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涂了润滑油般圆润的北京口音和印在摩的车厢正面的“北京残疾人专用车”字样显示这是个地道的北京土著。
邱逸暂时看不出他哪里残疾,质疑摩的的行车资格,讪笑:“您这车能上路吗?”
老汉脖子往外一扭,嗔怪:“嗨,不能上路那我还能从天上飞过来?我这车在五环以内都畅通无阻,保证安全舒适,方便快捷。您看这儿人来人往的都等着打车呢,您们把腿站折了都不一定能排上号。”
邱正清确实腰酸背痛,急于找地方歇脚,瞧这老汉相貌周正,像个正派人,小声问儿子:“你以前在北京坐没坐过这种车?”
邱逸摇头:“没有,要不今天试一下?”
他看人的眼光和父亲差不多,见老汉面相和善,又不愿再费时干等,便向他询问车费。
“您们去哪儿?”
“和平门那个全聚德。”
“35块,不贵吧?”
照当前情形看这价格尚可接受,二人钻进车厢,屁股刚坐稳,摩的离弦快箭般射出,邱逸身体左右摇晃,下意识摸索安全带,哪里找得到?
邱正清一手撑住厢壁一手抓紧儿子,向老汉急嚷:“师傅,你慢点开!”
老汉朗声道:“您们安心坐稳,这条路我一天跑几十趟,闭着眼睛都能开。”
音未落,前方景致豁然开朗,摩的已驶出南池子大街来到宽阔的长安街。
邱正清吓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老汉会带他们走小路,死活想不到会直接冲上市中心的主干道。在成都这么做将因违反交规受到重处,何况首都北京?
“师傅,您走这条路危不危险啊?”
“有啥危险?您看街这么宽,路这么平,交通秩序这么好,还有这么多交警同志站岗巡逻,我敢说像这么安全的街道全国再找不出第二条。”
老汉答非所问,精气神更抖擞,车速也更快。
邱逸与父亲面面相觑,见前方路口出现交警的身影,心脏一齐缩紧。摩的不躲不闪,大刺刺自交警跟前掠过,像使了隐身法,未受任何阻拦。
此处是交通要道,岗哨密集,往前数十米接二连三遇上执勤交警,然而摩的一路畅行,比旁边机动车道上的跑车还自在。
如此看来并非侥幸,邱逸正想问老汉交警们为什么不拦他,摩的被一组黄底黑条纹的三角路障阻停,路障边就立着一名年轻交警。
以为自投罗网,他和父亲大气不敢透,老汉依然处变不惊,堂而皇之对交警说:“小同志,麻烦帮忙挪一挪。”
这做法酷似耗子逗猫,离奇的是交警居然应声而动,挪开两个路障,放他们通过。
老汉一脚油门,风驰电掣来到天安门城楼下,停在金水桥头。
“这儿是北京最有名的景点了,您们拍照吗?”
邱逸被他问傻了,脚下可是中央首长国庆阅兵的地方,不是横店的仿造景点,日常禁止任何车辆停放,他一个摩的竟敢来蹦跶。
邱正清质疑老汉的精神状态,忙说:“我们不拍,你快走吧。”
对方再现惊人之举,掏出手机说:“慌什么,您们不拍我要拍。”
他举起手机转来转去找角度,足足折腾了五分钟。
邱家父子如坐针毡,相继催促数次,唯恐被执勤人员问责。
老汉完成自拍,心情加满了油,上路后全速驰骋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邱正清试图解释这一情况,向邱逸嘀咕:“这个老头儿是不是在这儿巡逻的便衣特工?一般摩的司机哪敢这么猖狂?”
邱逸的理解没这么离谱,强笑:“可能北京政府特别优待本地残障人士,这是给他们的特殊福利。”
转眼抵达目的地,父子心有余悸地下车,老汉举起一张印有二维码的卡片让邱逸付钱。
“70块,支付宝微信都行。”
邱逸惊讶:“不是说好35吗,怎么变成70块了?”
“35是一人价,您们两位加起来可不就70么?”
老汉言之凿凿,半点不理亏,顺手敲敲车厢上“残疾人”三个字说:“就当是为残疾人做贡献,出门旅游顺便献点爱心,一举两得多好啊。”
二人哭笑不得,本着好脾气按数付了车费,只当花70体验一把刺激。
他们穿过街边的停车场来到全聚德餐厅,却见入口紧闭,玻璃门上贴着“设备检修,暂停营业”的通知。
看来烤鸭吃不成了,邱逸带父亲右行来到南新华街,那刚刚作别的摩的约好似的自左手边驶到,能言善道的北京老汉亲切招呼:“二位,又见面啦。”
邱逸礼貌点头:“师傅,您怎么回来了?”
