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彻查当晚的事情,已经有了线索,但还缺乏最重要的直接证据。
“所以让荣妃先出手。”胤禛平静地吩咐,“去办吧,我意已决。”
幕僚无奈,只能躬身退下。
胤禛目光凝重,证据不齐,他本来不想这么快出手的。但此时别无选择了。
只希望这几天里,她一切平安。
***
钟粹宫里。
荣妃坐在正殿的位置上,仿佛一尊雕塑,动也不动。
短短十余日,她仿佛苍老了十几岁,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一片。
从入宫以来,她为康熙生下了五个儿子,最终只立住了胤祉一个。如今却自缢身亡。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从小是个娇气包,最怕疼怕累了,就在前几日守灵的时候,还派小太监悄悄传话进来,说找到了洗清罪名的证据。
只怕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杀害灭口。
太子这狼心狗肺的东西,阴祟小人,也配执掌天下吗?
幸而苍天有眼,让后续证据落到了她手中。
荣妃死死扳住椅子扶手,指甲断裂出血都毫无所觉。
等着吧,她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将这个伪君子的嘴脸撕扯下来。
三天后大行皇帝下葬,就是她出手的时机。
***
事情变得糟糕的速度,总是比预料中更快。
第二天胤禛就收到了消息,魏瑢身边的两个宫女被内务府的人带走了。
他搁下手边的事情,匆匆入宫。
对宫女的讯问是属于后宫事务,不是他一个外臣所能干扰的。想要摆平这件事,唯有求助于……那个人了。
只要拖延两三日就可以。
去了永和宫,见到了一身素缟坐在窗前的德妃。
没等他说明来意,德妃平淡地开了口,“你不必着急。她那两个奴婢,都颇为忠心,一时能熬得住刑罚,不会说出什么来的。”
胤禛一怔,他时常怀疑,自己这个额娘,是不是有读心术之类的神通,为什么每次都这般料事如神。
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似乎这宫中什么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胤禛目光落在她微笑的脸庞上,针扎一般刺痛。
他低下头,“一时能熬住,但将来呢。”
“将来?将来自然是天翻地覆了。”德妃露出微妙的笑意。
“额娘此言何意?”
“你不是已经将证据辗转交给荣妃那边了吗?”
胤禛脸颊抽动一下,这种所有秘密无所遁形的滋味真的非常难受,尤其面对这个人。
“额娘真是神通广大。”
“算不上什么神通广大,只是耳目多些罢了,荣妃那边门户又不谨慎。”
德妃平静地道。其实早在梁九功告知她机密之后,她就安排人手盯着林太医了。眼看着他被胤禛发现,再转入荣妃手中。这个好儿子在打什么主意,自然能猜到。
德妃进入正题:“你觉得,光凭着这些证据,能扳倒太子吗?”
“请额娘指教。”
“我手中还有新的证据,足够让大局落定。等太子获罪,将来你可以登上那个位置。坐拥天下,”她顿了顿,继续笑道,“也可以名正言顺得到她。”
胤禛呼吸变得粗重,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因为这至高无上的权利,还是因为她。
早在调查太子罪证之时,他就有所预感,一旦太子倒台,那个位置会落入自己手中,但这般直白地提出来,还是第一次。
他很快冷静下来,抬起头,望着生母。
“额娘又想要什么呢?”非常诡异的,他从来不认为,她会贪恋太后的荣耀。
德妃凝视着他,“我有一个条件,你要答应我,将来皇位传给十四。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德妃一口气将所有底牌揭开了,跟这个儿子之间,向来直白。
胤禛凝视着她,以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
虽然母子之间也相处十几年了,但似乎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宛如遥远的月光,隔着层层迷雾。
突然就不想再演戏了,也不想再猜测了。
德妃没有催促什么,安静地等待着他下决心。
虽然一句空口白牙的保证不能代表什么,但是她对他的性子很清楚,只要说出的话,就不会轻易收回。
等待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短暂。
她听到他缓缓开口,音调低沉沙哑。
“我可以答应,但是求额娘要先告诉我一件事,”
他抬起头,凝望着德妃,一字一句地问道,
“请额娘明示,为什么要杀我?”
