宫的魏氏……不,郭络罗氏传来!”
第83章
魏瑢正在房里看书。
眼看着面目陌生的太监进来, 躬身行礼,传达了太子召见的旨意。
魏瑢悚然一惊,本能地感觉情况不妙。
她垂下目光, “请总管暂且退避, 我稍作梳洗。”
太监摇头道, “不必了,太子传得急, 格格如今妆容就够体面。”
魏瑢别无选择,只能捏了捏胸口的吊坠, 跟随两个太监出门了。
进了乾清宫,短短两个月,殿内风景大不相同了。康熙在的时候,四周陈设摆件都崇尚古朴厚重, 如今很多都换了金玉之物,昭示着年轻主人的新口味。
四周燃烧着香烛, 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光彩流离。
坐在书案后头的那人眯着眼睛, 目光沉沉望着她。
随着魏瑢进入, 乾清宫外头一个侍奉茶水的小太监悄悄找了个借口, 溜了出去。
魏瑢躬身下拜:“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太子蹙眉盯着魏瑢。
还是记忆中俏丽可人的模样,甚至比往日更多了三分成熟的甜美。倘若那一日, 皇阿玛召见的人真是她……
他沉声道:“你可知道今日孤召见你是因为什么?”
魏瑢摇头:“奴婢愚钝。”
“年节那日晚上, 梁九功过去召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他这个问法堪称出其不意,如果魏瑢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说不定真被他哄住了。
幸而这些天困在长春宫里,魏瑢已经反复思考过可能遇到的各种危机, 眼前的也只是其中之一。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殿下说的何意,奴婢愚钝,不明白殿下意思。”
太子眯起眼睛,仔细审视魏瑢表情。
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困惑不解,还有被上位者召见的诚惶诚恐。没有任何异样!难道那晚上召见的人真的不是她?
太子心情沉落,倘若那晚召见的并非这个魏氏,他将面临更大的危机。
魏氏只是个毫无根基的弱女子,对他来说蝼蚁一般,捏死就算了。
倘若是别人,可就麻烦了。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魏瑢面前。
魏瑢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两步,很快后头就是柱子,她退无可退。
越离得近了,这张脸越是诱人,白皙的肌肤清水般毫无瑕疵,明媚的大眼睛含着春意。难怪皇阿玛这几年沉迷汉女,果然姿色绝顶。
太子心中有点儿发痒,因为国丧,他很久没有接近过女色了。
抬手捏住魏瑢下巴,笑道:“既然你不知道孤说什么,这么害怕干什么?”
魏瑢强忍住打飞咸猪手的冲动,战战兢兢道:“奴婢也不知道啊。”
太子被这傻气的答案逗乐了,竟然觉得压在心头的阴云消散了稍许。
他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相信魏瑢,虽然这魏氏看起来单纯地很,也不得不防。
幸而,当主子的身边都围着一群奴才,就算她不说,只要挨个拷问身边的宫人,总有破绽露出来。
“你可知道对孤说假话的下场?”
“奴婢……”魏瑢结结巴巴。
眼角余光悄悄撇向四周,小太监都被屏退了。她腰间藏着一根长簪子,如果突然出手,还是有机会将人击倒,然后用金手指逃走的。只是这是最坏的情况下的选择了。
太子丝毫没有察觉到某人心里头盘算的念头,还沉浸在小霸王调戏民女的戏份中,这时,门外响起小太监的通传声。
“殿下,雍亲王求见。”
魏瑢松了一口气。
太子心头遗憾,四弟来的不是时候,一边放开了魏瑢。
魏瑢低下头,迅速退避到大殿角落。
太子看了她一眼,“你先下去吧。”
魏瑢连忙躬身行礼,跟着带她进来的小太监退了下去。
胤禛进了大殿,殿内只有太子一人,服侍的宫人都站在门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太子眉目间那种不可言说的笑意瞒不过他,极为刺眼。
胤禛垂眸,俯身行礼。
太子不在意地挥挥手,“不必多礼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是户部清算国库,今年开春的兵马赏银还有二百万两左右的缺额,不知该从哪里支应。”
这是朝中着急的大事。真正接手了朝政,太子才发现国库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匮乏。连续平定三番,□□,远征漠北的战事,看着没有让大清伤筋动骨,却把朝廷的底子给掏空了。新帝登基,照例封赏的银子竟然都捉襟见肘起来。
太子头疼地道,“交由兵部商议个章程出来……”
说完了正事,太子喝了一口茶水,又提起另一桩事情来。
“策妄阿拉布坦快要入关了吧?”
胤禛中规中矩地点头。
太子目光闪烁着,突然道,“和亲这件事,让礼部再重新商议一下。”
胤禛抬起头来,“殿下意思是?”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是准格尔大汗了,地位等同一国之君,尚在蒙古诸藩王之上,以郭络罗氏之女和亲,未免不够尊重。”
尊卑有别。抚蒙古的尚且是爱新觉罗的天家血脉,联姻准格尔却只用郭络罗氏,太掉价了。
胤禛表情不变,“臣也觉得欠妥,只是此事由皇阿玛生前安排。”
“皇阿玛生前如此安排,只是因为那郭络罗氏之女容貌酷似策妄亡妻罢了,娶妻娶德,焉能因色而决。”太子摇着头,“此事太过轻率。幸而还没有正式下赐婚的旨意,只怕皇阿玛也在犹豫此事。”
太子顿了顿,继续说道,“孤记得裕王府的三格格正待字闺中,去年还上了折子请封,如今正好册封郡主,嫁入准格尔。等你见到策妄,记得传达此事。”
太子三言两句就将事情安排妥当。魏氏虽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看到了那晚的事情,也绝不能轻放。这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
至于容貌酷似策妄亡妻之事,更是简单,命内务府再多寻几个容貌类似的女子,送去当陪嫁就是了。
胤禛微笑,“殿下所言极是,策妄大汗接到旨意,必定感恩戴德。”
太子点头,他也是这般认为,能迎娶爱新觉罗氏的嫡女,自己这个皇帝的亲堂妹,自然比迎娶臣僚之女光荣千万倍。
说完正事,胤禛告退。
独坐在殿内,太子眯起了眼睛,这个魏氏,究竟是不是那晚皇阿玛召见的人,仔细拷问身边的人就能知道。
倘若是,得赶紧斩草除根,倘若不是,将来自己的后宫,倒是可以再添个小美人儿。
又想起外头沸沸扬扬,还传着他和陈氏的那些污糟罪名。
他一阵窝火,
不亲自干一场,岂不是白白担了这个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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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乾清宫,胤禛脸上的恭敬消失不见,只剩一片肃杀。
今天收到宫内线人的禀报,他立刻赶了过来,但下一次倘若他没有凑巧在宫内处理政务呢?
太子突然更换和亲人选,显然是动了疑心。虽然不知他从哪里找到了证据。
返回王府。
胤禛思忖片刻,叫来亲信的幕僚。
“将林太医的事情透漏给钟粹宫荣妃知晓。”
幕僚吃了一惊,“殿下,这未免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