“那边不准逆行,我走这边绕了个弯。这家全聚德今天歇业,您们运气好,不用挨宰了。”
邱逸早听说北京全聚德江河日下,菜色难吃,超低性价比只能哄哄外地客。父亲以前没吃过,带他来纯属尝鲜,吃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听老汉问:“这都过饭点了,您们打算吃点什么呢?”
他客气道:“我们还没想好,您有好地方推荐吗?”
跟陌生人不宜太讲礼仪,倘若遇上顺杆爬的就容易入套。
老汉操着地方大佬口吻说:“算您问对人了,这北京城里有多少好吃的,没人比我更清楚。您们不是要吃烤鸭吗?走吧,我领您们去个地儿,保证味道正宗,可比全聚德实惠多啦。”
凭他刚才的举动,说全聚德宰人恐怕是五十步笑百步。
邱家父子不愿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想拒绝一时筹措不好语句。
老汉瞧出心思,豪爽一笑:“我只给您们带路,不贪您们的嘴,这边过去十几公里呢,车费给您们打对折,再给70得了。”
邱逸琢磨这老头儿真是冒充残疾人讹钱的骗子,想报警给他个教训,先使起钓鱼大法:“70块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老主顾,两个人70,上车吧。”
邱逸向父亲使个眼色,推着他进入车厢,悄悄按下手机录音键,预备老汉再捣鬼就把录音当做证据交给警方。
出发不久老汉忽然问:“刚才听您们说话,是四川成都来的?”
四川口音冗杂,能准确听出地域,说明他和成都人有深交。一问,还真是。
“我老婆就是成都人,老家成都青白江,您们是哪儿的?”
邱正清老实回答:“我们是成都锦江区的。”
“管他哪个区,反正都是老乡。跟您们说,不看您们是我老婆的家乡人,我还懒得载您们去吃饭呢。有这功夫我都能多拉好几单生意了。”
听他以助人为乐自居,邱逸好奇估算他脸皮的厚度。邱正清却信以为真,笑呵呵跟他攀谈起来,没聊两句相互介绍。
“师傅,我们姓邱,请问您贵姓啊?”
“我姓沈,叫我老沈吧。”
老沈说完接了通电话,扯着嗓门笑应来电者:“宝贝儿,我在街上兜风呢,过会儿才到家,你别急,忙完正事再过去,你妈在家。”
挂线后主动说:“我闺女,今天领着孙女回娘家,我送完你们还得去买菜。我闺女爱吃油焖大虾,昨天我去水产市场订了十斤,回去好好露一手,让她吃个过瘾。”
语气里涌现自豪,好像他女儿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必须拿出来炫耀。
邱逸难断真假,心想若此话属实,他就是位好爸爸,纵是骗子也可网开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打摩的这段是我的真实经历,那位残疾人大姐是我去年在北京遇到的最拉风的人物
第31章
那烤鸭店位于西四北四条的老胡同,店面不宽,装潢简单,座椅板凳都透着廉价,然而客似云来,人声鼎沸。门口设着开放式的烤鸭作坊,店员不断从烤箱里叉出一只只油亮艳红的烤鸭,由运刀如神的掌案师傅拆分切片。浓郁肉香将空气卤得沉甸甸的,能冲垮唾液腺,引发洪灾。
瞧这阵势是口碑绝佳的老字号,沈老汉自称家住附近,和老板交情深,当面请他给邱家父子打九折。
邱逸错怪了他,心下歉疚,付钱时同父亲一道邀他吃饭。
沈老汉坚辞:“我还得赶回家给闺女做饭呢,二位慢慢享用,咱们有缘再见。”
他挥挥手,转身走向摩的。刚才他下车时邱逸已瞧见他的右腿分明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路像踩水车,肩膀一高一低,是个瘸子。心想这大叔可能残疾多年,以前生活想必困苦,如今借政策之便赚点小钱也无可厚非,比那些好吃懒做一味依赖社会救助的人坚强多了。
他和父亲进店找座位,不经意扭头回睇,见沈老汉正与一名领着小女孩的女青年交谈,仔细一瞅,竟是沈怡和闫殊颖。
父子连忙抢出店门招呼,沈怡惊异,反应比女儿慢了半拍,等她甜丝丝向长辈们行完礼,才跟着问好。
沈老汉见状问她:“二妮,你认识他们?”
沈怡点头:“这小伙是闫嘉盛的发小邱逸,这邱叔叔是他爸爸。”
邱逸也猜出她与沈老汉的关系:“沈姐,沈叔就是令尊吗?”
沈怡更奇:“你认识我爸?”