第84章
瞬间,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德妃搁在椅子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身体微微颤抖着。
望着对面那双幽深的眸子,她竟然不敢直视, 有那么片刻间, 她生出了胆怯否认的念头, 虽然很快压下。
所有的绷紧失措都落入眼中,注意到这些细节, 胤禛竟然有些想笑。
原来他这个如高天冷月般的额娘,也是有慌乱的时候的!
原来她也知道, 杀害自己这个亲生儿子,是心虚和紧张的!
德妃盯着地面,半响才抬头看他。
母子二人视线相对,一触即发。
聪慧如她, 很快意识到是哪里出了纰漏。
是那天晚上的人。
那天被康熙落水的意外所震惊,她失了分寸, 亲自去见了一个隐藏的棋子, 因为那人就在桥边当差。
偏偏胤禛也过去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
事后德妃意识到自己行差踏错, 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以为他不会认出来。
没想到时隔数年, 还能记得只有一闪而过的面孔,他的记忆力也未免太惊人了。
胤禛眸色深沉, 重复了一遍, “请额娘解惑。”
如何解惑?德妃只能沉默以对,她真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一世,他还只是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
她努力回想上辈子,这个时候,他在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感觉的, 竟然想不起来了。所有记忆,只剩下最后那些年的针锋相对,彼此厌恶。
将那些年的恶感加注在如今的人身上,是否有些不公平呢?
那一瞬间,德妃内心竟然有些莫名的悲凉。
很快这一丝念头就被她压下,路已经走了,便不要再回头。
胤禛盯着她。
他是真的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让生母这般憎恶,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半响得不到答案,他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得到答案了。
他沉默地转过身,离开这里。
德妃站在殿内,咬着唇。
大概如今的他,并没有后世那般恩断义绝的让她厌倦。
但是,这样也好,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母子缘分。
自己这一生最难堪的时候,大都是因为他。
“你我反正也无缘分。大概你本就应该投入佟佳氏的肚子,对你我都好些。”她自嘲地低声说着。
***
胤禛去了永和宫的后殿。
熟悉的小屋就在眼前,门前的台阶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昭示着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主人了。
胤禛用衣袖拂了拂,坐下来。
遥望着那片依然笼罩在寒风中的花园。
很想去见她,可惜现在不能。
脱离了刚才冷静的表象,他内里已经破碎不堪。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非常渴望她能给出一个解释。
比如,对佟佳氏的嫉妒恨意,比如,真的相信自己克死了六弟,再比如,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干出过让她厌恶透顶的事情……随便一个解释都行。
可惜,她连这些都吝啬给予。
他捂住脸,竭力不让那些失态的泪水掉出来。
***
三月初六,是钦天监卜算的大殓之日,大行皇帝正式下葬。
从后宫妃嫔到皇子公主,从文武百官到勋贵豪门,数千人穿着孝服,哭送皇帝棺椁。
巨大的棺椁还搁在灵堂内,外头,三十六匹骏马拉动的灵车已经准备妥当。
对大行皇帝的最后一场哭灵要开始了。
原本众人按照序列跪好,突然,一个人影从妃嫔的队列中冲出,冲到棺椁前头扑通一声跪下来。
众人这才看清,竟然是荣妃。
四周都惊讶了,因为德妃晋位贵妃,如今后宫都是以她为尊,荣妃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冲上来,明显是违逆礼法了。
荣妃扑在棺木一角,不管不顾大哭起来:“皇上你去得冤枉啊!明明是奸佞小人将您推入水中杀害,却无法沉冤得雪,只能糊里糊涂丧葬入地下……”
所有人听到她哭灵的内容,都脸色大变。
“荣妃娘娘失心疯了!还不快将人拉开!”负责操持葬仪的索额图脸色铁青,一声断喝。
几个小太监立刻冲上去,荣妃却早就防着了。
竟然直接跳起来往棺椁后头跑去,一边冲着后头的几个大臣喊道:“皇上驾崩另有内情,尔等是朝廷栋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道要坐视不理,任凭恶徒操弄乾坤吗?”
棺椁后头的几个都是朝廷重臣,人人表情异样。
之前梁九功跳楼自杀,再加上三阿哥自缢身亡。朝中不是没有人疑心,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太子又理政多年,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羊。
“本宫已经找到了当晚出事的太医!能证明皇上是被太子所害!”荣妃终于被两个小太监抓住,厉声喊出。
这一声石破天惊。
几个大臣交换着视线,眼看着荣妃要被几个小太监拖走了。其中大将军费扬古上前一步,喝道:“尔等贱奴,大行皇帝灵前,安敢对荣妃娘娘无礼!”