邱逸没想好如何应答,沈老汉抢先大笑:“这可巧了,中午我在东四那边瞎转,逛到南池子大街正好遇上他们。爷俩打不到车正在那儿着急,我就想顺便做做好事,载他们去了和平门那个全聚德。正赶上那边没营业,听他们说想吃烤鸭,就领他们上这儿来了。”
他将载人一事粉饰成义务劳动,邱家父子不好拆穿,笑着应承。
沈怡心里透亮,不愿他人质疑老父人品,埋怨:“爸,您又赚了人家多少钱啊?赶紧还给人家。说了多少回让您别干这个,被交警抓到多丢人。”
沈老汉犯囧,红脸转成紫色,分辩:“我哪儿是为挣钱啊,主要是在家闷得慌,想为咱北京分担一点交通压力,帮那些找不着路打不到车的外地游客排忧解困。”
邱正清生怕父女俩争吵,忙堆笑插话:“小沈,你爸爸真帮了我们大忙,否则我这两条老腿非走断不可。好久没见着你了,要不趁今天我们一块儿吃顿饭?”
沈怡笑脸全开,婉拒:“邱叔叔,我们家今晚聚餐,我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做饭呢,这次不能陪您了,等下次我专门请您。”
相互客套一番,她领闫殊颖坐上摩的,临行前与邱逸视线擦碰,他略带忧伤的微笑宛若混合苦涩的花香,在她心间播撒郁闷。
白莲花就是好啊,没有主观动机却像伤害了他似的,看来我的心还不够硬,得少跟这号人接触。
穿过几条宽窄不一的胡同,摩的驶进历尽沧桑的大杂院。这个院里住了六户人家,平均住房面积30~40㎡,这几年分流出去一部分年轻人,现有居民多为大爷大妈。时间在参差破陋的棚户间倒流,淤积着现代化大都市几难寻觅的寒酸市井气。
沈家最靠里,一间36㎡的瓦房用镶玻璃的木架隔成一大一小两半,以前里面那个10㎡的小房间是沈怡的闺房,她出嫁后父母搬了进去,总算给外间腾出容纳沙发和餐桌的空间。厨房是搭在屋外的不足6㎡的小窝棚,除去炉灶案台,仅容一人进场操作,再多个人便转不过身了。
闫殊颖去年第一次来,不相信此地是外公外婆的居所,童言无忌道:“你们家怎么这么小这么破啊,我爷爷家的地下室都比这儿漂亮。”
闫家在成都的住宅是一座500平米的西式别墅,装修富丽堂皇,单是卫生间里的智能水龙头就价格上万,其余陈设之奢华,贫穷者想象不到。
别说父母难堪,沈怡自己就受不了,明知女儿无心仍严厉批评。闫殊颖长了记性,后来再不敢提这茬,见到老人只管嘴甜,哄得他们满口“宝贝儿”爱不释手。
今天家里还有位客人——沈怡的堂姐沈敏。她是沈怡大伯的女儿,比沈怡长三岁,容貌也稍微硬朗些。打小自由奔放,特立独行,在记者圈子里混迹十来年,很吃得开。前年突然改行做起自媒体,凭着灵活的脑袋瓜,照样干得风生水起。至今信奉不婚主义,就快四毛了仍独来独往。
沈敏父母死得早,受过二叔沈成良多方照应,把他当做亲爹看待,每周必来探望,比沈怡走动还勤。
沈成良去菜市买回一批鲜菜鲜果,一家四口坐在小院里摘菜聊天。沈敏望着左边邻居家紧闭的门窗,问婶娘孙雪梅:“二婶,这孟阿姨两口子走了快半个月了吧,还没回来呀?”
孙雪梅说:“她去上海看儿子,至少在那边玩两三个月呢。”
“听说她儿子在上海定居了。”
“是呀,人家搞金融赚了大钱,在上海市区买了200㎡的大房子。”
“小子够能耐啊,上海200㎡的房子少说也得两三千万。”
“可不是吗?他还说要给他爸妈在北京买新房,可见真的发达了。老孟两口子福气好,生了个好儿子,我们估计得等下辈子才有这个命啰。”
孙雪梅唉声羡叹,沈成良嘴角微微下撇,偷偷瞟了瞟女儿。
沈怡假装不觉,母亲历来认为孩子是别家的好,尤其眼红有儿子的人家,动辄拿那些“模范”后生拉踩她。她的心灵饱受挫伤,已生出厚厚一层茧子,取得了麻木的防护罩。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找到独特的反击方法,开饭时宣布:“爸、妈,我看中一套房子,想买给你们住。”
家人愕然,筷子都顿在半空。
沈成良问:“怎么突然想起买房啊?”
沈怡含着云烟般的淡笑说:“这屋子太旧太小,环境也差,有条件当然得换个好点的居住环境。这几年我也存了些钱,足够帮你们付首付还月供。”
这是她殚精竭虑筹备的计划,想让父母安度晚年,更想在母亲跟前扬眉吐气。
沈敏问房子情况,听说在回龙观地铁站对面,两室两厅一卫,面积91㎡,售价480万,便顺口估算:“那这样首付加税费得340万,你有那么存款吗?”
沈怡摇头:“那房子满五唯一,以我爸的名义买就能按一套房算,首付150万就够了,税费和贷款利息都能优惠。”