有他这个领头羊,另外几个大臣也站了出来,“荣妃娘娘身份尊贵,岂能如此拉扯,先帝灵前,成何体统?”
几个小太监顿时不敢用力了。荣妃趁机挣脱出来。
“难不成几位大人真的相信这等胡言乱语吗?”一个威仪的声音传来,太子从外头进入,脸色漆黑。
礼部尚书佛伦附和道,“恐怕荣妃娘娘是悲伤过度,痰迷心窍了,需得赶紧下去医治,若任由其发病,折损天家威仪是轻,耽搁了葬仪时辰才是罪过。”
荣妃声如癫狂,指着太子凄厉无比:“你弑父篡位,我大清朝历代从未有过你这等丧心病狂之徒!我已有证据,请诸位大人验看!”
太子眉头直跳,早知道就应该在除掉三弟的时候将这个疯妇一并收拾了。
心里已经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依然肃穆:“荣妃果然是魔怔了,只怕是因为三弟之殇。立刻将人带下去医治。”
费扬古突然撩起下摆,跪倒在地,“太子殿下忠孝节义,天下无人敢怀疑,只是如今事情已经入众人耳目,为平天下非议。臣请太子容许荣妃列出证据,证实其所言为虚,才好为太子证明清白。”
他一副为太子着想的模样,但话语内容,有耳朵的都听得懂,还是要荣妃列出证据来对峙。
太子怒喝:“你这是听信疯妇所言,怀疑孤吗?”
费扬古跪地不动,他对康熙忠心耿耿,决不能容许有分毫差池。
这时又有礼部尚书李光地等数名大臣跟着一起跪倒在地,“请太子不要动怒,荣妃所言真假,一听就知。这也是为了殿下清名为重。”
这些都是康熙的铁杆忠臣。
有这些人带头,不少太子党羽也跟着跪倒在地。他们中很多人压根儿不认为太子会有弑父的嫌疑,觉得荣妃真是疯魔了。
索额图见情况不妙,眼珠一转,也跟着跪了下去,“太子殿下为自己正名。”
太子与他目光一触,长吸一口气,“也罢,孤准了!”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这些天他们暗中动手,能当做直接证据的根本不可能存在了。
***
林太医在殿外等候了很久,终于被传唤进入。眼看着这三堂会审的架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他顿顿卡卡将那天晚上所有经过说了出来,包括太子手背上的血痕。
又有一名当晚跟随康熙在桥另一头等候的侍卫出来,证明那晚是听到有脚步声接近桥上。
但他们只以为是梁九功回来了,未经通传,不敢上前。也就是说,终究没看到那人的真面目。
“孤拉扯皇阿玛的时候,几次摔落在地,被擦伤了些血痕,仅凭一面之词就要来污蔑孤,天下岂有此等笑话。”太子怒骂。
“至于脚步声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你们都是朝中重臣,要以这等莫须有的罪责定论吗?”
殿内众人脸色微妙,这些证据都是侧面的,确实无法完全证实太子的罪责。更别说作为证人,这两人的分量也不够。
太子甚至可以反咬一口,荣妃记恨三阿哥之死,收买了这两人来攀诬太子。
“倘若本宫还有证据呢?”这时,一个清丽的音调插进来。
是一直站在旁边看戏的德妃开了口。
太子微微色变,他没想到,这几个月来一直孤高不理凡尘的德妃也会出手。
德妃像是没看见他的脸色,径直说了下去。
“先皇出事之后,几位大人都曾经入寝殿探视龙体。当时梁总管引着诸位,还曾经拉过先皇的手是吧?诸位可曾察觉异样?”
几个人交换眼神,最后还是费扬古疑惑地开口:“臣当时发现,皇上掌心中指的末端,有细小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划破了。”
德妃从袖中取出一物,“那伤口的形状,可与这枚戒指类似?”
太子身体颤抖,正是他那枚失落的戒指。什么时候落到了德妃手中?
小太监上前,将戒指从德妃手中接过,送到众臣面前,逐一看过。
众人交换视线,交头接耳了几句,最终一致道:“确实有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